1995年2月,除夕前夜
雪后的村庄银装素裹,恩赐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家走,怀里抱着刚从合作社买的红纸。妈说要写春联,爸嘱咐再买挂鞭炮,两个弟弟眼巴巴盼着年糖。
拐过老槐树,迎面撞上几个熟悉的身影——贾家西姐妹正抬着个旧衣柜往村口走,大姐红着眼睛,二姐咬着嘴唇,三姐和西妹脸上全是汗。
"恩......恩赐?"大姐突然站住,声音发颤。
恩赐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她认得这个衣柜——当年在贾家时,王翠花总把好吃的锁在里面,只有贾金宝能随便打开。
"大姐要出嫁了。"三姐突然开口,声音干巴巴的,"婆家嫌嫁妆少,爸让把这个抬去。"
衣柜上的漆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恩赐突然想起上周爸带回的新木料,说是要给家里打口新衣柜。
"我......"恩赐攥紧怀里的红纸,"我先走了。"
走出很远,还能听见二姐的哭声:"凭啥宝金就能穿新皮鞋......"
小卖部的衰败
年三十上午,恩赐被妈派去买盐。贾家小卖部的柜台积了层灰,货架上零零星星摆着几包过期的饼干。贾富贵醉醺醺地趴在桌上,酒气熏天。
"一包盐。"恩赐把硬币放在玻璃柜台上。
贾富贵眯着眼打量她,突然咧嘴笑了:"哟,大学生回来了?"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听说你混得不错啊......"
恩赐没接话,目光扫过墙角——贾金宝正和几个混混打扑克,地上散落着烟头和空酒瓶。
"两块五。"贾富贵故意把盐往柜台上一摔,"怎么,重点高中连这点钱都舍不得?"
恩赐默默付了钱。转身时,听见贾富贵嘟囔:"赔钱货......养闺女有什么用......"
门外阳光刺眼,照得人眼睛发酸。恩赐攥着盐包,突然想起同学们塞给她的进口巧克力——徐婷婷说,那是她爸爸从上海带回来的。
大姐的出嫁
正月初六,贾家大丫头出嫁。没有迎亲车队,没有喜庆鞭炮,只有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进村,载走了新娘和那个旧衣柜。
恩赐站在院门口,远远望见大姐穿着不合身的红嫁衣,头上连朵绒花都没有。王翠花在门口抹眼泪,贾富贵却还在数彩礼钱。
"听说嫁的是个瘸子。"隔壁张婶撇撇嘴,"就图那三千块彩礼......"
明远突然拽拽恩赐的衣角:"姐,为啥大姐哭得那么凶?"
恩赐蹲下身,给弟弟系紧棉袄扣子:"因为她......没能读书。"
如果当年没被送走,现在穿着嫁衣的是不是自己?恩赐被这个念头惊出一身冷汗。她下意识摸了摸耳后的红痣——那里曾经被贾富贵说是"晦气印记"。
偶遇三姐
正月十五赶集,恩赐在书店门口撞见贾家三丫头。十八岁的姑娘穿着洗白的校服,正贪婪地盯着橱窗里的《高考冲刺题》。
"三姐?"恩赐轻声唤道。
三丫头像受惊的兔子般弹开,随即又强装镇定:"哦,是你啊。"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恩赐突然掏出刚买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给你。"
"谁要你可怜!"三丫头猛地后退,眼眶却红了,"我......我下学期就不念了,爹说女娃读到高三够意思了......"
恩赐固执地把书塞过去:"藏好。"
书页间滑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省城助学基金的联系方式——那是吴志强寒假前偷偷给她的。
贾家的争吵
夜深人静时,贾家的吵嚷声隔着半个村都能听见。
"败家子!"贾富贵的咆哮惊起树上的寒鸦,"高中一年学费两千八,你就考个位数?!"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贾金宝的声音带着醉意,"当初要不是你把那丫头送走......"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
恩赐蜷在炕上,把被子拉过头顶。明远和明志一左一右贴过来,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
"姐,你别怕。"明志小声说,"爸说咱们家永远在一起。"
月光透过窗纸,在土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恩赐突然想起宿舍里那盏温暖的台灯,想起同学们挤在一起讨论习题的夜晚......
离别的清晨
寒假最后一天,恩赐天没亮就起了。她轻手轻脚地做好早饭,又把家里水缸挑满,柴火堆得老高。
"这么早?"李秀英揉着眼睛走进灶房,发现女儿连行李都收拾好了。
恩赐把助学金悄悄塞进娘的口袋:"爸腰不好,别让他再去扛水泥了。"
院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贾家三丫头气喘吁吁地跑来,塞给她一个布包:"给、给你的......"
里面是一双绣着梅花的鞋垫,针脚歪歪扭扭,明显是新手做的。
"我......我偷偷跟妈学的。"三丫头低着头,"听说城里地凉......"
恩赐突然抱住她,两个女孩的眼泪无声地交融。
前路
客车缓缓启动,恩赐把脸贴在车窗上。妈和弟弟们的身影越来越小,而前方,朝阳正冉冉升起。
她翻开三姐送的鞋垫,背面用红线绣着两个小字:
**"盼好"**
怀表在口袋里滴答作响,像是某种承诺的倒计时。恩赐深吸一口气,望向远方的公路——那里通向学校,通向未来,通向她用知识一点点挣来的,光明璀璨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