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陵深处,乱石嶙峋,枯木狰狞。林羽、阿大、阿莲和哑仔西人如同惊弓之鸟,在崎岖的山道上亡命奔逃。身后,那座破败村落的方向,元军骑兵沉重的马蹄声、粗暴的喝令声、以及翻箱倒柜的嘈杂声隐约可闻,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紧紧追摄着他们的神经。陈三水被埋藏在那片灰烬之下,生死未卜,如同压在林羽心头的一块巨石。
他们不敢走山脊,只能沿着隐蔽的山坳、干涸的溪谷穿行。饥饿、干渴、极度的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不断蚕食着他们的体力。哑仔的小脸煞白,伏在阿莲背上,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阿莲的脚步越来越虚浮,全靠一股母性的本能在支撑。阿大虽然体力最好,但也气喘如牛,削尖的木棍成了支撑身体的拐杖。
林羽感觉自己的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迈步都异常艰难。背上简陋的包裹里,最后一点蒸馏水和草药成了维系生命的最后希望,但他不敢轻易动用。青铜盒子和皮革地图紧贴胸口,冰冷坚硬,既是秘密,也是负担。
天色大亮,灰蒙蒙的太阳悬在铅灰色的云层之上,毫无暖意。他们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前方视野豁然开朗。山脚下,出现了一个规模稍大、看起来并未遭受严重兵燹的村落!
那村落依山傍水而建,几十户土坯茅屋错落分布,外围有一圈低矮的、用碎石和泥土垒砌的简易寨墙,虽然多处坍塌,但聊胜于无。几缕稀疏的炊烟从几户人家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给这片死寂的荒原带来了一丝难得的人气。村口,甚至能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在走动。
希望!生的希望!
“村子!有人!” 阿大指着山下,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欢呼,眼中迸发出劫后余生的光芒。阿莲也精神一振,抱紧了背上的哑仔。
林羽却立刻抬手制止了他们的冲动,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整个村落和周围的环境。经历了破庙流民潮、洼地追杀、废弃村落的惊魂,他深知乱世之中,任何看似安全的地方都可能暗藏杀机。
“不对劲。” 林羽低声道,眉头紧锁。
阿大和阿莲不解地看着他。
“太安静了。” 林羽指着村落,“虽然有炊烟,但走动的人太少,而且…你看村口那几个人,脚步虚浮,像是在…巡逻?但又毫无章法,不像士兵。还有…” 他的目光落在村落西头靠近河边的一片区域,那里聚集着更多的人影,隐隐传来压抑的哭声和痛苦的呻吟。
“有…瘟疫?” 阿大顺着林羽的目光看去,脸色瞬间变了,眼中充满了恐惧。乱世之中,瘟疫比刀兵更可怕,是真正的十室九空!
林羽的心也沉了下去。他仔细观察,发现村落周围的田地大多荒芜,只有靠近村落的零星几块菜地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寨墙的几处豁口也没有修补的迹象。整个村子弥漫着一种衰败、压抑和绝望的气息。
“下去看看,但要小心。” 林羽最终做出决定。他们迫切需要食物、水和休息,而这个看起来有活人、但情况诡异的村子,是目前唯一的选择。他示意阿大将削尖的木棍藏在身后,自己则将弯刀用破布裹得更紧,只露出刀柄。
西人小心翼翼地沿着山道下到村口附近。村口果然有两个倚着断墙、面黄肌瘦的汉子在“守卫”,他们穿着破烂的棉袄,手里拿着锄头和草叉,眼神麻木而警惕。看到林羽西人走近,他们立刻紧张地挺首了身体,将草叉对准了来者。
“站…站住!你们…什么人?从…从哪里来?”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操着浓重的当地口音,声音沙哑无力,充满了戒备。
林羽停下脚步,示意阿大他们后退半步。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疲惫、无害,模仿着流民麻木的语调:“逃…逃难的…北边…村子没了…兵…土匪…” 他指了指自己破烂的衣衫和脸上的泥污,又指了指身后同样狼狈的阿大一家。
守卫汉子狐疑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尤其在林羽过于短促的头发和虽然污秽但气质难掩不同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当看到阿莲背上奄奄一息的哑仔时,他眼中的戒备稍稍退去了一些,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悲哀。
“村子…不收外人…” 另一个年轻些的守卫粗声粗气地说道,但语气并不坚决。
“水…孩子…要水…” 阿莲适时地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指了指背上的哑仔。哑仔适时地发出微弱的呻吟。
年长的守卫看着哑仔蜡黄的小脸,又看了看林羽等人空瘪的行囊,叹了口气,对着年轻守卫摆了摆手,示意他放下草叉。“…村东头…老韩头的院子…空了…你们…暂时去那里…不许乱走!尤其…不许去西头!” 他特别强调了“西头”,眼中带着深深的恐惧。
“谢…谢谢!” 林羽连忙道谢,拉着阿大一家,在守卫警惕的目光下,低头快步走进了村子。
村子里的景象比远观更加凄凉。街道上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行人。许多房屋门窗紧闭,有的甚至用木条钉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草药和…排泄物的怪味。偶尔有村民从门缝里探出头,眼神麻木、惊恐,看到陌生人立刻缩了回去。压抑的气氛令人窒息。
他们很快找到了村东头老韩头的院子。院子不大,三间土坯房,院墙倒塌了一半。主屋的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布满灰尘,显然主人早己不在了。
刚安顿下来,阿莲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最后一点蒸馏水,喂给哑仔。林羽则走到院门口,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西头。那里聚集着更多的人,呻吟声和哭声更加清晰,空气中那股怪异的味道也越发浓重。
“必须弄清楚西头发生了什么。” 林羽对阿大说道。这关系到他们能否安全停留。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但还算整洁的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破旧的藤条药箱,步履匆匆地从他们院门口走过,径首朝着西头方向而去。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嘴唇紧抿,透着一股书卷气和深深的忧虑。他显然不是普通农夫。
林羽心中一动,立刻跟了上去,保持几步距离。
西头的情景让林羽倒吸一口冷气!只见河边一片空地上,用草席和破布搭着十几个简陋的窝棚。窝棚内外,躺满了呻吟的病人!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许多人捂着肚子痛苦地翻滚、呕吐,地上污秽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酸腐、腥臭和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
是痢疾!或者更严重的肠道传染病!
那青衫中年人正蹲在一个窝棚前,为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诊脉,眉头紧锁。他打开药箱,里面只有寥寥几味常见的草药:车前草、马齿苋、葛根……显然杯水车薪。
“韩先生…韩先生…求您救救我儿…” 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奄奄一息、上吐下泻不止的孩子,扑倒在青衫人脚下,哭得撕心裂肺。
被称为韩先生的中年人脸上满是痛苦和无奈,他扶起妇人,声音嘶哑:“大嫂…不是韩某不救…实在是…药石罔效啊…这‘绞肠痧’…来得太凶…村里仅剩的几味药都…” 他话未说完,只是沉重地摇头。
林羽站在外围,看着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眉头紧锁。他虽然不是医生,但现代卫生防疫知识告诉他,这种烈性肠道传染病,水源污染是最大元凶!隔离、清洁水源、处理排泄物、补充盐分和水分才是关键!而这些,在这个缺医少药、几乎瘫痪的村子里,根本无从谈起。
“咳…咳咳…” 韩先生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旁边一个帮忙的村民连忙扶住他:“韩先生!您可不能再倒下了啊!您要是倒了,我们村…就真的完了!”
韩先生摆摆手,强撑着站首身体,但林羽敏锐地注意到,他扶着村民的手在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林羽心中有了计较。他走上前几步,在距离韩先生不远的地方停下,用尽量清晰的声音说道:“这位先生,此病…恐是水源不洁所致。当务之急,是隔离病患,清理污秽,焚烧秽物。病人需饮煮开之净水,水中可加少许盐巴,或寻些炒焦的米熬粥水喂下,或可稍缓泻吐,补充元气。”
韩先生猛地转头看向林羽,疲惫的眼中爆射出锐利而惊疑的光芒!他上下打量着这个衣衫褴褛、却口齿清晰、条理分明、甚至带着某种奇特官话口音的年轻人。
“你是何人?如何懂得这些?” 韩先生的声音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一个逃难的流民,怎会懂这些?而且口音奇特,短发怪异…
林羽心中警铃微作。他知道自己刚才情急之下,说多了!一个流民不该有如此见识。他正欲开口搪塞,却见韩先生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猛地投向村口方向,脸色瞬间剧变!
林羽立刻回头!
只见村口那两个原本懒散的守卫,此刻正连滚爬爬地朝着村里狂奔,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
“兵!兵来了!好多兵!是…是鞑子的骑兵!还有…还有穿灰衣服的!到村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