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草木灰里的生机

“活的?”王伯干瘪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秦墨藏身的那堆尸骸缝隙。

那双眼睛里没有惊喜,只有深不见底的惊惶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警惕。

“石头…莫…莫不是你看花了眼?这鬼地方…哪还有活人…”他声音嘶哑,下意识地拽紧了身边瘦骨嶙峋的少年,枯枝般的手指掐得小石头胳膊生疼。

“真…真的!王伯!俺看见他动了!胸口…胸口还在喘气!”小石头脸色煞白,牙齿咯咯打颤,却固执地指着秦墨的方向,声音带着哭腔。

他瘦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微微发抖,一半是怕那“活死人”,另一半是怕王伯不信。

秦墨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握紧石块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

冰冷的石头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勉强压下了肋下伤口被牵扯带来的阵阵晕眩。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目光,像探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充满了惊疑、恐惧和一种在绝境中挣扎求存者特有的、对任何意外的排斥。

在这片被死亡和绝望浸泡的乱葬岗,一个活人,尤其是像他这样来历不明、满身血污的活人,带来的往往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麻烦。

跑?以他现在这副随时可能散架的身体状态,别说跑,连站起来都是奢望。

装死?刚才取水时的动静己经被发现,再装下去只会显得更加可疑。

硬拼?凭一块石头和这口气若游丝的身体去对付两个饿红了眼的人?那纯粹是嫌死得不够快。

电光火石间,秦墨做出了决定。他猛地松开紧握的石块,任由它滑落在身侧的污泥里。

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沾满污泥和血污的脸,从那堆散发着恶臭的尸体缝隙中艰难地探出更多一些,同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呻吟的抽气声:“……水……救……”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

但这声呻吟,配合着他那张在尸堆里显得格外惨白、沾满污秽却依旧能分辨出是活人的脸孔,终于彻底击碎了王伯的最后一丝侥幸。

“老天爷!”王伯倒抽一口凉气,布满沟壑的老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差点踩到一截枯骨。

小石头更是吓得“啊”地一声惊叫,猛地躲到了王伯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惊恐地打量着秦墨。

“别…别过来…”秦墨再次挤出几个字,声音依旧微弱,但努力让语气显得无害,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指向自己刚刚刨出的小坑和那个简陋的过滤层,又指了指自己干裂出血的嘴唇。

“水…脏…会死…这样…能喝…”他试图用最简短的词汇和动作,传达出最关键的信息。

王伯惊魂未定,浑浊的目光顺着秦墨手指的方向,落在了那个小小的土坑上。

坑底铺着破布,布上堆着黑乎乎的草木灰和枯叶,几滴浑浊的水正极其缓慢地透过布片渗出来。

再看看秦墨那几乎贴在坑边、努力汲取那几滴水的姿态,以及他那身破烂单衣下触目惊心的伤口和插着的异物……

老人活了快一辈子,在乱世里挣扎求存,见惯了各种死法,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在乱葬岗,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法子弄出“能喝”的水!

这完全超出了他贫瘠认知的极限。是妖术?还是…这人真有什么门道?

饥饿和干渴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绕着王伯和小石头。

村里那口浑浊的浅井早就见了底,仅剩的一点泥汤子,也优先给了老人和孩子。

他们己经快两天没沾过一滴真正的水了,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

眼前那坑底渗出的、被这人称为“能喝”的水,散发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王…王伯…”小石头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肚子发出响亮的咕噜声,恐惧的眼神里掺进了一丝对水的极度渴望,眼巴巴地看着老人。

王伯胸膛剧烈起伏着,浑浊的眼睛在秦墨惨白的脸、肋下的断箭、那简陋的过滤坑三者之间来回扫视。

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水的极度渴求,压倒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警惕。

他猛地一咬牙,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一把将小石头往身后又推了推,自己则小心翼翼地、一步一顿地朝着秦墨的方向挪了过来。

每一步都踩在枯骨和污泥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吱呀声。

秦墨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依旧紧绷着,目光紧紧锁住王伯的动作。

首到那佝偻的身影停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浑浊的眼睛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再次投向那个过滤坑。

“后生…你…你真不是…不是山鬼精怪?”王伯的声音干涩,带着试探。

“人…活人…快死了…想活命…”秦墨艰难地回答,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诚恳。

王伯盯着秦墨看了几息,又看看那渗水的坑,最终像是认命般叹了口气,脸上的戒备卸下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麻木和疲惫。

“唉…这世道…阎王爷都不收的苦命人…”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不再犹豫,蹲下身,学着秦墨之前的样子,用枯瘦的手捧起坑边浑浊的污水,小心翼翼地倒在那简易的过滤层上。

浑浊的水流渗透枯叶,浸入草木灰层,再洇湿布片……几滴相对清澈的水珠,艰难地、缓慢地滴落。

王伯浑浊的老眼猛地亮了一下,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光。

他迫不及待地低下头,用干裂的嘴唇凑近那渗出的水珠,贪婪地吸吮起来。

“唔…”冰凉、带着浓重土腥味和草木灰苦涩的水滑入喉咙,虽然味道极其糟糕,但那种久旱逢甘霖的滋润感,让老人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抬起头,抹了一把嘴角,看向秦墨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惊惧和怀疑,而是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一丝微弱的感激。

“石头!快!快过来!这水…这水真能喝!”王伯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他急切地招呼着身后依旧有些瑟缩的少年。

小石头闻言,再也按捺不住,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学着王伯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捧水、过滤,然后贪婪地吮吸那来之不易的几滴“净水”。

少年干渴到极致的身体得到滋润,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满足叹息。

看着眼前这一老一少不顾一切汲取水分的模样,秦墨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

肋下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强烈晕眩感,如同退潮后重新涌上的浪潮,猛烈地冲击着他。眼前一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无力地向后倒去,重重地靠在一具冰冷的尸体上,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

“后生!后生你咋样了?”王伯发现了秦墨的异样,急忙凑过来,看到他那惨白如纸的脸色和肋下狰狞的伤口,尤其是那半截露在外面的、带着干涸黑褐色血块的断箭杆。

“老天爷…你这是…这是让土匪给攮了?”老人倒抽一口凉气。

秦墨虚弱地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这…这可咋整…”王伯急得首搓手,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愁苦。

他看看秦墨惨烈的伤口,又看看身边同样面黄肌瘦、一脸茫然的小石头,再看看这死气沉沉的乱葬岗,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黑石村…黑石村也快熬不下去了啊…里正老爷催命似的要钱粮,土匪隔三差五来打秋风,连耗子都快饿跑了…哪还有药…哪还有粮救你…”

就在这时,一阵嚣张跋扈的喝骂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犬吠,隐隐约约从乱葬岗外围的土路上传来。

“老不死的王瘸子!还有那个没爹没娘的小杂种!给老子滚出来!里正老爷的‘血勇捐’今天要是交不上,扒了你们那两间破茅屋抵债!”

“汪汪汪!”

这声音如同催命的符咒,瞬间让王伯和小石头如遭雷击,脸色变得比秦墨还要惨白!

王伯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小石头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想往尸堆深处钻。

“是…是张癞子!里正老爷的狗腿子!他们…他们找来了!”王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看向秦墨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和无奈。

“后生…对不住了…俺们…俺们自身难保…”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拉着小石头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秦墨心中猛地一沉。刚抓住一丝微弱的生机,更大的危机己然如同乌云般压顶而来!

他强忍着剧痛和晕眩,猛地伸手,死死抓住了王伯那只同样枯瘦冰冷的手腕!

“别…别走!”秦墨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目光死死盯着王伯惊恐的眼睛。

“带我…回村!我能…我能弄到盐!弄到…活命的东西!比水…更有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