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阴风并未吹到后湖。钦差行辕的小屋内,气氛却依旧凝重。
火生发起了高烧。白天的惊吓、脱力,加上吸入浓烟,让这个本就沉默敏感的孩子病倒了。他蜷缩在简陋的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即使在昏睡中,身体也时不时地惊悸颤抖,仿佛仍在噩梦中挣扎。
张世安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用冷水浸湿的布巾一遍遍擦拭火生的额头和手心,眼中布满了血丝和深切的担忧与自责。哑婆婆被沈炼特意请来照顾,她默默地熬着草药,眼中充满了慈爱和心疼。
“火生……爹在这儿……不怕……”张世安握着孩子滚烫的小手,低声呢喃,心如刀绞。这孩子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苦难和惊吓。
门外传来脚步声,沈炼和方主事走了进来。看到火生的状况,两人都皱紧了眉头。
“孩子怎么样?”沈炼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温和。
“烧得厉害,哑婆婆说受了惊吓,风邪入体。”张世安声音沙哑。
“本官己命人从城里请最好的儿科郎中,稍后就到。”沈炼道,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吴仁礼己经招供。”
张世安猛地抬头。
沈炼简要将吴仁礼的供述说了一遍,重点提到了户部郎中郑文昌的指使,以及南京守备太监干儿子可能涉及的线索。“对手比我们预想的更庞大,也更疯狂。这把火,烧掉了很多关键文书,但也烧出了他们的狐狸尾巴。”
张世安听得心惊肉跳。郑郎中?守备太监的干儿子?这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令人窒息。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火生的手。
“但是,”沈炼的目光落在昏睡的火生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期待,“吴仁礼的口供只是人证,要钉死郑文昌这样的官员,尤其可能涉及内廷,需要更无可辩驳的物证、书证。那间库房烧毁的,大多是吴仁礼移交过来的文书。而最重要的东西……”他看向张世安,“你和火生核对记录的那本《库务杂记》,以及火生指认矛盾的能力,可能是我们重建证据链的关键!”
张世安明白了沈炼的意思。他立刻从怀中取出那本被保护得很好的《库务杂记》,双手递给沈炼:“大人,所有疑点尽在于此。只是……许多地方需要对照原始册页图册才能完全明了。如今库房被焚……”
“无妨。”沈炼接过册子,翻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简图,“库内尚存有部分未被焚毁的鱼鳞图册副本和相关州县的其他年份黄册存档。更重要的是,”他再次看向火生,“若火生能恢复,他脑中记下的那些‘错误’画面,将是活生生的证据!他能指认出哪些白册是被篡改的,哪些图册位置是被刻意错标的!这比任何文字记录都更有力!”
张世安看着病榻上昏睡的火生,心中百感交集。这孩子纯净的记忆力,竟成了撕破重重黑幕的利剑。可这份能力,也为他带来了太多的危险和痛苦。
“当务之急,是让孩子好起来。”方主事叹息道,“本官己行文相关州县,勒令其重新丈量‘永丰圩’田亩,据实重造白册!同时,查封吴仁礼供出的几家涉事粮行、当铺!双管齐下,不怕找不到破绽!”
这时,门外缇骑禀报,郎中到了。
沈炼拍了拍张世安的肩膀:“好生照顾孩子。本官与方大人会以《库务杂记》为纲,先行核查库内现存册籍。待火生好转,再请他相助。记住,你们父子现在很安全,本官的人就在外面。好好休息。”
送走沈炼和方主事,张世安坐回火生床边。郎中仔细诊脉,开了方子,哑婆婆立刻去煎药。
屋内只剩下父子二人。张世安握着火生依旧滚烫的小手,看着孩子即使在病痛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忧惧。他想起火生撞向歹徒时的决绝,想起他在泥地上画出的那些字……这个沉默的孩子,在用他全部的力量保护着他认为重要的人和事。
“火生,”张世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在许下一个郑重的诺言,“别怕。爹在。爹会一首陪着你。那些坏人欠我们的,欠你陈爹爹的,爹和你一起,一笔一笔,跟他们算清楚!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把那些‘错’的地方,都找出来!”
昏睡中的火生,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声音,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丝,滚烫的小手,也轻轻回握了一下张世安的手指。
窗外,后湖的夜色深沉。废墟的焦糊味尚未散尽,但废墟之上,一缕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希望之光,正从这间小屋,从这个病弱却非凡的孩子身上,悄然透出,试图照亮这片被阴谋和余烬笼罩的黑暗。余烬之下,微光虽弱,却足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