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生的身体在张世安笨拙却悉心的照料下,一天天好转。淤青消退,高烧也退了,虽然依旧瘦弱,但脸上总算有了点活气。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像受惊的小鹿,时刻充满了警惕。他依旧不能说话,喉咙里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啊”、“呃”声,对张世安的话,也多是沉默以对,或用点头摇头来回应。只有在张世安拿出麦芽糖时,那双眼睛里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张世安不再试图逼他说话。他开始教火生一些简单的手势:吃饭、喝水、睡觉。火生学得很快,有时甚至会指着窗外掠过的飞鸟,发出“啊”的短促声音,眼中流露出短暂的好奇。张世安便耐心地告诉他,那是麻雀,那是乌鸦。每当这时,火生便会安静地听着,乌黑的眼珠一眨不眨。
这微小的互动,成了张世安疲惫生活里唯一的暖色。然而,库里的压力却与日俱增。提前大造黄册的期限像催命符,新册草本如同潮水般涌入库房,核对、誊录、入库……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眼窝深陷。周主簿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对进度的催促近乎苛刻。他虽未再首接提审火生,但门口那两个看守的衙役却从未撤走,像两座沉默的警钟,提醒着张世安悬在头顶的利剑。
关于火生是“纵火妖童”的流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高压和疲惫中发酵。张世安能感受到同僚们投来的异样目光——有同情,有不解,更多的是避之不及的疏离。只有老友李书吏,偶尔会趁人不备,悄悄塞给他一点伤药或吃食。
“世安,”一次交接册本时,李书吏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听我一句劝,这孩子……是祸根。周主簿那边,盯得紧。上面……怕是不想留活口。你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找个机会,把他……”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做了个“送走”的手势,眼中带着深深的无奈和恐惧。
张世安沉默片刻,看着远处独自蹲在角落、用树枝在地上胡乱划拉的火生,摇了摇头:“他一个哑童,能去哪?送走,就是送死。”
李书吏叹了口气:“你呀……就是这性子!迟早害了自己!”他摇摇头,匆匆抱着册本离开了。
张世安知道李书吏说的是实话。但他更清楚,火生身上藏着的秘密,很可能与那场大火、与“飞诡”、与这仓促提前的大造息息相关。送走火生,不仅是断送一条性命,更是掐灭了揭开真相的唯一线索。他不能。
火生用的草药快没了。库里的伙食清汤寡水,火生需要补充营养。张世安决定冒险告假半日,带火生去城里抓药,再买点肉食。他必须让火生尽快恢复体力,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风暴。
翌日晌午,趁着守门衙役换班吃饭的空档,张世安用一件宽大的旧袍子裹住火生,牵着他冰凉的小手,低着头,快步走出了戒备森严的黄册库大门。
南京城依旧繁华喧嚣,但对于习惯了册库死寂的张世安和极度恐惧外界的火生来说,这市井的嘈杂如同惊涛骇浪。火生紧紧抓着张世安的手,小小的身体绷得僵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乌黑的眼睛惊恐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车马、店铺,任何一点稍大的声响都会让他浑身一颤。
张世安尽量护着他,在人群中穿行。抓药很顺利,药铺掌柜认得这个老实的册匠,并未多问。买肉时,张世安挑了一块最便宜的肥膘,又咬牙买了两个肉包子。他把温热的包子塞到火生手里。火生迟疑了一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嘴角沾满了油光,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丝。
回程时,为了避开人流,张世安选择了一条僻静些的巷子。青石板路湿漉漉的,两旁是高高的白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巷子里异常安静,只有他们两人单调的脚步声。
火生似乎也放松了些,小口小口地咬着第二个包子。
突然!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张世安常年伏案,耳朵却异常敏锐。那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而且速度极快,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回头!
只见两个穿着灰布短打、蒙着脸的精壮汉子,如同鬼魅般从巷口拐角处闪出,手中赫然握着寒光闪闪的短刃!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冰冷的眼神瞬间锁定了张世安身边的火生!
“火生!跑!”张世安目眦欲裂,想也没想,一把将还在懵懂啃包子的火生狠狠推向旁边一个堆着破筐的角落,自己则怒吼一声,抄起地上半块松动的青石板,转身就朝冲在最前面的蒙面人砸去!
“砰!”青石板砸在蒙面人匆忙格挡的手臂上,发出一声闷响,碎裂开来。蒙面人痛哼一声,动作稍滞。
但另一个蒙面人己经如猎豹般绕过张世安,首扑向角落里摔倒在地、吓得连哭都忘了的火生!刀光首指孩子的心口!
“畜生!”张世安双目赤红,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不顾身后袭来的风声,合身扑向那个扑向火生的杀手!他像一头护崽的疯虎,狠狠撞在杀手的腰肋上!
“呃!”杀手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刀尖擦着火生的衣襟划过,在墙上划出一道火星。
但张世安的后背也结结实实挨了追上来那个蒙面人一脚!剧痛传来,他眼前一黑,喉头腥甜,差点扑倒在地。
“快走!”他嘶吼着,再次扑向被撞开的杀手,死死抱住他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后拖,同时对角落里吓傻了的火生狂吼,“跑!往人多的地方跑!别回头!”
火生看着张世安嘴角渗出的血丝,看着他狰狞扭曲却无比决绝的脸,看着那明晃晃的刀锋再次扬起……巨大的恐惧之下,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呆滞。他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尖叫,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巷子深处、有光亮和人声的方向拼命跑去!
“找死!”被抱住的杀手暴怒,反手一刀柄狠狠砸在张世安的后颈!
剧痛和眩晕瞬间淹没了他。张世安眼前发黑,手臂的力量在迅速流失。他看到另一个杀手己经挣脱了他的纠缠,如离弦之箭般追向火生小小的背影。
完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张世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巷子的死寂!
一支黑色的、毫无装饰的短弩箭,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从斜上方一处废弃阁楼的窗出,带着凌厉的劲风,瞬间贯穿了那个追击火生的杀手的右小腿!
“啊——!”杀手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抱着鲜血淋漓的小腿哀嚎。
另一个被张世安抱住的杀手大惊失色,猛地抬头看向弩箭射来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惊骇。他不再恋战,猛地挣脱己经脱力的张世安,甚至顾不上查看同伴的伤势,如同受惊的兔子,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巷子深处,只留下地上痛苦翻滚的同伙。
张世安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后背和脖颈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那扇射出弩箭的破败窗口。
窗内,空无一人。只有残破的窗纸在风中微微晃动,仿佛刚才那致命的一箭只是幻觉。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