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哑童之谜

黄册匠1 八千二 4858 字 2025-06-30 02:07

斗室狭小,药味弥漫。

张世安用自己微薄的积蓄,请了附近一位口碑尚可的走方郎中。郎中诊断后,连连摇头:“惊吓过度,风寒入体,内火炽盛,又吸入太多烟尘……能吊住一口气己是万幸。至于何时能醒,醒后如何,全看天意造化。”留下几包苦涩的草药,叮嘱按时煎服。

张世安便成了这孩子的“天意”。他每日当值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熬药、喂药。药汁苦涩,昏迷中的孩子本能地抗拒,常常呛咳,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濡湿了衣襟。张世安便耐心地用勺子一点点撬开他的牙关,再一点点灌进去。喂完药,又用温水替他擦身,动作笨拙却轻柔,生怕碰疼了他背上、腿上那些被断梁砸出的淤青。

库里的气氛比火灾前更加压抑。提前大造黄册的旨意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繁重的工作压得人喘不过气。而甲字区那把蹊跷的大火和那个“纵火嫌疑犯”的存在,更是让流言蜚语如同库里的蠹虫,在阴暗角落滋生蔓延。

“张师傅心善,可别引火烧身……”

“那孩子看着就邪性,不然怎会出现在火场?”

“听说周主簿发了话,只要人一醒,立刻提审……”

“我看呐,就是那小崽子放的火,烧了册子,害得咱们……”

这些闲言碎语,像细小的针,时不时扎在张世安身上。他只是沉默,埋头整理那些未被焚毁、但也被水浸烟熏得一团糟的旧册,为新册入库腾挪地方。周主簿偶尔会“路过”他的工作区域,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但那深沉的审视,让张世安如芒在背。他知道,周主簿在等,等那个孩子开口,或者,永远闭嘴。

第三日深夜,张世安刚给昏睡的孩子喂完药,疲惫地坐在床边矮凳上打盹。突然,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呻吟响起。

张世安猛地惊醒!只见床上那孩子眼睑剧烈颤动,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翅般扑扇着,终于,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乌黑的瞳孔里,没有孩童应有的清澈明亮,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茫然和深不见底的痛苦。仿佛刚刚从一个炼狱般的噩梦中挣脱出来,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不信任和惊惶。

“孩子?孩子你醒了?”张世安又惊又喜,凑近些,尽量放柔了声音。

那孩子看到他靠近,身体猛地一缩,像受惊的刺猬般蜷成一团,小小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它们掉下来。

张世安心中一痛,立刻后退半步,放缓了声音:“别怕,别怕。是我,是我把你从火里救出来的。这里很安全,没人能伤害你。”他指着自己,“我叫张世安,是这里的册匠。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只是惊恐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发出更加急促的“嗬嗬”声,双手胡乱地比划着,却完全无法表达任何意思。

张世安的心沉了下去。他试探着又问了几句,甚至拿了纸笔过来。孩子看到纸笔,眼中恐惧更甚,猛地将头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耸动,无声地哭泣。

这孩子……不能说话?是个哑巴?

就在这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衙役粗声粗气的吆喝:“张世安!开门!周主簿有令,提审纵火嫌犯!”

张世安脸色一变,迅速起身,挡在床前。门被推开,周主簿带着两名凶神恶煞的衙役站在门口,目光越过张世安,首接锁定了床上瑟瑟发抖的孩子。

“大人!孩子刚醒,伤势极重,神志不清,此刻提审,恐……”张世安急忙解释。

周主簿面无表情地打断:“醒了就好。本官自有分寸。带走!”

两名衙役如狼似虎地就要上前抓人。

“嗬——!”床上的孩子看到衙役逼近,爆发出极度惊恐的尖叫,那声音嘶哑尖锐,完全不似人声。他像疯了一样,手脚并用,拼命地向床角缩去,眼神涣散,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住手!”张世安猛地张开双臂,像护崽的母鸡般挡在床前,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大人!您看他这样子!别说纵火,连路都走不稳!此刻提审,无异于逼供!若是出了人命,如何向上面交代?况且,大火焚毁册籍,总要有个说法,若嫌犯不明不白死了,这纵火案岂非成了无头公案?”

他最后一句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周主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盯着张世安看了几息,又瞥了一眼床上抖成一团、状若疯癫的孩子。显然,此刻审问,除了惊吓过度,什么也得不到。

“哼!”周主簿冷哼一声,“张世安,本官给你三日!三日之内,务必让这孩子恢复神志,能开口说话!否则,休怪本官不念你救火之功,连你一并论处!看住他们!”他丢下命令,拂袖而去。两名衙役留在了门口,如同两尊门神。

门被关上,斗室里只剩下张世安粗重的喘息和孩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张世安疲惫地靠在门上,看着角落里那个小小的、恐惧的身影。哑巴……纵火嫌疑……三日之期……还有那片藏在怀里的“飞诡”残纸。所有的线索,都缠绕在这个谜一样的孩子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尽量放柔声音:“别怕,他们走了。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他不再问名字,只是慢慢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安抚的意味。

孩子惊恐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看他平静而疲惫的脸。那眼神中的极度恐惧,似乎稍稍褪去了一丝,但依旧充满了戒备和茫然。小小的身体,依然在微微颤抖。

张世安心中一动。他转身,从墙角一个破旧的木箱里,翻出几块珍藏的、平时舍不得吃的麦芽糖。他剥开油纸,将一块晶莹的糖块轻轻放在掌心,再次递到孩子面前。

“吃吧,甜的。”他声音温和。

孩子乌黑的眼珠盯着那琥珀色的糖块,又警惕地看了看张世安,小小的鼻翼翕动了几下。最终,饥饿和对“甜”的本能渴望,战胜了恐惧。他伸出脏兮兮、瘦骨嶙峋的小手,飞快地抓过糖块,塞进嘴里,然后立刻又缩回角落,像只偷食的小老鼠。

看着他小口小口、极其珍惜地吮吸着糖块,张世安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他注意到,孩子的手腕上,似乎有一道浅浅的、陈旧的疤痕。

“不能说话……总得有个称呼。”张世安看着他被火光映照的小脸,轻声道,“既然是从火里把你救出来的……就叫你‘火生’吧。火生,以后,你就跟着我。”

火生含着糖,抬起头,乌黑的眼睛望着张世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那目光深处,除了恐惧,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