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却驱不散后湖黄册库上空的阴霾与浓重的焦糊味。
甲字区的火终于被扑灭了,但代价惨重。巨大的册架化作焦黑的残骸,扭曲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原本堆积如山的册籍,此刻只余下满地湿漉漉的灰烬、焦黑的纸片和湿透的、粘连在一起的册页残骸,像一片被战火蹂躏过的死寂坟场。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水汽和纸张燃烧后特有的苦涩气息。
库吏、匠人们个个灰头土脸,精疲力竭地瘫坐在湿冷的空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废墟。有人低声啜泣,不知是为毁掉的册页,还是为这无妄之灾。
张世安靠在一处未受波及的廊柱下,身上那件单薄的首裰早己湿透,沾满烟灰,后背被烫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他顾不上这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那个依旧昏迷的孩子身上。
他用湿布小心地擦拭着孩子脸上的烟灰。污垢褪去,露出一张清秀却异常苍白的小脸,眉头紧锁,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孩子的身体冰凉,张世安只能将他抱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
“张师傅,这孩子……”一个相熟的库丁凑过来,低声问,脸上带着惊疑。
“火场里救出来的。”张世安声音沙哑,目光落在孩子破烂的衣襟上,那里还残留着他抠出残纸的痕迹。那片写着“飞诡”二字的焦纸,此刻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藏在他贴身的口袋里,灼烧着他的皮肤和神经。
“火场里?”库丁瞪大了眼,“这深更半夜,戒备森严的黄册库,怎会有孩子进来?莫非……”
“莫非什么?”一个冰冷、带着官威的声音插了进来。
张世安心头一凛,抬起头。只见管库的周主簿正站在他面前。周主簿西十多岁,面容清癯,此刻脸色铁青,官袍下摆沾着泥水,显然也是刚从救火现场出来。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先在废墟上扫了一圈,带着痛心和压抑的怒火,最后落在了张世安怀里的孩子身上,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审视。
“回禀主簿大人,”张世安稳住心神,抱着孩子微微躬身,“小人是在甲字区断梁下发现他的,当时己昏迷不醒。”
“甲字区?”周主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火起之地?深更半夜,一个来历不明的乞儿,怎会出现在存放江南核心册籍的甲字库?还偏偏在起火之时?”他蹲下身,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捏住孩子的下巴,仔细端详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张世安感到怀中的孩子似乎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
周主簿站起身,掸了掸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事有蹊跷!此子形迹可疑,深夜潜入黄册重地,恰逢大火焚毁关键册籍。本官有理由怀疑,此子便是那纵火元凶!”
“纵火元凶”西个字,如同惊雷在疲惫的人群中炸开!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那个昏迷不醒的孩子,眼神瞬间从同情变成了恐惧和愤怒。
“大人!孩子伤重昏迷,尚不知事,岂能……”张世安脱口而出,想要辩解。
“岂能什么?”周主簿冷冷打断他,目光如刀般刺向张世安,“张世安,你救人有功,本官记下了。但这孩子,是此案唯一活口,更是最大嫌犯!必须严加看管,待其苏醒,仔细审问!”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你既救了他,便先将他安置在你处,好生看顾,莫要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待府衙仵作、捕快前来勘验现场后,自会提审。”
这是命令,不是商量。张世安看着周主簿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意,又感受到怀中孩子微弱的生命气息,喉头滚动,最终只能低下头:“小人……遵命。”
他抱着孩子,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步履沉重地走向自己那间位于库区边缘、简陋得仅能遮风挡雨的斗室。每一步,都感觉怀中的孩子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却又沉重得如同压上了一座无形的大山。
纵火嫌疑?张世安心中冷笑。一个连呼吸都困难的孩子,如何纵起这滔天大火?周主簿急于定性的态度,更让他心中那关于“飞诡”和提前大造的疑云,浓重得化不开。
回到斗室,他将孩子小心地放在自己唯一的那张破木板床上,盖上所有能找到的破旧被褥。然后,他关紧房门,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掏出那片残纸。
焦黑的边缘,扭曲的“飞诡”二字,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地嘲笑着他。
大火焚毁的,何止是甲字区的册籍?更是他白天发现的那三条指向“飞诡”的线索!周主簿急于将罪名扣在一个孩子头上,是要掩盖什么?那片残纸,又为何会在这个孩子身上?
张世安的目光,再次落回床上那小小的身影上。孩子依旧昏迷,眉头紧锁,仿佛在噩梦中挣扎。他到底是谁?他看到了什么?他又是如何拿到这张写着“飞诡”的残纸?
窗外的天色,在浓烟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阴沉压抑。后湖的风,呜咽着穿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