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云庵后山的小院,在经历了短暂的狂喜与激动后,复归平静。然而,这份平静之下,涌动着更深沉的暗流。
张世安抱着火生,和老金、哑婆婆一起,站在院中,目光穿透稀疏的林木,长久地凝视着南京城的方向。山下那场象征着权势倾覆的骚动己经平息,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雷霆万钧的余韵。钦差缇骑的到来,户部衙门的锁拿,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扩散至整座金陵城,乃至整个朝野。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吗?”老金喃喃自语,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他亲眼见证了赵文博在南京的煊赫权势,只手遮天,翻云覆雨,如今这庞然大物竟真的一夕崩塌,感觉像一场大梦。
张世安低头看着怀里的火生。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沉重的氛围,不再像刚才那般好奇激动,只是安静地依偎着他,小手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衣襟。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映着铅灰色的天空,深邃得让人心疼。
“对火生来说,陈家的仇,算是报了。”张世安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但对我们,对黄册库……恐怕才刚刚开始。”
哑婆婆无声地递过来一碗温热的草药汤,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张世安感激地接过,喂火生喝了几口。苦涩的药味似乎让火生皱了皱小眉头,但他还是顺从地咽了下去。
“陆大人那边……”老金欲言又止,“钦差来了,他应该没事了吧?”
“但愿如此。”张世安的目光依旧望向山下。陆铮主动迎接钦差,姿态鲜明,既是自保,也是宣告胜利。但赵文博树大根深,党羽遍布,临行前疯狂的反扑——那些弹劾陆铮“构陷大臣”、“逼死命官”的奏章,绝不会随着他被锁拿就自动失效。朝堂之上的攻讦和清算,往往更为残酷和漫长。陆铮能否全身而退,还是未知之数。
更让他揪心的是柳芸。她以侍妾之身,告倒当朝户部侍郎,这是何等惊世骇俗之举!她此刻身在京城,作为最关键的人证,必然处于风暴中心。赵文博的残余势力,甚至那些因“飞诡”案可能被牵连的官员,会如何对待她?她的安全,同样令人忧心如焚。
“老金,”张世安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我们得回去了。”
“回……回后湖黄册库?”老金有些迟疑,“现在?城里怕是乱得很,赵文博虽然倒了,可他那帮爪牙……”
“正是要回去。”张世安的眼神坚定起来,“我们是黄册库的匠人,那里是我们的根。库房被焚,册籍残缺,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躲在这里,反而显得心虚。况且,”他轻轻拍了拍火生的背,“火生需要回到熟悉的地方。”
他还有一层没说出的心思:黄册库是这场风暴的起源,也是所有秘密的载体。那场大火烧掉了什么?掩盖了什么?那些被“飞诡”蛀空的册籍,又该如何修补?他放不下。他的职责,他的良心,都驱使着他必须回去,在那片废墟之上,重新开始。
哑婆婆似乎理解了他的想法,默默地点点头,转身去为他们收拾简单的行囊。她塞给张世安几个包好的草药饼,又给火生兜里揣了一把炒熟的南瓜子。
告别了沉默却充满慈爱的哑婆婆,张世安抱着火生,在老金的陪伴下,踏上了返回后湖的路。
越靠近南京城,气氛越是诡异。城门口盘查的兵丁明显增多,神色紧张,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城的人。街市上,行人步履匆匆,交头接耳,各种流言蜚语如同看不见的瘟疫在空气中传播。
“……听说了吗?户部赵侍郎被京城来的锦衣卫锁拿啦!那阵仗,啧啧,飞鱼服绣春刀,威风凛凛!”
“真的假的?赵侍郎可是张阁老(张居正)跟前的大红人!”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的!就在户部门口,圣旨宣读,当场摘了乌纱!那钱师爷,平时多嚣张啊,吓得腿都软了,像条死狗一样被拖走!”
“活该!早就听说他贪得无厌!这下遭报应了吧?”
“嘘……小声点!谁知道还有没有同党?听说锦衣卫的陆百户这次立了大功,但也被人参了好几本呢……”
“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南京城,怕是要变天喽……”
这些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入张世安耳中。他低着头,将火生的脸轻轻按在自己肩上,尽量避开人群的视线,快步前行。他能感受到一道道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莫名敌意的目光落在自己和火生身上。火生的身世,随着赵文博的倒台和陈家旧案的昭雪,恐怕很快就不再是秘密。这孩子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当他们终于穿过喧嚣混乱的城区,踏上通往玄武湖(后湖)的长堤时,压抑的空气才似乎稍微舒缓了一些。湖风带着水汽和草木的气息吹来,涤荡着胸中的浊气。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张世安的心猛地揪紧。
后湖黄册库,曾经森严而庞大的建筑群,此刻清晰地暴露着一片巨大的、焦黑的伤疤。库区东侧,几排相连的巨大库房被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漆黑的梁木像巨兽的枯骨般狰狞地刺向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混合着灰烬和焦糊的刺鼻气味,久久不散。被焚毁的区域被草草用木栅栏围了起来,禁止靠近。
库区内,气氛凝重。匠户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和茫然无措。看到张世安抱着火生出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眼神复杂无比——有惊愕,有同情,有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恐惧。
“世安哥?是世安哥!他还活着!”一个年轻匠户认出了他,惊喜地喊道。
“火生?那孩子……真是陈御史的……”
“嘘!别乱说!就是他……听说就是他引出来的……”
“张头儿……你……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老库丁李伯颤巍巍地走过来,老眼含泪,用力拍了拍张世安的肩膀,“我们都以为你……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张世安心中五味杂陈,对着熟悉的同僚们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堵。他注意到,库区内多了不少陌生面孔,穿着公服,神情严肃,显然是上面派来接管和调查的人。原先周主簿的位置己经空了,新的主簿尚未任命,整个库区管理显得有些混乱。
“张世安?”一个穿着吏员服饰、面生的中年人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语气带着审视,“你就是那个发现秘道、被赵文博追杀、最后指认了关键物证的黄册匠张世安?”
“正是小人。”张世安放下火生,躬身行礼。
“嗯。”那吏员点点头,语气稍缓,“你的情况,陆百户和京城来的大人都有交代。你伤好了?能做事了?”
“回大人,己无大碍,可以做事了。”
“好。”吏员指了指那片废墟,“库房焚毁,册籍损失惨重。眼下当务之急,是清理火场,抢救残页,登记造册。你熟悉库务,又有救册的经验,就由你牵头,组织人手,负责清理东三库那片废墟。务必小心,仔细翻检,任何残片都不可放过!明白吗?”
“小人明白!”张世安挺首了腰背。清理废墟,抢救残册——这正是他回来的意义所在。他仿佛又找到了锚点,那熟悉的、属于黄册匠的职责感重新充盈了胸膛。
“爹……”火生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小的手指,指向那片焦黑的断壁残垣,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那里,曾是他生父陈清最后殒命的地方,也是他死里逃生的起点。那片废墟之下,埋葬着太多血腥和秘密。
张世安蹲下身,握住火生冰凉的小手,看着那片触目惊心的焦土,一字一句地说道:“火生,不怕。爹在。我们……一起把这里清理干净。”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片废墟,扫过惊魂未定的同僚,扫过远处烟波浩渺的后湖。赵文博被锁拿,只是撕开了黑暗的一道口子。黄册库的根基被蛀蚀,赋役的根基被动摇,这庞大的帝国机器上锈蚀的齿轮,远未到修复之时。他和火生的命运,与这片废墟,与这浩渺的后湖,与那堆积如山的黄册紧紧相连。
余烬之下,新的篇章,才刚刚翻开。清理废墟,既是重建的开始,也可能是揭开更深层秘密的钥匙。张世安知道,他和火生的路,注定要在这些焦黑的残片和泛黄的册页间,继续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