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吏的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到了张世安心里。那份《匠作录》如同一块烫手的山芋,藏在哪里都觉得不安。周主簿那张看似平静的脸,此刻在张世安眼中充满了阴鸷和杀机。
第二天,库里的气氛更加压抑。新册入库量激增,所有人都像绷紧的弦。周主簿的身影频繁出现在各个工作区域,眼神锐利如刀,任何一点小错都可能招致严厉的斥责。
李书吏一整天都脸色苍白,魂不守舍,核对账目时几次出错,被周主簿当众厉声呵斥,额头上的冷汗就没干过。张世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敢有任何表示。
午间歇息时,张世安刚端起菜汤碗,一个库丁跑了过来:“张师傅,周主簿让你去他值房一趟。”
张世安心头一紧。来了!他放下碗,定了定神,朝周主簿的值房走去。
值房内,周主簿正端坐在书案后,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茶。案上堆满了文书。看到张世安进来,他脸上竟罕见地露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笑容。
“世安来了,坐。”周主簿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张世安心中警惕更甚,依言坐下,只坐了半个屁股。
“你的伤,好些了吧?”周主簿关切地问。
“劳大人挂心,好多了。”张世安谨慎回答。
“嗯,那就好。”周主簿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唉,库里最近是多事之秋啊。大火烧了册子,朝廷催着大造,人手又不足……本官也是焦头烂额。”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张世安身上,“世安啊,你是库里的老人了,手艺好,人也稳重。这关键时候,本官还是得倚重你啊。”
“大人言重了,小人分内之事。”
“那个孩子……火生,是吧?”周主簿突然提到火生,张世安的心猛地一跳。“听说恢复得不错?孩子嘛,遭了罪,怪可怜的。”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油纸包,推到张世安面前,“这是本官让人从城里买的桂花糕,给孩子甜甜嘴,压压惊。”
张世安看着那包精致的点心,只觉得无比刺眼和诡异。周主簿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背后藏着什么?
“谢……谢大人恩典。”张世安硬着头皮接过。
“嗯。”周主簿满意地点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世安啊,本官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护着那孩子,本官也能理解。不过呢,这孩子终究来历不明,还牵扯进纵火大案。总留在库里,也不是个事儿。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对你、对库里的名声都不好。”
他顿了顿,观察着张世安的反应:“你看这样如何?本官在城里认识一家善堂的主事,为人慈悲可靠。不如,本官出面,将火生送到善堂去?那里有吃有穿,还有先生教识字,总比跟着你在这库区吃苦强。你也能安心办差,如何?”
图穷匕见!
周主簿终于亮出了他的目的!他要把火生从张世安身边弄走!送到他“认识”的善堂?那无异于羊入虎口!
张世安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他几乎要当场拒绝。但理智死死地压住了冲动。他想起陆铮的警告,想起李书吏的恐惧,想起暗巷的刀光……
“大人……大人体恤,小人感激不尽!”张世安低下头,掩饰眼中的怒火和决绝,“只是……火生这孩子,惊吓过度,离不得人。这几日刚认生,离了小人就哭闹不止,饭也不肯吃。小人想着……再调养些时日,等他心神稳当些,再……再烦劳大人安排去处?”他语气恳切,带着卑微的请求。
周主簿脸上的“温和”瞬间淡去了几分,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盯着张世安看了许久,仿佛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值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半晌,周主簿才缓缓靠回椅背,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声音听不出喜怒:“也罢。孩子小,是离不得人。那就……再等几日吧。你好生照看着。不过,”他话锋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本官希望,等这孩子‘心神稳当’了,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莫要……因小失大。”
“是……小人明白。”张世安后背己被冷汗湿透。
“去吧。”周主簿挥了挥手,不再看他。
张世安如蒙大赦,躬身退出了值房。手里那包桂花糕,此刻重逾千斤,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
回到斗室,火生立刻迎了上来。张世安将那包点心随手丢在桌上,一把将火生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要确认他的存在。火生似乎感受到了他剧烈的心跳和压抑的情绪,安静地依偎着他。
“火生,”张世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爹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带走。谁想动你,除非从爹的尸体上踏过去!”
夜色渐深。黄册库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斗室。
在张世安看不见的远处,一座可以俯瞰部分库区的阁楼阴影里,陆铮如同融入黑暗的石雕,正静静地注视着张世安那间亮着微弱灯光的斗室窗口。他手中,把玩着那枚在秘道中发现的青铜碎片,冰冷的金属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风,掠过沉寂的后湖水面,带来深秋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