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马扎上的新病号与共振初现
新病号蜷缩在西厢房角落时,李默正用竹篾修补马扎。那人穿着连帽衫,帽子拉得极低,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上参差不齐的胡茬——像极了莉莉第一次来诊所时,藏在羊绒大衣里的模样。
“叫啥?”二舅的烟袋锅敲在门框上,惊得那人肩膀猛地一抖。
“…周远。”声音闷得像从瓦罐里发出来的,“他们说…这里能治‘见人就想躲’的病。”
莉莉正在给大黄换药,闻言抬头,消毒水差点泼在狗尾巴上:“这不就是…社交恐惧症?”
“啥症不症的!”二舅瘸着腿走近,突然掀起周远的帽子,“躲能躲出个卵子!当年我被公社批斗,躲在猪圈里三天,最后还是被拖出来喂了两斤猪食!”
周远猛地往后缩,后脑勺撞在土墙上,发出闷响。李默看见他手腕上有道旧疤,像条苍白的蜈蚣,蜷曲在皮肤下。老张递来修好的马扎,竹篾间还缠着根狗毛:“坐吧,这儿没外人。”
“我…我站着就行。”周远的指尖抠进掌心,“我不能…不能和人呼吸同一片空气。”
“矫情!”二舅突然抄起扁担,重重抽在墙上,惊得大黄窜到莉莉怀里,“空气是你家卖的?当年闹饥荒,老子啃树皮时,咋没见你心疼空气!”
周远浑身发抖,却没躲开。李默注意到他盯着扁担的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异样的执着——像溺水者看见浮木,又像囚徒看见刑具。
“你们仨,”二舅转头指向李默、老张、莉莉,“今天教这小子‘喘气’。”
“喘气?”小陈抱着算盘从门口探进头,“需要计算呼吸频率吗?健康成年人每分钟—”
“算你娘的肺!”二舅的烟袋锅飞向算盘,“带他去打谷场,把去年的陈草垛翻出来!”
翻草垛的活儿比筛沙子更磨人。干草里藏着无数甲虫,时不时顺着领口往下钻,莉莉的尖叫此起彼伏,却不再是崩溃的调子,反而带着某种破罐破摔的畅快。周远起初站在五步外,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拍打衣服,忽然蹲下身,捡起一根草茎,在指尖绕了又绕。
“来试试。”老张抖落头发里的草籽,递给他一把叉子,“反正衣服己经脏了。”
周远盯着叉子,像是在观察某种外星武器。当他终于伸手握住木柄时,李默听见他喉咙里发出细不可闻的呜咽——那声音让他想起昨夜大黄受伤时的低嚎。
第一叉草扬起时,灰尘扑了周远满脸。他剧烈咳嗽着,却没后退,反而又叉起一捆草,用力摔在地上。干草裂开的瞬间,飞出一只绿色的纺织娘,停在他手背上。周远僵住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只虫子,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对峙。
“它不会咬你。”莉莉伸手轻轻吹走纺织娘,“就像数据不会吃了你。”
周远猛地抬头看她,眼里闪过一丝微光。李默发现他瞳孔周围泛着红血丝,像是连续熬夜半个月的程序员——不,比程序员更糟,像被数据生吞活剥过的残骸。
“呼吸。”老张突然说,“闻闻这草味,比你办公室的咖啡香实在多了。”
周远深吸一口气,干草的霉味混着阳光的焦香冲进鼻腔。他的肩膀突然放松下来,像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颓然坐在草堆上。莉莉递给他半块硬饼,他接过去时,指尖碰到她掌心的茧——那是磨豆子时留下的。
“疼吗?”他轻声问。
“疼。”莉莉咬了口饼,碎屑掉在衣襟上,“但疼得踏实。”
夕阳把打谷场染成金黄色时,周远终于说出第一句完整的话:“我…在写字楼的卫生间住过三个月。”
老张手里的叉子“当啷”落地:“为啥?”
“因为那里有隔间,”周远盯着自己沾满草屑的手,“关上门,就不用看见人。”
莉莉忽然想起自己曾在电梯里数过十八次楼层,只为避开同事的寒暄。她伸手扯下头上的发簪,任由长发散落,草籽混在发丝里,像撒了把星星。
“想知道我怎么治好洁癖的吗?”她晃了晃手腕,那里还留着大黄蹭过的口水印,“二舅把我踹进泥坑,我在里面滚了三天,最后抱着一只死瓢虫哭了整整一夜。”
“哭什么?”周远抬头。
“哭它脏,也哭它干净。”莉莉捡起一根草茎,编出个歪歪扭扭的戒指,“后来我发现,最脏的不是泥,是不敢脏的自己。”
周远接过草戒指,戴在无名指上。草汁染绿了他苍白的皮肤,像道鲜活的伤口。李默忽然感觉脚底发麻,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地下蔓延——那是种熟悉的震颤,像泥坑翻浆,像磨盘转动,像大黄项圈的铃铛在晨雾中轻响。
“手。”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牵着手。”
老张最先响应,他的手掌覆上李默的,掌心的老茧硌得生疼。莉莉的手紧接着叠上来,带着草屑的粗糙感。周远犹豫着伸出手,指尖在半空停顿三秒,终于落下——像片羽毛,轻轻触碰水面。
震颤突然加剧。李默看见老张的瞳孔里映出自己的脸,却又像是透过某种滤镜,带着泥土的颗粒感。莉莉的睫毛在夕阳下微微颤动,他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首接撞进太阳穴:“我…我看见他的记忆了!”
周远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灼伤:“你…你们是怪物!”
“我们是病友。”李默按住他颤抖的肩膀,“你闻闻,这草垛里有你的汗味,我的泥味,还有她的狗毛味——我们早就在同一个坑里了。”
远处传来二舅的喊声:“饭好了!不吃的人明天去挑粪!”
周远盯着自己手上的草戒指,忽然笑了——那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表情,虽然比哭还难看,却让眼尾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莉莉捡起掉在草堆里的发簪,随意插在头上,草籽跟着抖落,洒在周远的连帽衫上。
“走,”老张站起身,草屑从裤腿簌簌掉落,“二舅做的韭菜盒子,管够。”
饭桌上,周远捧着粗瓷碗,盯着碗里的韭菜盒子发愣。莉莉往他碗里添了勺辣油:“趁热吃,凉了腥。”
第一口咬下去时,周远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不是因为辣,是因为香——那是种久违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香,混着柴火味、韭菜味、以及对面三人咀嚼的声响。他忽然想起母亲做的韭菜盒子,也是这样的油星子溅在围裙上,也是这样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
“好吃吗?”李默递给他一块玉米饼。
周远点点头,嘴里塞得太满,说不出话。老张伸手替他擦掉嘴角的油,像哥哥照顾弟弟。莉莉则把自己碗里的鸡蛋羹推过去:“补充蛋白质,省得你瘦得像豆芽菜。”
二舅坐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袋,看着这幕场景。烟袋锅的火星明灭间,他忽然哼起小调,调子跑调跑得厉害,却让屋檐下的燕子扑棱着翅膀,落进大黄的狗窝里。
深夜,李默躺在土炕上,听见隔壁传来周远的鼾声。老张翻了个身,嘟囔着:“明天该教他劈柴了。”莉莉则抱着大黄,轻声哼着白天那首不成调的曲子。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墙缝里嵌着的泥饼上。李默摸了摸腰间的瓦刀,刀柄上的“韧”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知道,明天或许会有新的挑战,或许会有更猛的药方,但此刻,他能听见身边三人的呼吸声,像西棵树的根系,在泥土里悄悄缠绕,互相支撑。
挺好的,他想,闭上眼睛,任由干草的气息和同伴的鼾声将自己淹没。挺好的。
(下章伏笔:周远的连帽衫口袋里掉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诊所的平面图和一串神秘数字;二舅在深夜独自擦拭祖传算盘,目光落在某颗特殊的珠子上,眼神复杂;莉莉发现自己的皮肤对消毒水不再过敏,却开始能听见别人的心跳声——频率与自己的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