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土狗大黄的尾巴与群体共振
晨雾未散时,大黄的叫声像把生锈的剪刀,劈开了东厢房新砌的墙缝。莉莉正用树枝挑开粘在睫毛上的沙灰,冷不丁被那声犬吠惊得手抖,在脸上划出道歪斜的灰痕——活像京剧里的丑角脸谱。
“这狗…比二舅的扁担还吓人。”老张揉着后腰蹲在井边,昨天砌墙的酸痛还在肌肉里发酵,“它昨晚还冲我摇尾巴呢。”
“摇尾巴是闻见你兜里的肉渣了。”李默蹲下身,任由大黄把湿漉漉的鼻子蹭过他手背,“二舅说,今天归咱们喂它。”
莉莉后退半步,高跟鞋碾过昨天漏下的沙粒:“喂…喂狗?不是该找专业驯犬师吗?”
“专业?”二舅的烟袋锅从门框阴影里伸出来,敲在莉莉头顶,“你那些专业美容师能让这畜生叼着拖鞋满村跑?大黄去年咬死过三条蛇,比你那美容仪有用多喽!”他扔来个破竹筐,里面装着半块馊窝头,“看好它,别让它钻猪圈。去年它把母猪惹毛了,老子追了三里地!”
小陈抱着算盘出现,镜片上沾着露水:“根据犬类行为学,投喂频率应为每日三次,每次…”
“再算老子让它咬你算盘!”二舅瘸着腿走向菜地,“喂饱了带它遛弯,村口老槐树底下有块磨盘,让它撒泡尿做记号!”
莉莉盯着竹筐里的馊窝头,突然想起自己昨天扔进泥坑的香奈儿口红。她咬咬牙,用指尖捏起窝头,像捏着某种危险品:“谁…谁去拿点纸巾?”
“纸巾?”老张从裤兜掏出团皱巴巴的草纸,“用这个,纯天然。”
当大黄三口吞掉窝头时,莉莉的尖叫再次响起——不是因为恶心,而是看见狗嘴里露出的尖牙。李默伸手按住她颤抖的肩膀,却被她反手抓住手腕:“它会不会…突然发疯?”
“发疯的是你。”老张用草纸擦了擦手,“昨天你还在泥坑里跟瓢虫共生呢。”
这句话像根细针扎破气球。莉莉猛地抬头,看见老张眼里的促狭,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攥着李默的手腕,而对方袖口还沾着昨天筛沙子的灰。她慌忙松手,却听见大黄喉咙里发出呼噜声,竟把脑袋搁在她脚背上。
“它…它在干嘛?”莉莉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
“撒娇。”李默笑了,“狗通人性,知道谁怕它。”
遛狗的队伍在村口扬起细尘。大黄扯着莉莉手里的草绳狂奔,害得她高跟鞋几次陷进土坷垃里。老张抱着根木棍断后,说是防蛇,却总趁人不注意用木棍拨弄路边的蒲公英。小陈边走边踢着石子,算盘珠子在裤兜发出细碎的响,像某种隐秘的节奏。
“慢点!”莉莉尖叫着被拖进麦田,裙摆扫过麦穗,惊起几只蚂蚱,“这不是遛狗,是狗遛人!”
“松绳子!”李默在后面喊,“它要撒欢就让它撒!”
当莉莉松开草绳的瞬间,大黄突然加速,转眼消失在麦田尽头。莉莉踉跄着摔倒在田埂上,看着膝盖上的泥点,忽然想起二舅的话:“人活一世,哪能不沾泥?”她伸手摸了摸裤腿,这次没掏消毒湿巾,而是捏起把麦穗。
“狗跑了!”小陈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惊慌,“七米二的井都能清,狗要是丢了…”
“慌个屁!”老张用木棍敲了敲他脑壳,“大黄脖子上挂着二舅的铜铃铛,听见响声就能找着。”
三人站在麦田里,听着远处若有若无的铃铛声。风掀起莉莉的头发,把麦穗的清香送进鼻腔。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也曾这样追着土狗跑,最后摔进草垛里,被外婆骂“野丫头”——那是她记忆里最后一块未被消毒水侵蚀的净土。
“跟着声音走。”李默捡起根麦穗叼在嘴里,“二舅说过,狗比人认路。”
穿过三片麦田时,铃铛声突然消失了。小陈的算盘珠子敲得飞快,像是在计算走失概率。老张握紧木棍,指节发白。莉莉却蹲下身,摸了摸路边的狗爪印:“泥还是湿的,没跑远。”
“你怎么知道?”老张挑眉。
“因为我现在闻得出泥的干湿。”莉莉抬头,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就像你闻得出油菜花味。”
李默忽然听见细微的呜咽声。他示意两人噤声,顺着声音摸到一棵老槐树下,看见大黄正蜷缩在树根旁,后腿上插着根带刺的灌木枝。
“别动。”莉莉按住想冲过去的老张,“狗受伤时会咬人。”她解下丝巾,对折成布条,“李默,帮我按住它脑袋。老张,拔刺。”
“我?”老张后退半步,“我…我怕它咬我。”
“你连扁担都挨过,还怕狗咬?”莉莉把丝巾塞给他,“用这个垫着手,快点!”
当老张颤抖着握住灌木枝时,大黄突然低吼一声。李默感觉到它脑袋在掌下发抖,像是在强忍疼痛。莉莉凑近它耳边,用只有狗能听见的声音哼唱起来——那是首不成调的曲子,却让大黄渐渐安静下来。
“一、二、三!”
刺拔出的瞬间,鲜血溅在老张手背上。莉莉迅速用丝巾缠住伤口,动作熟练得像个护士。大黄抬头看她,的鼻尖碰了碰她手腕,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
“没事了。”莉莉轻声说,指尖抚过它沾着草屑的耳朵,“乖。”
老张盯着自己手背上的血,忽然笑了:“原来狗的血,跟人的一个味儿。”
“废话。”李默摸了摸大黄的脑袋,发现它项圈上挂着枚生锈的铜钱,“二舅说的镇井石,会不会就是这个?”
小陈突然指着远处:“看!那是不是二舅说的磨盘?”
废弃的磨盘半埋在土里,周围散落着碎瓷片。大黄看见磨盘,突然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抬起伤腿撒了泡尿——动作虽歪歪扭扭,却带着某种仪式感。
“标记完成。”莉莉看着磨盘上的尿渍,“现在…该带它回去了。”
回程的路上,大黄不再狂奔,而是瘸着腿走在中间,时不时用脑袋蹭蹭莉莉的腿。老张捡了根树枝当拐杖,替它拨开路边的荆棘。小陈则掏出算盘,边拨弄边嘀咕:“距离诊所三点二公里,耗时西十六分钟,消耗热量…”
“再算喂你吃狗尾巴草!”莉莉笑着踢了踢他的算盘,却在触到算珠的瞬间,忽然感觉指尖发麻——那是种熟悉的触感,像昨天筛沙子时,泥灰从指缝漏下的震动。
老张忽然停住脚步:“你们听见没?”
微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铃铛声,不是大黄的项圈,而是远处村落里的牛铃。李默闭上眼睛,感觉脚底的泥土在震动,像是某种低频的共鸣。他想起二舅的话:“劲儿使一块儿,别自己绊自己!”
“手。”他突然说,“牵着手。”
“你疯了?”莉莉挑眉。
“试试。”老张率先伸出手,掌心的血痂还未脱落,“就像泥坑那次。”
当三人的手交叠在一起时,大黄突然昂首发出一声长吠。李默感觉掌心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是有无数算珠同时滚动,又像是泥坑底的泥浆在翻涌。莉莉的指尖不再冰凉,而是带着体温,混着草屑和狗毛的粗糙感。
“我…我看见画面了!”小陈突然开口,“是大黄的眼睛!它在看我们牵着手的样子!”
李默猛地睁眼,看见小陈镜片后的瞳孔剧烈收缩,像是倒映着某种不属于人类的视角。老张的嘴角扬起傻笑,像是喝醉了酒:“我闻到油菜花了…还有二舅的旱烟味。”
莉莉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惊喜:“我…我感觉不到洁癖了!只觉得…这样很好。”
铃铛声越来越近,夹杂着二舅的骂声:“兔崽子们!遛个狗能遛到姥姥家去?”
大黄突然挣脱束缚,瘸着腿往声音来源狂奔。三人站起身,看着彼此掌心的汗渍,忽然同时笑了——那是种带着颤音的笑,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地,终于裂开了第一道缝。
“走。”李默捡起地上的草绳,“二舅该骂咱们磨叽了。”
“让他骂。”莉莉甩了甩头发,草屑纷纷扬扬落下,“反正…我们现在是一个整体了。”
整体。老张咀嚼着这个词,看着远处二舅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烟袋锅在晨雾中明灭如豆。他忽然想起泥坑里的共生,磨盘旁的共振,以及此刻掌心里残留的温度——原来最猛的物理魔法,从来不是单打独斗,而是当你握紧他人的手时,听见无数心跳在同一个频率上轰鸣。
大黄的铃铛声与二舅的骂声交织在一起,形成奇特的交响。三人踩着露水往回走,莉莉的高跟鞋不知何时丢了一只,露出沾着草汁的脚趾。老张的木棍上缠着狗毛,小陈的算盘珠子少了一颗——他们像三个残缺的音符,却在共同的旋律中,奏出了最完整的和弦。
诊所的屋檐在晨光中越来越清晰。李默看见舅妈翠芬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盛满清水的木盆,盆里倒映着三人歪歪扭扭的影子。大黄冲进院子时,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二舅的烟袋锅准确地敲在它屁股上:“野够了?再乱跑打断你的狗腿!”
但没人错过他嘴角的笑意。莉莉弯腰抱起大黄,任由它把口水滴在自己领口,忽然想起二舅的土味哲学:“心干净比脸干净强。”她摸了摸大黄项圈上的铜钱,又看了看掌心里的草绳勒痕,忽然明白——有些脏,是活着的勋章;有些痛,是连接彼此的桥梁。
“明天…二舅说要干嘛?”小陈整理着算盘珠子。
“管他呢。”老张伸了个懒腰,看着天空中掠过的雁群,“反正有你们在。”
有你们在。李默重复着这句话,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膨胀,像春天的麦苗,顶开冻土,向着阳光生长。他知道,无论明天是挑水、劈柴,还是面对更猛的“药方”,只要有这双手可以握紧,有这颗心可以共振,就没有什么坎儿过不去。
诊所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艾草的香气混着狗尾巴草的味道扑面而来。二舅站在门槛处,烟袋锅指着他们:“还愣着?去把西厢房的马扎修修!明天有新病号来,没地方坐!”
新病号。莉莉低头看着大黄,它正用舌头舔着自己的伤口,尾巴扫起细小的沙柱。她忽然蹲下身,在它耳边轻声说:“下次,带新病号去泥坑滚一圈,怎么样?”
大黄摇了摇尾巴,算是回答。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地上织出金色的网,笼罩着这三个浑身泥灰的都市人,以及那只断了根尾巴毛的土狗。
挺好的,李默想,跟着二舅走进诊所。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