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筛网漏下的沙粒与心墙
月光爬上东厢房时,李默正蹲在墙根抠砖缝里的青苔。莉莉举着煤油灯凑近,光晕在她新染的泥渍上晃出细碎的金斑——那是傍晚筛沙子时,老张不小心泼在她肩头的。
“这墙…真的能自己砌?”她用鞋尖踢了踢脚边的沙堆,稻草混着土粒簌簌滑落,“我连乐高都拼不明白。”
“乐高是哄傻子的。”二舅的烟袋锅突然从黑暗里伸出来,敲在她脑壳上,“砌墙跟做人一样,得把缝儿填实了,不然风一吹就晃荡。”他弯腰抓起把沙灰,任由细粒从指缝漏下,“看见没?筛子眼儿太密,留不住碎石子;眼儿太疏,又漏了细沙。人啊,就得活成个适中的筛子。”
老张抱着竹筛走来,筛网边缘还沾着昨天磨豆子的浆渍:“适中…就是不硬不软?”
“软个屁!”二舅啐了口烟渣,“是知道啥该留,啥该漏!”他瘸着腿走到井边,晃了晃空水桶,“你们仨,今晚把前院那口老井清干净。井底有块镇井石,别碰。”
李默提着铁桶走向井台时,听见莉莉忽然吸气:“有、有虫子!”她的煤油灯剧烈晃动,光圈里映出只潮虫正沿着井壁爬向她的手背。
老张伸手捏住潮虫,扔进草丛:“在泥坑泡过的人,还怕这个?”
“我…只是讨厌它爬的触感。”莉莉退后半步,却撞在石井上,“像…像数据在皮肤上爬。”
“数据?”小陈不知何时抱着算盘出现,月光在他镜片上投下冷光,“上周我测过,这口井深七米二,首径一米五,储水量约…”
“再算老子把你扔进去算水分子!”二舅的吼声惊飞了槐树上的夜枭,“李默,下井!老张,递桶!莉莉,照亮!磨磨蹭蹭的,等天亮蚊子把你们抬走?”
井绳在李默掌心勒出红痕。他踩着井壁凸块往下爬时,闻到潮湿的土腥味里混着铁锈味——那是桶底蹭到井壁的声响。当双脚触到水面时,他听见莉莉的惊呼声:“水…水里有东西!”
煤油灯的光掠过水面,映出一团团絮状悬浮物。李默弯腰捞起一把,黏糊糊的水草里裹着塑料瓶、易拉罐,还有半支口红——艳粉色的外壳在月光下像道伤口。
“三年前有个姑娘跳井。”二舅的声音从井口飘下来,吓了李默一跳,“被男人骗了,攥着半支口红就往下跳。亏得我捞得及时,不然这井就真成了脏水坑。”
“后来呢?”老张的声音带着罕见的颤抖。
“后来?”二舅哼了声,“后来她在泥坑里滚了三天,抱着我的扁担哭了整宿,最后揣着半块泥饼回城了。上个月寄来喜糖,嫁了个卖早点的。”
李默突然想起诊室墙上那排褪色的锦旗,其中一面写着“妙手回春”,落款是“绝望的都市人”。他攥紧那支口红,金属外壳硌得掌心发疼,却莫名觉得亲切——这是某个灵魂曾在这里破碎又粘合的证据。
“接着捞!”二舅敲了敲井沿,“把不该留的都漏出去!”
当第七桶垃圾被吊上地面时,莉莉忽然指着水面惊呼:“看!月亮!”
井底的积水被搅动后渐渐平静,银盘似的月影碎成万千金鳞,在水草间明明灭灭。李默忽然想起CBD写字楼的玻璃幕墙,那里的月亮总是被切割成冷硬的几何图形,从不像此刻这般温柔,能倒映出自己沾满泥点的脸。
“该筛沙子了。”老张放下空桶,竹筛在他手里晃出细碎的响,“二舅说,沙灰比例三比一。”
莉莉蹲下身,用指尖拨弄沙堆:“三比一…像不像KPI考核?”
“比KPI实在。”李默爬回地面,水珠从裤脚滴进沙堆,“至少沙子不会骗人。”
筛网晃动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莉莉握着筛柄的姿势从僵硬到放松,当第一捧合格的沙灰落在脚边时,她忽然笑了:“你们听,这声音像不像键盘声?”
老张愣了愣,随即附和:“更像算盘珠子。”他转头看向小陈,后者正用算盘记录筛出的沙量,指尖起落间竟带了几分二舅的利落。
“停!”二舅的吼声打破节奏,“李默,你腰上挂的啥?”
李默这才发现,那支口红不知何时卡在了他的皮带上,粉色外壳在夜色里格外刺目。莉莉伸手取下它,在掌心转了两圈,忽然用指尖刮掉外壳上的泥,露出底下刻着的字母“D·L”。
“Diana Li。”她轻声说,“我前上司的英文名。她总说口红是职场人的铠甲。”
“现在你有沙灰铠甲。”老张指了指她肩头的灰渍,“比口红结实。”
莉莉忽然举起口红,对着月光瞄准井里的月影。当那抹粉色划破水面时,李默听见“扑通”一声闷响,像某种仪式的终章。
“筛完沙子,砌墙。”二舅扔来三把瓦刀,铁柄上还沾着陈年的泥垢,“记住,每块砖都要跟相邻的咬实了,不然风会灌进来,吹得人心慌。”
砌到第三层时,小陈忽然开口:“你们觉不觉得…这墙像数据模型?每块砖是节点,沙灰是连接符。”
“连接符个鬼!”二舅往砖缝里填沙灰,“这是墙,不是你们敲敲键盘就能变出来的虚玩意儿!墙是死的,人是活的,活物就得给死物撑腰,不然要你们干啥?”
莉莉忽然放下瓦刀,从裤兜掏出块泥饼——正是昨天泥坑晒干的产物。她把泥饼掰成三块,嵌进墙缝里:“当…当钢筋使。”
老张看着那抹黑色,忽然伸手摸向自己锁骨的泥痂。它在筛沙子时己经脱落大半,此刻只剩边缘一点,却像枚真正的勋章,见证着某种蜕变。
“钢筋水泥。”李默把最后一块泥饼按进墙里,“这下墙里有咱们的汗,咱们的泥,还有…”他看了眼莉莉,“还有口红。”
井台上的煤油灯忽明忽暗,远处传来猫头鹰的低鸣。当最后一块砖稳稳落下时,东方己泛起鱼肚白。莉莉靠着新砌的墙滑坐在地,沙灰顺着发丝往下掉,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晶状物。老张瘫在她旁边,手里还攥着瓦刀,指缝里嵌着沙粒,像握着星星碎屑。
“看。”小陈忽然指向天空。
启明星在云层里若隐若现,比任何时候都明亮。李默忽然想起二舅的话:“把缝儿填实了,风就吹不进来。”他摸了摸新砌的墙,粗糙的表面硌得掌心发痒,却有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感——那是用他们的手、他们的汗、他们的破碎与重生砌成的墙。
“明天…二舅说要干嘛?”莉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
“挑水。”老张打了个哈欠,“井都清了,总得装满。”
“用什么挑?”
“扁担。”李默笑了,想起后腰的旧伤,“这次…该轮到咱们三人共担了吧?”
远处传来雄鸡的第一声啼鸣。二舅的烟袋锅在晨雾中明灭,他看着那面歪歪扭扭的墙,哼了声:“算你们有点长进。不过——”他瘸着腿走向堂屋,“天亮后把墙重砌一遍,沙灰比例错了,风一吹还是晃荡!”
莉莉猛地抬头,却看见二舅嘴角的笑意。她抓起把沙灰往他背影扔去,却被晨风吹散成细小的雾,落在新砌的墙上,像撒了把星星的碎屑。
老张站起身,活动着酸痛的肩膀:“重砌就重砌。”他看着东方渐亮的天空,“反正…有的是力气。”
有的是力气。李默想,摸了摸腰间的瓦刀。那是二舅临睡前塞给他的,刀柄上刻着模糊的“韧”字,不知是哪代传下来的。此刻刀柄还带着二舅的体温,混着沙灰的粗糙质感,像某种无声的传承。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墙头时,三人同时转身看向那口老井。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新砌的墙,以及墙上嵌着的三块泥饼——它们终将被沙灰覆盖,却永远在那里,成为墙的一部分,成为他们的一部分。
筛网还靠在墙角,漏下的沙粒在晨光中闪着微光。李默弯腰捡起一粒,放在掌心揉搓。沙粒硌得皮肤发疼,却让他想起泥坑里的瓢虫,磨盘下的黑豆,以及此刻身边两个浑身泥灰的战友。
这就是生活啊,他想,不是筛子漏掉的,就是筛子留住的。而他们,正在成为被留住的那部分,带着疼痛,带着真实,带着彼此。
挺好的。他对着阳光张开手掌,沙粒纷纷扬扬落下,像场金色的小雨。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