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磨盘转动时的豆香与暗涌
石磨转动的吱呀声像把生锈的刀,在李默耳膜上来回拉锯。莉莉攥着木柄的指节发白,每推半圈就偏头避开石磨缝隙挤出的黑豆浆——那黏液状的液体顺着磨盘流进木桶,混着她指甲缝里未抠净的泥,让她想起昨夜噩梦里爬满全身的软体动物。
“腰挺首!”二舅的烟袋锅敲在她后腰,“磨豆子跟做人一个理儿,弯着腰就漏了心气!”
莉莉猛地抬头,却撞上端着笸箩的老张。他衬衫领口大开,露出锁骨处新结的泥痂——今早她亲眼看见他用艾草水冲掉半块,却故意留了边缘那点,像枚土气的勋章。
“我来换手。”老张伸手接过木柄,袖口蹭过莉莉手背。她下意识缩手,却听见他压低的声音:“昨天你扔喷雾时,我听见瓶盖弹了三下泥坑壁。”
李默蹲在磨盘下扫落豆粒,闻言抬头:“像摩斯密码?”
“更像心跳。”老张推磨的节奏突然加快,石磨发出闷响,“你没发现?我们踩过的泥坑,今天早上停了三只野蜂。”
莉莉愣了愣,忽然想起泥里那只瓢虫。她弯腰捡起脚边一颗漏网的黑豆,捏在指尖转动:“它们…不嫌弃脏?”
“嫌脏的是你。”二舅突然从身后冒出来,往磨盘里添了勺清水,“去年闹虫灾,隔壁村的豆子全被啃成网,就咱这几亩地没事。知道为啥?”他用烟袋锅戳了戳莉莉攥着黑豆的手,“因为咱的土够‘脏’,虫子咬不动。”
木桶里的豆浆渐渐没过三指,散发腥甜的豆香。李默突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艾草味——不是舅妈煮的水,而是更陈旧、更干燥的气息,像从石磨纹路里渗出来的。他伸手摸向磨盘边缘,指尖触到凹痕里嵌着的褐色碎屑,那形状竟像半片晒干的泥饼。
“小心!”小陈的叫声从身后传来。
李默转头时,正看见莉莉踉跄着撞向磨盘。她的高跟鞋卡在木板缝里,整个人失去平衡,手腕即将撞上粗糙的石棱。老张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拽住她腰带,却因用力过猛,两人一起跌进身后的稻草堆。黑豆从笸箩里泼出来,在磨盘下滚成暗紫色的河流。
“你…你抓哪儿呢!”莉莉的尖叫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却不是愤怒。她盯着老张仍攥着自己腰带的手,那只手沾着豆浆和草屑,指甲缝里嵌着昨天翻泥时的黑垢。
老张触电般松手,稻草碎从他头发里簌簌掉落:“对…对不起!我只是怕你…”
“别磨叽!”二舅的扁担突然横扫过来,将散落的黑豆扫成一堆,“豆子漏了就喂猪,你们漏了就喂蚊子!”他瘸着腿走到磨盘旁,用烟袋锅拨弄石缝里的豆浆,“看看,稠得像鼻涕,这才对味儿。人啊,就得让日子磨出点黏糊劲儿,光剩个脆壳有啥用?”
莉莉突然伸手蘸了点豆浆,抹在手腕的翡翠镯子上。那抹褐黄顺着玉面滑进雕花缝隙,她盯着看了三秒,忽然笑了——不是昨天那种比哭还难看的笑,而是眼角微弯,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畅快。
“帮我把鞋出。”她对李默抬了抬脚,泥浆在鞋跟处结块,“反正要磨豆子,不如光脚。”
当莉莉的赤脚踩上稻草时,老张忽然别过脸去。李默看见他耳尖发红,想起昨天在泥坑边,这人还对着自己的光脚皱眉,说“脚汗会腐蚀皮鞋”。现在他自己的袜子也沾着豆浆,正一滩滩洇在脚踝上。
“顺时针转三圈,逆时针转一圈。”小陈不知何时蹲在磨盘旁,用算盘珠在地上画着轨迹,“根据摩擦力公式,这样效率最高。”
“公式个屁!”二舅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当年你舅奶磨豆子时,怀里还抱着你妈,照样磨出十里八乡最细的浆!”他冲李默招手,“你来推!老张,喂豆子!莉莉,接浆!磨错了节奏,今晚都喝豆渣糊糊!”
三人在二舅的吼叫声中重新站位。李默掌心里的老茧蹭过木柄,忽然想起父亲曾用同样的姿势推过煤球机——那是他记事里唯一的乡土记忆,却在十二岁搬进商品房后被彻底擦除。现在这股子豆香混着汗味,竟让他眼眶发烫。
“左胳膊用力!”老张往磨盘里添豆子的手突然顿住,“你闻见没?除了豆香,还有…泥味。”
莉莉正用荷叶垫着接浆,闻言深吸一口气。泥浆混着稻草的气息钻进鼻腔,她忽然想起今早蹲在泥坑边,看见一只蚂蚁驮着面包屑爬过自己的皮鞋——那时她嫌它脏,现在却想知道,那只蚂蚁有没有在她的鞋面上留下足迹。
石磨转动三百六十圈时,木桶里的豆浆终于泛起细腻的泡沫。舅妈翠芬端着盐罐走来,勺子刚碰到液面,莉莉突然伸手按住她手腕:“别加调料。”她盯着豆浆表面自己模糊的倒影,“就这样喝。”
二舅挑眉:“生豆浆有毒,你想拉稀?”
“那就煮了喝。”莉莉松开手,豆浆在她掌心留下褐色的痕,“但别过滤,我要喝带豆渣的。”
老张突然笑出声,惊得李默差点撞翻磨盘。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人发自肺腑的笑,像开春的冰河裂开细缝,带着点生涩的畅快。
“好样的。”二舅往莉莉手里塞了个粗瓷碗,“尝尝你自己磨的苦水,比你那法国香水值钱多喽!”
当滚烫的豆浆灼着喉咙往下淌时,李默听见莉莉轻轻哼了声。不是疼,是某种积压己久的东西正在化开。他低头看自己的碗,豆渣沉在碗底,像极了泥坑底的黑土——此刻却显得无比亲切,仿佛每一粒都藏着磨盘转动时的吱呀声,藏着老张急促的呼吸,藏着莉莉赤脚踩过稻草的沙沙响。
院角的竹篱笆外,传来布谷鸟的第二声啼叫。小陈的算盘突然发出清脆的“当”声,原来他不知不觉间,己经用算珠在石桌上摆出了磨盘的形状。莉莉伸手碰了碰那些珠子,豆浆在她指尖凝成细小的珠串,滚落在算珠缝隙里,像一串未完成的省略号。
“明天…做豆腐?”老张舔了舔嘴唇,豆浆在他胡茬上结了层薄膜。
二舅敲了敲空木桶:“做个屁!明天筛沙子。”他瘸着腿走向堂屋,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东厢房漏雨,你们三个,用筛子把沙土和石灰拌匀了,给我把墙砌结实喽。”
莉莉忽然站起身,瓷碗在她手里晃出涟漪:“筛就筛。”她看了眼磨盘下未扫净的黑豆,“不过先说好,谁再把鞋弄脏,我…我帮他擦。”
李默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忽然想起泥坑里那只瓢虫。它的翅膀虽然沾了泥,却依然鲜艳得惊心动魄。此刻夕阳的光斜斜切进院子,给每个人的肩膀都镀了层金边,连二舅烟袋锅上的铜饰,都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筛沙子的任务注定不会轻松,但李默忽然期待起来。他知道,当那些带着土腥气的沙粒穿过筛网时,某些东西会被留下,某些东西会被带走——就像磨盘里的豆子,褪去外壳后,终将成为更浓稠的存在。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莉莉忽然摸向裤兜——那里空空如也,消毒喷雾早己葬在泥坑深处。她勾了勾嘴角,弯腰捡起一根稻草,绕在指尖转了个圈。老张看见这个动作,也伸手扯了根草,笨拙地编出个歪歪扭扭的戒指,递到她面前。
“送你的。”他说,“纯手工,无添加。”
莉莉盯着那草戒指,忽然伸手接过来套在无名指上。稻草的绿汁染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像道鲜活的伤口。李默听见自己喉咙里溢出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二舅在堂屋门口咳嗽一声:“笑个球!吃完晚饭都给我去挑水,井绳磨断三根的话,今晚谁也别想喝水!”
暮色渐浓时,三人踩着稻草走向厨房。莉莉的草戒指在指间晃荡,老张的裤脚还滴着豆浆,李默的鞋底嵌着颗黑豆——他们像三个从土里长出来的活物,带着泥、汗、豆香的混合气息,在夕阳里拖出三道歪歪扭扭的影子。
石磨在身后静默,缝隙里残留的豆浆渐渐凝固,结成深褐色的痂。那是他们共同的印记,比任何契约都更坚实。当第一颗星星爬上夜空时,李默听见莉莉轻声说:
“其实…这样也挺好。”
挺好的。他想,看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消失在屋脊后。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