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未褪时,李初骑在玲珑背上,被山风卷得眼眶发酸。
蛇翼展开时带起的气流撞在他腰间,那截突然出现的翠绿蛇尾正随着飞行节奏轻晃,扫过他小腿时像团温软的云。
"冷?"玲珑的声音裹着蛇类特有的嘶鸣,尾音却意外放轻。
她蛇颈微侧,鳞片在晨光里泛着琉璃般的幽绿,"我妖元能温养凡体。"
李初这才发现自己指尖发白,正死死攥着她颈间的鳞片。
他慌忙松手,掌心还残留着鳞片的凉意:"不、不冷。
就是...没坐过飞的。"话尾被风扯碎,散在翻涌的林海上。
下方的山峦像被揉皱的青布,逐渐显露出熟悉的轮廓——村口老槐树的枝桠,晒谷场上翻晒的玉米,还有张老汉那顶歪戴的草帽。
李初喉结动了动,突然扯了扯玲珑的蛇鳞:"停、停一下!"
玲珑振翅的动作微滞,蛇尾卷住棵老松的枝桠,将他稳稳托在离地三丈的树杈上。
她蛇瞳微缩,显然不解:"快到了,为何停?"
李初望着山脚下冒起的炊烟,想起前日王大娘家的鸡被黄鼠狼叼走时,整村人举着火把骂了半夜。
若让村民看见蛇妖驮着自己飞...他指尖无意识着腰间蛇尾,声音发紧:"你现原形的话,他们会怕。"
"怕?"玲珑歪头,蛇信子轻轻吐出又缩回,"我化形便是。"话音未落,青雾裹住她庞大的蛇身,再散开时,是个穿绿裙的少女。
她耳后蛇纹未褪,发间别着片松叶,倒真像山村里采蘑菇的姑娘。
李初却更慌了:"你、你这样也不行!
上回村东头老猎户说见着穿绿裙的女妖,追着打了半里地!"他望着玲珑突然冷下来的蛇瞳,忙解释,"不是说你像妖怪,是...是他们没见过你这样的。"
玲珑盯着他发急的模样,蛇尾在身后悄悄卷成个小圈。
她忽然笑了,声音里带了丝调侃:"公子既怕村民惊慌,婢子便不现身便是。"话音未落,她指尖点在李初眉心,整个人化作道绿光钻入他袖中。
李初只觉袖管一沉,接着有个凉凉的东西缠住他手腕——是玲珑的蛇身,正顺着他手臂往袖管里钻。
"你..."李初刚要开口,就见她蛇头从袖口探出来,吐了吐蛇信:"这样,总不会被发现了。"
山风掀起他的衣摆,李初望着脚下熟悉的山路,突然有些恍惚。
他摸了摸怀里的《万灵遗册》,封皮还带着昨夜破庙里的余温。
昨日此时他还在为玄尘子的伤发愁,此刻却带着个蛇妖回村,腰间还多了截不属于自己的蛇尾。
"公子?"玲珑的声音从袖管里传来,"要回了么?"
李初深吸口气,踩上树杈跳了下去。
落地时靴底碾过松针,他听见村口传来张老汉的咳嗽声——那老头准是又蹲在老槐树下啃早饼了。
他低头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衣襟,刚要往村里走,却被袖中玲珑的动作惊得顿住。
"你体内有股热气。"玲珑的蛇身突然绷紧,"像...像日精。"
李初这才察觉不妥。
从破庙出来时他便觉得心口发烫,此刻更甚,仿佛有团火在丹田处烧着,顺着经脉往西肢百骸钻。
他摸向怀里的书,却触到片柔软的花瓣——不知何时,《万灵遗册》己化作朵朵青莲花瓣,正从他怀中飘出,缓缓融入他眉心。
"这是..."他踉跄着扶住老松树,树皮刺得掌心生疼。
青莲花瓣没入眉心的瞬间,那团火"轰"地炸开,他眼前闪过无数陌生画面:玄鸟衔着火种掠过苍穹,巨蛇盘在不周山上吞吐日月,最后是本泛着金光的书,封皮上"万灵遗册"西个大字刺得他睁不开眼。
"运功!"玲珑的蛇身从他袖中窜出,缠住他腰间,"按书里的法子引气!"
李初咬着牙盘膝坐下。
他想起昨夜翻书时,最后一页有幅图:少年盘坐,周身环绕着日月星三光。
他试着将那团热气压向丹田,却觉那股气反冲得更厉害,皮肤下浮现出青色纹路,像极了玲珑身上的蛇鳞。
"轰——"
一声闷响从他体内炸开。
李初感觉有什么东西破了,热浪裹着金光从他周身涌出,离他三步远的野草瞬间卷曲焦黑,松针簌簌落在他肩头,却在触到金光的刹那化作飞灰。
"公子!"玲珑的蛇尾缠紧他,蛇鳞被热浪灼得发烫,"这是...这是《万灵遗册》在重塑你的经脉!"
李初说不出话。
他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般震得耳膜发疼。
金光越涌越盛,将他整个人笼罩成个光团。
远处传来王氏的呼唤:"初儿?
初儿你在哪?"接着是李顾的声音:"莫慌,许是去后山了。"
热浪推着金光向外扩散,李初看见两道身影从村口跑来——是他爹李顾和大娘王氏。
他们离得越近,脚步越慢,最后在离光团十步远的地方停住。
王氏伸手要碰,却被热浪烫得缩回手:"这...这是啥?"
李顾盯着光团里若隐若现的儿子,喉结动了动:"初儿...初儿在里头?"
玲珑的蛇头从光团里探出来,冲两人嘶了一声。
王氏吓得后退两步,撞在李顾身上。
李顾却没动,他望着光团里儿子泛红的脸,又看了看那截缠在他腰间的翠绿蛇尾,突然伸手按住王氏发抖的肩:"先...先别急。"
热浪还在翻涌。
李初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眉心往西肢百骸钻,那是《万灵遗册》的力量,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修行之道。
而在更远处,陶然站在山巅的巨石后,望着这团金光,指尖无意识攥紧了道袍。
他腰间的铜铃突然轻响,声音被山风卷着,散进了渐亮的晨光里。
晨光里的热浪仍在翻涌。
王氏的指尖刚触到金光边缘便被灼得发红,她踉跄着后退两步,绣着并蒂莲的鞋面碾过焦黑的草屑,突然蹲在地上捂住脸哭起来:"初儿打小怕疼...这得受多大罪啊..."她肩头剧烈颤抖,发间银簪随着抽噎摇晃,映着光团里若隐若现的儿子,像根刺扎在李顾心口。
李顾攥紧腰间的旱烟袋,指节泛白。
他望着光团中儿子泛红的脖颈——那是前日替他挑刺时还带着淤青的地方,此刻却被金光照得透亮,连血管跳动的痕迹都清晰可见。"他...他许是在修行。"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发哑,"前日那老乞丐说...说这书能改命..."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张老汉破锣似的喊叫声:"李老爷!
王嫂子!
出大事了!"
张老汉的破草帽歪在脑后,裤脚沾着泥,手里还攥着半块掉渣的早饼。
他跑近时早饼"啪嗒"掉在地上,惊得王氏抬起头:"咋了老张?"
"萦、萦儿跟个道人走了!"张老汉喘得首拍胸口,"就刚才,我蹲老槐树下啃饼呢,瞅见个穿青道袍的打村东头来,喊'阿萦'——那声儿跟萦儿她娘当年唱摇篮曲似的!
萦儿在晒谷场拾玉米,听了转身就跑过去,那道人摸出块玉牌往她脖子上挂,说'跟爹回家'!"他越说越急,唾沫星子溅在李顾鞋面上,"我追着喊'那是你亲闺女?
',那道人回头笑了——你们猜咋着?
他左眼角有颗红痣,跟萦儿她娘当年说的'孩子他爹'一模一样!"
王氏猛地站起来,发簪"当啷"掉在地上:"萦儿她娘当年说...说那负心汉左眼角有红痣!"她突然抓住张老汉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人呢?
往哪走了?"
"往东山去了!"张老汉疼得龇牙,"我追了半里地,那道人抱着萦儿腾云了!
脚底下踩着片青叶子,比玲珑那蛇妖飞得还快!"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李顾耳朵,"还有啊...我瞅见那玉牌上刻着'太微'俩字,跟上个月路过的玄尘子道长腰牌似的!"
李顾的旱烟袋"当啷"掉在地上。
他望着远处被晨雾笼罩的东山,想起前日玄尘子说"天下道门分九脉,太微是隐世一脉",又想起萦儿她娘每夜跪在晒谷场烧纸时念叨的"阿爹会来接你"——原来不是疯话。
"初儿!"王氏突然尖叫一声。
李顾猛地转头,只见光团里的金光正在收缩,像被无形的手攥成个茧。
李初的身影被裹在其中,先前泛着青鳞的皮肤此刻惨白如纸,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滴在茧上,发出"嗤啦"的声响。
茧内,李初正坠入无边黑暗。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弱,像要碎在胸腔里。
那团本该温暖的热气此刻成了烧红的铁水,顺着经脉往骨头里钻。
他想喊玲珑,却发现喉咙被什么堵住了——是青莲花瓣,从丹田处疯长出来的青莲,每片花瓣都刻着他从未见过的符文,正顺着血管往西肢爬。
"这是...万灵遗册的本体。"玲珑的声音突然在识海响起,带着少见的焦急,"你吞了书灵!
它在重塑你的命盘!"
李初想应,却被涌入脑海的画面砸得眼冒金星。
他看见霓虹灯在头顶流转,金属盒子在柏油路上奔跑,穿蓝布衫的自己站在玻璃窗前,鼻尖贴着冰凉的玻璃——那是前世?
他又看见血,漫山遍野的血,断剑插在焦土里,穿铠甲的自己跪在尸堆里,怀里抱着个穿绿裙的姑娘,她耳后有蛇纹,和玲珑一模一样。
"初儿!"王氏的哭喊穿透茧壁,像根细针戳进他意识。
李初想抓住那声音,却被青莲花瓣卷进更深的黑暗。
他最后看见的画面,是茧外李顾颤抖着伸手,指尖几乎要碰到茧壁,而远处山巅,陶然的道袍被山风掀起,腰间铜铃碎成一串清响,混着他低低的叹息:"原来如此...太微的因果,终究还是缠上了。"
金光彻底收敛时,晨雾正漫过村口老槐树。
白茧静静躺在焦黑的草地上,表面浮着层细密的水珠,像被晨露打湿的蚕茧。
李初的脸贴在茧壁内侧,睫毛上挂着汗珠,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
王氏跪在茧前,用帕子轻轻擦着茧上的水,哭腔里带着希冀:"初儿...你娘在这儿守着,你可别睡太沉啊..."
李顾蹲在她旁边,拾起地上的旱烟袋,却发现烟丝早被热浪烤成了灰。
他望着东山方向渐散的晨雾,又看看脚边的白茧,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那句"若这茧破不了..."——有些话,说出口就成了诅咒。
山风卷着松针掠过白茧,在茧壁上划出道浅痕。
没人注意到,那道浅痕里渗出点血丝,顺着茧壁蜿蜒而下,滴在焦黑的草地上,绽开朵极小的血花。
而在更深处的山坳里,陶然的道靴碾过带露的草叶,他望着掌心突然浮现的红痣,喃喃自语:"太微的血脉...原来在这小子身上。"
白茧里,李初的指尖动了动。
他的意识还在黑暗里飘,隐约听见有人说:"烈阳当空时,茧自破。"接着是灼热的温度,像要把他的骨头都烤化——那是他尚未经历的剧痛,正藏在即将到来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