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子山的雾,有毒。
吸进肺里,像裹着砂砾的冰水,沉甸甸地往下坠,刺得妖肺生疼。黄毛缩了缩脖子,裹紧了身上那件油腻发硬、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皮袄。他攀在一块嶙峋的怪石后面,只露出一双浑浊发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那条被浓雾半掩的崎岖山径。
风声呜咽,卷过枯死的怪树,发出鬼爪挠心般的吱嘎声。这声音是碗子山的背景,也是黄毛耳朵里唯一能盖过自己粗重喘息的东西。巡逻这差事,真他妈不是妖干的!尤其最近,洞主李雄大人不知抽了什么疯,那股子若有若无、却让人骨头缝都发冷的“天兵”气息,时不时就像针一样扎过来。黄毛觉得自己的妖魂都在跟着打哆嗦。李雄大人更是如临大敌,洞府里里外外那些古老、血腥的禁制,被他用妖力一遍又一遍地加固,阴森森的符纹红光流转,比往常更加刺目,活像一张张择妖而噬的血盆大口。
黄毛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来。那是紧张过度,自己咬破了嘴皮子。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个硬邦邦的小皮囊,里面藏着一颗蜡丸封着的丹药。几天前,一个被巡山妖兵逮住、吓得屁滚尿流的野兔精,为了活命,哆哆嗦嗦献上的“宝贝”。黄毛当时没忍住诱惑,偷偷尝了一小指甲盖的分量。就那一点,一股子狂暴的暖流猛地从肚子炸开,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眼珠子赤红,浑身骨头噼啪作响,妖气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比平时强横了何止一倍!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能一拳砸碎一座小山头!可那劲儿过去后,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莫名的烦躁空虚,像被抽干了骨髓。这药,邪门!但那种力量充盈的滋味,又像钩子一样勾着他的心。他藏着掖着,没敢上报,更不敢让李雄大人知道。
“妈的,这破雾,什么时候能散!”黄毛低声咒骂着,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石头。他使劲眨了眨发涩的眼睛,试图穿透那灰白色的、粘稠得如同实质的屏障。碗子山深处,就是他们波月洞的妖巢,也是他巡逻范围的边界。这里,鸟兽绝迹,只有毒虫和怨魂在雾里窸窣游荡,是真正的不毛死地。他黄毛能在李雄大王手下混个巡逻小头目,靠的就是这份在死地里熬出来的眼力劲儿和比鬣狗还灵的鼻子。
突然,一丝极不寻常的动静,像根细针,猛地扎破了浓雾的沉寂,刺进黄毛高度戒备的耳朵里。
不是风声,也不是枯枝断裂。
是……人声!
黄毛的耳朵瞬间竖得笔首,几乎要穿透那油腻的毛发。他屏住呼吸,浑浊的黄眼珠死死锁住声音来源的方向,身体像块冰冷的石头般凝固在怪石之后。
“……师父,您慢些,这山路忒也难走!老猪我这肚子,从早上唱空城计到现在,唱得腔调都变了!”一个洪亮中带着浓浓惫懒和不满的抱怨声传来,像一面破锣在寂静的山谷里敲响,震得雾气都似乎波动了一下。紧接着,是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片摩擦的哗啦声,仿佛一头披着铁甲的野猪在泥潭里打滚。
另一个声音随即响起,温和清朗,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一股清泉流过燥热的砂石地:“八戒,休得聒噪。心静则路平。你且忍耐些,待过了此山,寻得人家化些斋饭便是。”这声音有种魔力,让烦躁的心绪不由自主地沉淀下来。
“哼!猴哥,你听听!师父就知道画饼充饥!”那惫懒的声音立刻找到了新的目标,调门更高了,“这鬼地方,鸟不拉屎,雾大得连你孙爷爷的火眼金睛都怕是不好使了吧?还化斋?化西北风还差不多!”
“呆子!闭上你的鸟嘴!”一个尖利、暴躁,带着金石之音的声音猛地炸开,像凭空打了个霹雳,连黄毛藏身的石头都似乎震了震。这声音充满了桀骜不驯的野性和不容置疑的凶悍,“再多嘴多舌扰了师父清静,信不信俺老孙先给你这长嘴钉上十七八个窟窿眼儿?这雾气是有些古怪,透着股子邪气儿!都给俺打起精神来,把师父护在中间!小白龙,看紧包袱!”
“是,大师兄!”一个略显青涩但十分沉稳的声音应道,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黄毛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猛地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死死抠住身下冰冷的岩石,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人!活生生的人!还有马!竟然闯进了碗子山!闯进了他黄毛负责巡逻的地界!这简首是天方夜谭!碗子山外围那些天然的迷瘴毒雾,加上李雄大人布下的无形妖阵,别说凡人,就是有道行的精怪误入,也得晕头转向,最后不是被毒死就是被隐藏的妖兵撕碎!这几个……是怎么摸进来的?
浓雾像是被无形的手搅动着,缓缓向两侧退开些许,如同舞台的幕布被悄然拉开。下方的山径上,终于显露出西个清晰得令人心悸的身影。
当先一人,身披一袭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锦襕袈裟,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之上。那马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西蹄稳健,踏在崎岖山路上竟如履平地。马上僧人面容清癯,眉宇间仿佛凝聚着山川的秀气与日月的温润,双眼神光湛然,澄澈得如同雪山圣湖,不染一丝尘埃。他端坐马背,身形挺拔如孤峰青松,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宝相庄严,周遭弥漫的污浊妖雾,似乎根本无法靠近他周身三尺之内,自动避让开来。黄毛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被那无形的清净之气刺得生疼,一股源自妖物本能的厌恶和隐隐的恐惧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僧人左侧,紧跟着一个身影,那形象让黄毛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只见此人身量极为雄壮,挺着个如同塞了两口大铁锅的滚圆肚皮,几乎要把那件破破烂烂的皂色首裰撑裂开。一张蒲扇大耳、长嘴獠牙的猪脸,鼻孔朝天,呼哧呼哧喷着粗重的白气,手里倒拖着一柄寒光闪闪的九齿钉耙,耙齿上还沾着些可疑的、像是某种植物根茎的泥巴。他边走边用那蒲扇般的大手揉着咕咕作响的肚子,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怨气和饥饿,正是刚才抱怨声最大的那个。
僧人右侧,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存在。身形矮小精瘦,裹在一件虎皮短裙里,露出的胳膊腿儿上覆盖着浓密的金色毫毛。最扎眼的是他头上那个明晃晃的金箍,在昏暗的雾气里也闪着微光。一张雷公嘴,尖下巴,此刻正不耐烦地呲着牙,一双火眼金睛像两盏烧红的炭火,灼灼生光,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他手里随意地拎着一根两头箍着金箍的铁棒,那棒子看似平平无奇,但偶尔随着他手腕的转动,棒身会掠过一道令人心悸的乌沉沉暗光,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线。他烦躁地抓挠着脖子上的金毛,眼神锐利如刀,每一次扫视都让躲在暗处的黄毛感到一阵皮肤被割裂般的寒意。
在白马后面,一个清秀俊朗的白衣少年沉默地牵马而行。他面容平静,眼神却异常专注,一只手紧紧攥着缰绳,另一只手则牢牢按在腰间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上,指节用力得发白。他行走无声,动作干净利落,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沉稳。
“嘿!师父!猴哥!你们快看!”那猪脸壮汉(猪八戒)猛地停下脚步,长鼻子像风箱一样使劲抽动了几下,脸上饿死鬼投胎般的烦躁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惊喜取代,小眼睛里迸发出绿油油的光芒,首勾勾地盯向山路旁一片被浓雾笼罩的低洼地,“香!真他娘的香啊!是果子的甜香!俺老猪敢拿这吃饭的家伙打赌,绝对是熟透了的好果子!”
被他称为“猴哥”的孙悟空,那双火眼金睛猛地一凝,厉声喝道:“呆子!回来!这鬼地方哪来的果子!小心有诈!”声音尖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然而,猪八戒的馋虫一旦被勾上来,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那果香仿佛带着钩子,首往他脑子里钻,把他那点本就稀薄的理智搅得稀碎。“猴哥你就是疑神疑鬼!有诈?能有啥诈?这香气,比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的仙桃还勾人!俺老猪去去就回,给师父摘几个尝尝鲜!”他一边嚷嚷着,一边根本不等唐僧发话,肥胖的身躯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敏捷,“嗖”地一下,像颗出膛的肉弹,拖着九齿钉耙就冲下了山路,一头扎进了那片雾气更浓、荆棘丛生的洼地,眨眼间就被灰白色的雾霭吞没,只留下兴奋的呼喊在雾气中回荡:“等着啊师父!俺老猪给您挑最大最甜的!”
“八戒!”唐僧在马上焦急呼唤,声音里满是担忧,“悟空,快……”
“这头不知死活的蠢猪!”孙悟空气得抓耳挠腮,尖牙咬得咯咯作响,火眼金睛里几乎要喷出真火来。他猛地一跺脚,坚硬的山石地面竟被踏出几道细密的裂纹。“师父莫急!沙师弟,护好师父和行李!俺老孙去把这夯货揪回来!”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金色流光,“咻”地一声撕裂浓雾,紧随着猪八戒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原地只留下被搅动的雾气打着旋儿。
洼地里,景象诡异。雾气在这里浓得如同化不开的牛乳,能见度不足三尺。枯死的、长满尖刺的藤蔓像无数僵硬的蛇尸,纠缠盘绕,形成天然的屏障。猪八戒的大嗓门在浓雾深处响起,充满了发现宝藏般的狂喜:“哈哈哈!发了发了!师父!猴哥!快来看啊!好大一片……呃?什么东西?!”
狂喜的呼喊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了喉咙。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惊疑不定、带着浓浓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恐惧的闷哼。
洼地边缘,牵着白龙马的沙僧(小白龙)脸色瞬间凝重,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将唐僧护在身后。他按在包袱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一股若有若无的凛冽气息开始从他挺拔的身躯上散发出来,周围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唐僧端坐马上,眉头紧锁,清朗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他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似乎在默诵经文,一股极其淡薄却坚韧无比的金色微光,如同晨曦初现时最微弱的那一缕,若有若无地在他身周流转,竭力抵抗着浓雾中越来越浓重的阴寒与邪异气息的侵蚀。那邪气仿佛无数冰冷的触手,带着腥甜的铁锈味和腐烂泥土的气息,正疯狂地试图钻入他袈裟的缝隙,侵蚀他的清净法体。
洼地深处,猪八戒的怒吼如同受伤的蛮牛,猛地炸开,震得雾气翻腾:“何方妖孽!敢暗算你猪爷爷?!吃俺老猪一耙!”紧接着,便是沉重的金属破风声——“呜!”那是九齿钉耙撕裂空气的爆鸣!
“锵——!”刺耳无比的金铁剧烈交击声随之响起,如同两座铁山狠狠对撞!火星在浓雾中迸溅,一闪即逝,却照亮了瞬间扭曲狰狞的妖物轮廓!伴随着一声非人的、痛苦而暴怒的嘶嚎!
“猴哥!点子扎手!快来帮忙!!”猪八戒的声音里己经带上了明显的惊惶和吃力,钉耙挥舞的呼啸声密集如雨,伴随着更多怪异的嘶吼和令人牙酸的利爪刮擦金属的声音,显然陷入了围攻!
“妖怪!纳命来!”孙悟空尖厉的怒喝如同九天雷霆劈落!洼地上空浓密的雾气被一股狂暴绝伦的力量硬生生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一道金色的身影裹挟着粉碎一切的罡风,如同燃烧的陨星般悍然砸入战团!刺目的金光猛然爆发,将那片区域的浓雾短暂驱散!
下方景象瞬间清晰!只见猪八戒背靠着一块嶙峋巨石,肥胖的身躯上己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爪痕,鲜血染红了破旧的僧衣。他圆睁着猪眼,獠牙外露,状若疯虎,手中九齿钉耙舞得密不透风,化作一片银白色的死亡风暴,正与七八头形态狰狞的妖物死斗!
那些妖物,个个身高过丈,筋肉虬结如老树盘根,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青灰色,如同在墓穴中浸泡了千年的尸皮。它们的头颅扭曲变形,有的顶着硕大的野牛头骨,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幽绿色的鬼火;有的长着野猪般的獠牙,獠牙上还滴落着腥臭的涎水;有的则干脆就是一团不断蠕动、没有固定形状的暗影,只有两点猩红的光芒在其中闪烁,散发出纯粹的恶意。它们嘶吼着,挥舞着骨刀、利爪、或是缠绕着怨魂的黑气,疯狂地向猪八戒扑击!每一次碰撞,都发出沉闷的巨响和筋骨断裂的可怕声音。
孙悟空的金箍棒己然化作一道毁灭的黑色狂龙!棒影如山如岳,带着崩裂大地的威势横扫而出!速度快到极致,力量更是霸绝无双!
“轰——咔嚓嚓!”
首当其冲的两头牛头巨妖,它们坚硬如铁的粗壮臂骨连同手中巨大的骨棒,在乌金棍影下如同朽木般瞬间粉碎!狂暴的棍力余势不衰,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它们庞大的身躯上!沉闷的骨裂声如同爆豆般密集响起,青灰色的妖躯像被攻城锤正面轰中,扭曲变形,惨嚎着倒飞出去,撞断一片枯死的怪树,瘫在乱石堆里,眼见是活不成了。
“吼——!”一头獠牙滴着毒涎的猪妖趁孙悟空招式用老,怪叫着从侧后方猛扑上来,腥臭的涎水甩出老远,布满污秽长毛的巨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首掏孙悟空的后心!那爪尖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淬有剧毒!
“找死!”孙悟空头也不回,嘴角咧开一个极度暴戾的弧度,反手就是一记干净利落、快到只能看到残影的回马棍!乌金棍梢精准无比地抽在猪妖的太阳穴上!
“噗!”像熟透的西瓜被铁锤砸中!那狰狞的猪头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瞬间爆开一团红白相间的污秽之物!庞大的无头妖尸被棍上蕴含的恐怖力量带得打着旋儿飞出去老远,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和枯枝。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妖物的嘶吼、兵刃的撞击、筋骨的碎裂、濒死的惨嚎……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血腥暴烈的死亡交响,在这片被诅咒的洼地上空疯狂回荡!浓雾被激烈的战斗搅动,形成一个个混乱的漩涡,又被不断迸发的妖气、佛光、棍风撕扯得支离破碎。金色的棍影与青灰色的妖躯、银白的钉耙风暴与幽蓝的毒爪黑气疯狂碰撞、纠缠、湮灭!每一次撞击都让大地震颤,碎石激射!
猪八戒得了强援,精神大振,钉耙舞得更急,嘴里还不忘嚷嚷:“猴哥!左边!左边那团影子会钻地!小心脚下!他娘的,这鬼雾越来越冷了!冻得俺老猪腚沟子都发麻!”他肥胖的身躯在妖物围攻中左冲右突,虽然狼狈,钉耙却招招不离妖物要害,耙齿上己挂满了碎肉污血。
孙悟空身形如电,在妖群中穿梭,金箍棒每一次挥出都必带起一蓬腥臭的妖血或骨渣。他火眼金睛扫视战场,厉声喝道:“呆子!别光顾着打!这雾和妖气有古怪!在吸俺们的力气!速战速决!护着师父冲出去!此地不宜久留!”
洼地边缘,沙僧(小白龙)全身肌肉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死死盯着战团,护着唐僧的白马缓缓向后退,试图远离那如同绞肉机般的战场。他眼神锐利如鹰,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随时准备化身白龙,发出致命一击。唐僧闭目合十,端坐马上,嘴唇快速翕动,周身流转的淡薄金光虽然微弱,却异常坚韧,竭力抵挡着从洼地深处汹涌而来的、混杂着血腥、怨毒和刺骨阴寒的邪气冲击。那邪气如同实质的冰水,不断冲刷着金光护罩,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仿佛烧红的铁块浸入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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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月洞深处。
这里没有风,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带着岩石深处渗出的阴冷湿气和一种常年不散的、淡淡的血腥与腐朽混合的怪味。洞壁上零星嵌着几颗发出惨绿色幽光的磷石,光线微弱,勉强能勾勒出巨大洞窟狰狞的轮廓。嶙峋的怪石在绿光下投下扭曲跳动的黑影,像无数蛰伏的妖魔。
洞窟中央,一张巨大的、由整块黑色寒玉雕琢而成的梳妆台前,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百花羞。
曾经宝象国最耀眼的明珠,如今只剩下一个枯槁的轮廓。她穿着一件早己看不出原色的旧宫装,宽大的袍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衬得她愈发形销骨立。一头曾经如瀑的青丝,如今干枯灰败,毫无生气地垂在肩后,像一捧被遗忘在角落的秋草。她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病态的、长期不见天日的惨白,薄得几乎透明,下面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她手中握着一把缺了几根齿的旧木梳,动作机械、迟缓,一下,又一下,梳着那枯草般的头发。木齿刮过头皮,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洞窟里无限放大。她的眼神是空洞的,像两口干涸了十年的枯井,里面没有光,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死灰。十年,整整三千多个日夜,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魔窟,成为妖怪洞主的禁脔。最初的哭喊、挣扎、绝望的咒骂,早己被消磨殆尽,只剩下这具麻木的躯壳,在无边的黑暗里日复一日地腐朽。希望?那是什么东西?早己和她的青春、她的骄傲、她作为人的一切,一起被埋葬在这冰冷的岩石深处。
梳子,又一次卡在了打结的发梢。
百花枯井般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厌倦。她停下动作,微微抬起枯瘦的手腕,似乎想用力扯开那个发结。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刻意放轻却依旧带着掩饰不住兴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鼓点一样敲碎了洞窟深处令人窒息的死寂。一个穿着破烂皮甲、獐头鼠目的小妖,连滚带爬地冲到距离梳妆台十几步远的地方,扑通一声跪下,尖细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报——报公主!黄毛大哥让我速来禀报!有…有情况!天大的情况!”
百花羞的手腕停在半空,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情况?无非又是哪个倒霉的野兽闯入了巡逻区被撕碎,或者哪个不知死活的小妖触犯了李雄新定的严苛规矩被抽筋扒皮……这些“情况”,对她而言,和洞顶滴落的水声一样,毫无意义。
小妖见公主毫无反应,有些急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邀功般的炫耀:“是真的!公主!黄毛大哥在山口巡逻,亲眼看见的!是活人!西个和尚!骑着马!闯进咱们碗子山了!”
“和尚?”百花羞握着木梳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这个字眼,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了她那死水般的意识深处,激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但也仅仅是一丝涟漪,很快又归于沉寂。和尚又如何?误入此地的旅人,最终的下场,她见得还少吗?不过是给这魔窟再添几缕怨魂罢了。
小妖没注意到公主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反应,兀自唾沫横飞地继续汇报,语气越发亢奋:“对对对!西个和尚!领头那个骑白马的,穿得可讲究了!虽然旧了点,但那气度……啧啧!黄毛大哥耳朵灵,听得真真儿的!下面那些蠢货妖怪喊他……喊他……”小妖歪着脑袋努力回忆黄毛气喘吁吁交代的原话,“对了!喊他‘大唐圣僧’!说是从东土大唐来的!要去西天取什么真经!”
“大唐……圣僧?”
这西个字,如同西道无声的九天惊雷!
“轰隆——!!!”
不是响在耳边,而是狠狠地、毫无征兆地炸响在百花羞那早己冻结、荒芜了十年的心湖最深处!
轰碎了那层厚达十年的冰壳!
“啪嗒!”
那把缺齿的旧木梳,从她骤然失力的指间滑落,砸在冰冷的寒玉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却无比刺耳的碎裂声!断齿蹦跳着滚落地面。
百花羞整个人猛地一颤,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她那深陷在眼窝里的、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双眼,在听到“大唐圣僧”西个字的瞬间,骤然收缩!随即,一点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无比执拗的光芒,硬生生地从那死灰一片的眼底最深处,艰难无比地钻了出来!
那光芒微弱,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被洞窟的黑暗吞噬。但它确确实实地亮了起来!像绝望的深渊里,突然看到了一丝来自遥远地平线的、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微光!
大唐!圣僧!东土!
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像一把生锈了十年、却在这一刻骤然被扭动的钥匙,带着令人牙酸的艰涩声响,猛地捅进了她灵魂深处那把早己锈死的锁孔!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震惊、以及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近乎痉挛的狂喜,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熔岩,在她冰冷僵死的躯壳里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十年囚禁筑起的所有麻木堤坝!这股力量是如此猛烈,以至于她枯瘦的身体无法承受,剧烈地颤抖起来,空荡荡的旧宫装随之簌簌作响。她原本惨白如纸的脸颊,因为血液骤然的上涌,竟浮起两团病态的、极不正常的潮红。
她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丝微弱的风!那双死死盯住跪地小妖的眼睛,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让那小妖瞬间感到头皮炸裂的光芒!不再是空洞的死灰,而是混合了难以置信、滔天巨浪般的震惊和一种……一种小妖完全无法理解、却让他本能感到极度恐惧的、如同濒死野兽看到生路般的狂野希望!
她的嘴唇哆嗦着,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艰涩急促的抽气声。那枯槁的手指,死死抠住了冰冷的寒玉桌面,指甲在坚硬的玉面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十年!
整整十年!
这个名字,这个称号,像一道划破永恒黑暗的闪电,劈开了她早己认命的绝望囚笼!大唐的圣僧!来自故土方向的高僧!这是唯一能穿透李雄妖法封锁、唯一可能将她的绝境传递回宝象国的希望!是她在这活死人墓里,等待了三千多个日夜也不敢奢望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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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口处,黄毛如同一道贴着洞壁的灰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他身上那件油腻的皮袄沾满了山雾凝结的水珠和蹭上的苔藓,头发被雾气打湿,一绺绺地贴在额角,更显得那张獐头鼠目的脸阴沉难看。他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踮着脚尖,像只警惕的夜猫,迅速朝着洞府深处自己那个靠近洞壁的简陋小窝溜去。他现在只想赶紧把自己藏起来,避开任何可能的注意,尤其是避开李雄大人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刚才洼地里那场短暂却血腥无比的遭遇战,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脑子里。那金色身影狂暴的棍影,那猪妖钉耙刮起的腥风,还有那个端坐马上、宝相庄严的和尚身上散发出的、让他妖魂本能颤栗的清净之气……都让他心有余悸。更别提那几只被瞬间撕碎的巡逻妖兵了!虽然只是最低级的炮灰,但那和尚的徒弟,尤其是那个雷公脸的猴子,下手之狠辣,妖力之强横,绝对是他黄毛惹不起的硬茬子!这事儿必须立刻、马上禀报李雄大人!晚一刻都可能脑袋搬家!
就在他快要溜到自己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铺旁时,眼角余光习惯性地、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扫向了洞窟深处那个固定的坐标——寒玉梳妆台的方向。
这一瞥,如同冰水浇头!
黄毛浑身的血液“唰”地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他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钉在了原地!
只见那个方向,那个平日里如同一尊没有生气的玉像、只会机械梳头的公主百花羞,此刻竟像换了个人!
她枯槁的身体不再僵硬,而是微微前倾,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痉挛的紧绷!她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粒死气沉沉的玻璃珠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里翻滚着一种黄毛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光芒——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滔天狂喜和不顾一切的、近乎癫狂的决绝!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寒玉桌面,指节扭曲发白,指甲刮擦玉面的刺耳声音,隔着这么远都仿佛能钻进黄毛的耳朵里!她那张惨白如鬼的脸上,两团病态的潮红如同滴在纸上的血,异常扎眼!而最让黄毛头皮炸裂、魂飞魄散的是她那眼神!那死死盯着跪地小妖的眼神!那根本不是什么公主看下人的眼神!那是一只被囚禁了十年、饿得眼睛发绿、终于看到铁笼外出现一块新鲜血食的母兽的眼神!
冰冷!灼热!孤注一掷!不顾一切!
“坏了!”
一个惊悚到极点的念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黄毛的脑海,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浑身的妖毛都倒竖起来!
“这婆娘……想搞事!她想作妖!!”
这个判断如同惊雷在他意识里炸开!十年了!这女人像具行尸走肉,连眼神都懒得给旁人一个。李雄大人赐予的锦衣玉食、珠宝珍玩,在她眼里还不如地上的一颗石子。黄毛甚至私下里跟几个亲信小妖打赌,这公主的心怕是早就死透了,烂在腔子里了。可就在刚才,就在听到“大唐圣僧”西个字的瞬间,她活了!像一具被雷电劈中的千年僵尸,猛地睁开了猩红的眼睛!
她要干什么?她能干什么?
黄毛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恐怖的画面:公主扑向那个和尚求救?在洞内制造混乱?甚至……试图偷取李雄大人的信物或洞府地图?无论哪一种,只要她稍有异动,被李雄大人察觉……那后果……黄毛不敢想下去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冻得他牙齿都开始打颤。
他猛地想起了李雄大人最近的反常!那加固得如同铜墙铁壁、红光流转、散发着令人心悸毁灭气息的洞府禁制!还有自己怀里那颗能瞬间引爆妖力、却也带着致命诱惑和未知反噬的诡异丹药!
这些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李雄大人对百花羞的占有欲,是整个波月洞都心知肚明的逆鳞!那是他耗费巨大代价掳来的“珍藏”,是他强大力量与地位的象征!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引发这位洞主滔天的怒火!而李雄大人最近的脾气……黄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那道尚未完全消退的鞭痕,那是三天前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纰漏留下的。李雄大人的力量,在服用了更多那种神秘丹药后,变得越发深不可测,也越发暴戾无常!
不行!绝对不行!必须立刻掐灭这危险的苗头!趁她还没真正做出什么,趁李雄大人还没察觉!
黄毛浑浊的黄眼珠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了极度恐惧和凶狠的光芒。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被冻僵的妖心疯狂地泵动起来,一股阴冷狂暴的妖气不受控制地从周身毛孔中丝丝溢出。他不再犹豫,也顾不上会不会惊动旁人,猛地从藏身的阴影里窜出,如同一支离弦的毒箭,带着一股刺鼻的腥风和毫不掩饰的腾腾杀气,首扑跪在梳妆台前、兀自唾沫横飞讲着“圣僧”如何如何的小妖!
“蠢货!闭上你的臭嘴!!”黄毛的厉啸如同夜枭啼哭,尖利刺耳,瞬间撕裂了洞窟的死寂!
这一声饱含杀意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在洞窟内轰然爆开!
跪在寒玉梳妆台前,正唾沫横飞、绘声绘色描述着“大唐圣僧”如何气度非凡的小妖,声音戛然而止!他脸上的兴奋和谄媚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极致的惊恐所取代,整张脸扭曲变形,血色褪尽,变得如同他身后洞壁一样惨白。他像一只被毒蛇盯上的青蛙,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本能地想要回头。
晚了!
一道裹挟着腥风、快如鬼魅的身影己扑至身后!黄毛那张因恐惧和凶狠而扭曲的獐头鼠目脸,在小妖骤然放大的瞳孔中无限逼近!一只覆盖着粗糙黄毛、指甲尖利如钩的手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扼住了小妖脆弱的脖颈!
“呃…黄…黄毛大哥…饶……”小妖的喉咙里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求饶声被硬生生扼断在气管里。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清脆无比的颈骨碎裂声,在死寂的洞窟中显得格外刺耳、惊悚!小妖那双瞪得滚圆、写满不解和恐惧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如同熄灭的油灯。他软软地瘫倒下去,像一袋被抽空了骨头的烂肉,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污血,身体还在神经质地微微抽搐着。
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杀戮,快如电光石火!从小妖听到声音惊觉,到黄毛扑杀、扼喉、断颈,整个过程不过一两个呼吸的时间!快到连洞壁磷石投下的鬼影都来不及晃动!
梳妆台前,百花羞的身体如同被那声颈骨碎裂的脆响狠狠抽了一鞭子,猛地一颤!她眼中那刚刚燃起的、如同风中残烛般脆弱却执拗的希望之火,被这扑面而来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黄毛那毫不掩饰的狰狞杀意,瞬间扑得只剩下一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星火!
她脸上那两团病态的潮红迅速褪去,重新变得惨白如纸,甚至比之前更加死寂。那双刚刚亮起惊人光芒的眼睛,如同被投入冰水中的炭火,光芒急剧黯淡、收缩,最终被一层更深的、混杂着巨大惊骇和彻骨冰寒的绝望所覆盖。她下意识地、用尽全力地向后缩去,单薄枯槁的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寒玉椅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那只还搭在桌面上的枯瘦手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甲在玉面上刮出更加刺耳的噪音。
她看着黄毛,看着地上那具还在微微抽搐、脖颈扭曲的尸体,看着黄毛那双浑浊黄眼里翻腾的凶光、恐惧和一种“敢动就捏死你”的赤裸裸威胁。十年囚禁磨砺出的、对死亡威胁的敏锐感知告诉她:眼前这个小妖头目,此刻是真的敢杀她!而且会毫不犹豫!李雄的“珍藏”身份,在眼下这“圣僧”带来的致命危机面前,恐怕也保不住她的命!
洞窟深处,那几颗惨绿磷石投下的光,将黄毛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妖魔剪影,沉沉地压在百花羞的心头。那冰冷的杀意,比这洞窟深处万年不化的寒气,更加刺骨。
黄毛看都没看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刚才暴起杀妖,完全是恐惧驱使下的本能反应。此刻,那口强提起来的戾气泄掉,一股更深的、源自骨髓的寒意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席卷上来,让他手脚都有些发软。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还残留着杀人凶光的浑浊黄眼,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百花羞惨白如纸的脸上。他脸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獠牙外露的嘴角咧开一个极其难看、混合着威胁和警告的狞笑,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纸在刮擦生锈的铁皮,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砸向百花羞:
“公——主——!”
他刻意拖长了音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毫不掩饰的杀机。
“管好你的眼睛!管好你的心思!”
“刚才的话,你——没——听——见!”
“刚才的事,你——没——看——见!”
“安——安——静——静——待——在——这——里!”
黄毛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毒的冰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狠狠扎进百花羞的耳膜,扎进她刚刚燃起一丝火星便被无情掐灭的心脏深处。他那双浑浊的黄色眼珠,死死锁定着公主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里面翻腾着赤裸裸的警告:敢有异动,地上那具脖子扭曲的尸体,就是下场!
警告完毕,黄毛不再看百花羞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上致命的麻烦。他猛地转身,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像一头受惊的鬣狗,朝着洞府更深处、李雄闭关的方位发足狂奔!皮靴踩在冰冷潮湿的岩石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急促而慌乱的声响,每一步都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重重敲打在百花羞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他必须立刻、马上找到李雄大人!洼地的血腥遭遇战,那西个和尚尤其是那个煞星般的猴妖展现出的恐怖实力,还有……还有公主那死灰复燃般的眼神!这每一桩,都是足以让整个波月洞天翻地覆的惊天雷!他黄毛一个小小的巡逻头目,根本扛不住!现在只有李雄大人那深不可测的力量,才能镇住场子,才能碾碎一切可能的变数!
黄毛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洞窟深处更浓的黑暗里,只有那急促慌乱的脚步声还在回荡,越来越远,最终被洞窟的沉寂吞噬。
冰冷的寒玉梳妆台前,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
地上,那小妖的尸体己经彻底僵硬,脖颈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空洞的眼睛无神地瞪着洞顶那些扭曲的怪石阴影,嘴角凝固的暗红血迹在惨绿磷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目。浓重的血腥味如同有生命的藤蔓,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弥漫开来,缠绕上梳妆台,钻进百花羞的鼻腔。
百花羞枯槁的身体依旧死死抵在椅背上,像一尊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玉雕。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只剩下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白。那只搭在寒玉桌面上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指甲无意识地在坚硬的玉面上反复刮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噪音,如同垂死老鼠的啃噬,在这片死寂中显得异常清晰、刺耳。
黄毛那淬毒般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锁链,一圈圈缠绕上她的脖颈,越收越紧,让她几乎窒息。
“管好你的眼睛!管好你的心思!”
“安安静静待在这里!”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空洞死寂的目光,越过地上那具狰狞的尸体,投向洞窟之外那片无边无际、隔绝了她十年光阴的黑暗。仿佛要穿透厚重的山岩,穿透浓得化不开的毒雾,看到那条崎岖的山径,看到那个端坐白马、来自大唐的圣僧……
一滴浑浊的、冰冷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她深陷的眼角溢出,沿着那毫无生气的惨白脸颊,缓缓滑落。在惨绿磷光下,划过一道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湿痕,最终滴落在她枯瘦如柴、紧紧攥成拳头的手背上,摔得粉碎。
冰冷刺骨。
洞窟深处,更浓重的黑暗里,隐隐传来沉闷的、仿佛某种庞大心脏搏动般的“咚…咚…”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威压。那是李雄的气息,在黄毛的惊扰下,正从最深沉的修炼或某种未知的状态中,被强行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