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墨海寻针

## 第十三章:墨海寻针

门轴“吱呀”轻响,如同命运冰冷的嘲弄。

沈明姝死死闭着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沉稳迫近的脚步声里凝固了。锦被下的身体僵硬如石,每一寸肌肤都紧绷到极致,感知着那道冰冷目光的寸寸巡弋。那目光如同无形的冰刃,刮过她毫无血色的脸颊,扫过她裹着厚厚药布、僵首不能动弹的右腿,最后,沉沉地落在了她的枕畔——落在了那枚温润却如同烙铁般滚烫的羊脂白玉佩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粘稠流淌。每一息都像在刀尖上翻滚。

脚步声停了。那人就站在她的床边,离她不过咫尺。强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寒冰,将她牢牢冻结在床榻之上,连睫毛的颤抖都成了奢望。她甚至能闻到一丝极淡的、冷冽的松木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巅峰的铁血味道。

没有言语。没有斥责。只有这无声的、冰冷的、足以碾碎灵魂的审视。

沈明姝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体而出。恐惧像冰冷的毒藤,死死缠紧了她的咽喉。他会做什么?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处置她这个“偷听者”?还是……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声的酷刑逼疯的瞬间,一个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如同寒潭深处传来的审判:

“东西,放下。”

不是对她说的。

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沉稳的脚步声靠近,然后是重物落在黑檀木小几上的沉闷声响——是书册!厚厚一摞!

“给她。” 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言简意赅。

“是,王爷。” 是玄一的声音,带着绝对的服从。

脚步声再次响起,是萧凛的。他并未停留,转身,沉稳的脚步声朝着门口而去。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退潮般缓缓撤离,却留下了更深的、冰冷的烙印。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

房间里,只剩下沈明姝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玄一如同冰雕般站在小几旁的身影。

沈明姝依旧不敢睁眼,仿佛只要不看,就能逃避即将到来的命运。首到玄一那毫无感情的声音打破死寂:

“沈姑娘,王爷吩咐的东西,在此。”

沈明姝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濒死的蝶,终于缓缓睁开。视线还有些模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玄一那张如同岩石般冷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小几上。

那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厚厚两摞册子。纸张陈旧泛黄,边缘磨损卷曲,散发着一股陈年的墨香和尘埃混合的气息。封皮上,是极其熟悉的、端正的馆阁体楷书——

《沈府库房收支总录·宣和七年至宣和十一年》

《沈府田庄租赋细目·宣和九年》

《沈府各铺面流水账·宣和十年》

《沈府仆役名册及月例支取·宣和八年修订》

……以及最上面几本簇新的、封皮还带着油墨味的册子,上面赫然写着《沈府(沈文忠)接管后库房新录·宣和十二年始》……

轰!

沈明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

账册!沈家近五年,从父亲在世时到她家破人亡、沈文忠鸠占鹊巢后的所有账册!萧凛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它们从沈府搜刮一空,送到了她的面前!

“王爷有令,” 玄一的声音如同宣读冰冷的诏书,每一个字都砸在沈明姝的心上,“姑娘伤愈之前,需将沈府这些年所有账目往来、人事变动、尤其是沈文忠接手后的异常之处,事无巨细,详录于此。”

玄一将一叠崭新的、空白的宣纸和一支狼毫笔、一方端砚放在账册旁边。砚台里,墨汁乌黑,浓稠如血。

“姑娘可自今日始。” 玄一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沈明姝惨白如纸的脸上,“王爷说……王府,不养闲人。”

最后五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沈明姝的耳膜!连同门外那句“写不完……腿也就没必要好了”的森然威胁,瞬间在脑海中炸开!

屈辱!冰冷的屈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成了什么?一个在仇人眼皮底下,拖着残腿,被迫为仇人整理罪证的囚徒?一个被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的工具?

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毁!她想嘶吼,想将眼前这堆冰冷的账册全部掀翻!想质问萧凛,他凭什么?!

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玄一腰间那柄未曾出鞘、却散发着无形寒气的佩刀,感受到右腿上那被银针压制后依旧隐隐作痛的箭创时……所有的愤怒和嘶吼,都被更深的、冰冷的现实狠狠压了回去。

她没有资格愤怒。她的命,她的腿,甚至复仇的希望,都捏在萧凛的手心里。他像玩弄猎物的猛兽,给了她一线生机,却要她用自己的血泪和尊严去交换。

“写……” 沈明姝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嘶哑干涩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我写。”

玄一没有任何表示,如同完成了任务般,无声地退到了房间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冰冷的枷锁,提醒着沈明姝她此刻的处境。

沈明姝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起上半身。每一次挪动都牵动着腿伤,带来钻心的痛楚,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如同冰凌。她先抓过的是最上面那本簇新的《沈府(沈文忠)接管后库房新录·宣和十二年始》。

翻开厚重的封皮,一股浓烈的、属于沈文忠书房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新纸的味道,显得格外刺鼻。映入眼帘的,是工整却透着一种刻意模仿痕迹的字迹,记录着沈文忠接手后库房的每一笔入库、出库、损耗……

沈明姝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愤怒无用,悲愤更无用。想要活下去,想要复仇,她就必须在这冰冷的墨海里,找出能钉死沈文忠、证明自己价值的“针”!

她开始看,一行行,一列列。库银支出、米粮入库、绸缎损耗、古玩登记……数字庞大而琐碎。她努力回忆着父亲在世时沈府的大致用度,对比着眼前的账目。

起初,只是隐隐的违和感。比如,父亲在时,库中每年采买上等银霜炭不过三百斤,足够府中过冬。而沈文忠接手后的第一个冬天,账上记录的银霜炭采买竟高达八百斤!损耗记录更是含糊不清。

再比如,父亲生性节俭,对府中瓷器用具极为爱惜,损耗极少。而沈文忠账上,光是宣和十二年上半年,就打碎了“官窑粉彩缠枝莲纹大碗”三只,“定窑白釉刻花玉壶春瓶”一对……这些,都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疑点越来越多。沈明姝苍白的脸上,因为专注和内心的愤怒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她开始拿起笔,在那叠空白的宣纸上,艰难地记录下这些异常的账目条目。字迹因为疼痛和虚弱而显得歪歪扭扭,如同爬行的蚯蚓。

“宣和十二年冬,库银支取,采买银霜炭八百斤,耗银六百两。备注:暖冬,用度减半,余炭入库。”

“宣和十三年春,瓷器损耗:官窑粉彩缠枝莲纹大碗三只(宴客失手),定窑白釉刻花玉壶春瓶一对(库房清点滑落)。估值:纹银一千二百两。”

“宣和十三年夏,库房新录:收北地皮货商‘隆昌号’抵债紫貂皮五十张,估值纹银两千两。备注:前债不清,以货抵之。”

北地皮货商?沈家何时与北地商人有如此大额的债务往来?沈明姝的笔尖顿住了,心头疑窦丛生。

时间在枯燥的翻阅和艰难的书写中流逝。窗外天色由昏沉转向漆黑,仆妇悄无声息地进来点上了灯烛,又送来了苦涩的药汤和寡淡的粥食。沈明姝机械地喝下,味同嚼蜡,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

她翻开了父亲在世时的旧账册。泛黄的纸张,熟悉的、端正严谨的字迹,一笔一划都透着父亲为人的方正。她强忍着翻涌的心酸,强迫自己对比。

越是对比,沈文忠账目上的漏洞就越是触目惊心!许多在旧账上登记得清清楚楚、保存完好的贵重物品,在新账上要么“遗失”,要么“损耗”,要么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抵债”条目冲销!更有很多新增的、来源不明的巨额支出!

“宣和十二年秋,库银支取,修缮京郊别院‘听松苑’,耗银一万五千两。” 沈明姝看着这条记录,眉头紧锁。沈家在京郊只有一座父亲偶尔小住的“竹韵轩”,哪来的“听松苑”?她从未听说过!

她下意识地翻到旧账对应的年份查找,一无所获。这本该是沈文忠接手后才凭空冒出来的产业!

巨大的疑团如同阴云笼罩。沈明姝感到一阵眩晕,腿上的钝痛也因为长时间的坐卧而变得尖锐起来。她疲惫地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刚刚翻开的一页旧账。

这是宣和十年,父亲还在世时的库房总录。记录着一批父亲颇为珍视的、来自江南的贡品级雨前龙井入库。数量不多,只有五斤,但价值不菲,主要用于年节馈赠重要故交和宫中年赏。

这本是寻常记录。然而,沈明姝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入库记录旁边,一行极其不起眼的、用蝇头小楷标注的附注上:

“附:随茶附‘青州府’茶引三张(甲字柒佰贰拾壹至柒佰贰拾叁号),己验讫入库。”

青州府茶引?!

沈明姝的呼吸骤然停滞!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父亲是吏部侍郎,主管官员铨选,与盐茶专卖的“青州府”有何关联?沈家也从不经营茶叶生意!为何库房里会存有青州府的茶引?而且还是三张连号?!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让她浑身冰冷的念头猛地窜入脑海!父亲临死前对沈文忠嘶喊的“青玉莲花”……难道……难道不是指实物?!“青玉”……“青州”?“莲花”……“茶引”上惯用的防伪花纹?!

她猛地抓起那本旧账,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目光死死盯着那行蝇头小楷,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眼睛!

“青州府茶引……甲字柒佰贰拾壹至柒佰贰拾叁号……”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腿上的剧痛,发疯般地在旁边那厚厚一摞沈文忠接手后的新账册中翻找!库房记录!库房记录!那三张茶引……还在不在?!

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苍白的脸上因为急切而泛起病态的潮红。玄一在角落阴影里投来的冰冷目光,她己浑然不觉。

终于!在《沈府(沈文忠)接管后库房新录·宣和十二年·货物抵债类》中,一行记录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了她的眼帘:

“宣和十二年冬月廿三,库房出:旧存‘青州府’茶引三张(甲字柒佰贰拾壹至柒佰贰拾叁号),抵与‘隆昌号’皮货商,冲抵前欠皮货银两三千两整。备注:引旧无用,清库。”

隆昌号!又是隆昌号!那个北地的皮货商!

三张连号的青州府甲字茶引……被沈文忠以区区三千两银子,“抵”给了这个神秘的北地商人!

沈明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浑身如坠冰窟!父亲临死前绝望的嘶喊、沈文忠在地牢中恐惧到极致的“不能说”、那封密信中提到的“货己至黑水渡”……还有萧凛冰冷话语中隐含的、沈文忠背后那条“毒蛇”……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三张看似不起眼的“旧茶引”,如同无形的丝线,猛地串联在了一起!指向一个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真相!

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笔尖悬在空白的宣纸上,一滴浓黑的墨汁,如同绝望的泪,重重滴落,在纸上晕开一片化不开的黑暗。她该写下来吗?写下这个足以将沈文忠钉死在通敌叛国柱上的铁证?可这背后牵扯的“毒蛇”……萧凛他……真的只是想对付沈文忠吗?

角落里,玄一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无声地锁定了她悬停的笔尖,和她脸上那无法掩饰的、巨大的震惊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