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兵的演讲(二)

“俺记不清砍了多少个……就记得砍着砍着,刀卷了刃,砍不动了,就抡起刀背,往鬼子戴着的钢盔上砸!那‘咣当’、‘咣当’的声儿……”

王大哥的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

“……后来,天快亮了,小鬼子反应过来,机枪响了……俺这条腿,就是那时候被子弹咬了一口……”

他停了下来,微微喘息着,仿佛刚才那番回忆耗尽了他的力气。

地下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他粗重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沉浸在那种惨烈、血腥、却又带着原始复仇的氛围中,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悲壮与激愤!

“撤下来的时候……”

王大哥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清点人数……俺们那个营,上去三百多号兄弟……活着回来的,不到八十个……俺们连,就剩下俺和另外两个重伤的……”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射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死死地扫过眼前每一张年轻而悲愤的脸庞。

“值不值?俺不知道!俺就知道,那晚上,光俺们一个夜袭队,砍死的小鬼子,就有这个数!”

王大哥伸出右手,用力张开五指,然后又翻了一下手掌!

“九十多个!狗日的!九十多个鬼子!用咱们的大刀片子,砍下了他们的狗头!”

王大哥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血性的力量!

那“九十多个”的数字,如同带着滚烫鲜血的烙印,狠狠地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俺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是那些倒下的兄弟,用命换回来的!”

王大哥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俺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些读书的娃娃:

国,不是靠嘴皮子就能保住的!得靠这个!”

王大哥再次用力拍了拍身边那柄靠在条凳旁、用破布包裹着的长条物件——显然就是他赖以杀敌的大刀!

“得靠不怕死的血性!靠敢跟鬼子拼命的骨头!”他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甭管多难,甭管多黑,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还有一个人敢举起刀!这国,就亡不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随即,是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火山熔岩在胸腔奔涌的悲愤!

没有掌声,没有呐喊。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沉重的呼吸和紧握的拳头,以及眼中滚烫的、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水。

王大哥朴实无华却字字泣血的讲述,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宣言都更有力量!

它撕开了所有虚伪的粉饰,将民族生死存亡关头最原始、最惨烈、也最不屈的抗争,赤裸裸地呈现在这些年轻学子面前!

林怀瑾站在阴影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手臂上的伤痛仿佛消失了,只剩下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二十九军!喜峰口!夜袭砍杀九十日寇!这些后世史书上冰冷的记载,此刻化作了眼前这位老兵身上滚烫的伤疤和嘶哑的怒吼!

那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悲愤与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迷茫与疏离!

就在这时,一股淡淡的、带着皂角清香的温热气息靠近。

林怀瑾猛地从激荡的情绪中回神,侧过头。

苏婉清不知何时己悄然站在了他身旁。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清秀的侧脸轮廓,她的目光并未看他,依旧望着人群中心那位讲述完毕、沉默喘息的老兵,眼神里充满了敬意和哀伤。

她的手中,却无声地递过来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洗得发白的棉布手帕。

林怀瑾微微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苏婉清的目光终于转向他,清澈的眼眸在他缠着厚厚纱布的右臂上停留了一瞬。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伤口……又在痛了吧?看你一首在下意识地按着。”

她的语气很平静,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关切,“刚才……情绪太激动,小心挣裂了。”

林怀瑾这才惊觉,自己刚才听得太过投入,无意识地用左手紧紧按住了受伤的右臂,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

苏婉清没有多言,只是将手中的棉布手帕又往前递了递,示意他擦擦额角渗出的冷汗。她的动作自然而坦荡,没有丝毫的扭捏。

林怀瑾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棉布温软干燥,带着淡淡的、属于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与这地下室里浑浊的空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就在他接过手帕的瞬间,苏婉清的目光再次抬起,落在他脸上。那眼神清澈依旧,却多了一种洞悉和理解。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两人能听见,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王大哥的话,字字血泪,令人敬仰。热血固然可贵……”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他受伤的手臂,仿佛意有所指,“但救国之路漫长,更需坚韧与清醒。林同学,请记得……”

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如同黑暗中悄然点亮的一盏心灯:

“救国,亦需先自救。”

说完,她微微颔首,便转身悄然融入了旁边的人群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和低语从未发生。

林怀瑾握着手中那方温软的棉布手帕,呆呆地站在原地。

手臂上的灼痛似乎真的因这方手帕的安抚而减轻了些许。苏婉清最后那句“救国,亦需先自救”,如同清泉,流过林怀瑾因悲愤而灼热的心田,带来一种奇异的清凉与镇定。

他抬起头,望向灯光下那柄被破布包裹着的大刀,望向老兵王大哥那张饱经风霜、写满不屈的脸,再望向人群中苏婉清那纤细却挺首的背影。

黑暗依旧浓重,地下室里空气污浊。然而,就在这一刻,林怀瑾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丝微光的存在。

这光,来自老兵身上不屈的血性,来自苏婉清眼中清澈的信念,也来自自己胸腔里,那重新被点燃、并开始学会在黑暗中寻找方向的炽热心脏。

他缓缓地、珍重地将那方带着皂角清香的棉布手帕,叠好,放进了贴身的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