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清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更加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清醒:
“然而,同学们!救国,绝非仅凭一腔热血,盲目冲锋!
热血固然可贵,但无谓的牺牲,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只会让抵抗的力量,在萌芽时就被扼杀殆尽!”
林怀瑾的心猛地一紧,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他心头。
林父日记里的警告,山本的威胁,林家宅院那令人窒息的恐惧……瞬间涌上脑海。
苏婉清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昏暗的光线,落在了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我们的敌人,是武装到牙齿的豺狼!是阴险狡诈的毒蛇!
他们有枪炮,有飞机,有特务机关,有卖国求荣的走狗!我们有什么?
我们只有年轻的生命,不屈的意志,和尚未被完全扑灭的星火!”
“因此,青年之责任,首先在于清醒!要认清敌人的凶残与狡猾,要认清我们自身的处境与力量!
救国,不是逞一时之快,不是图慷慨赴死的虚名!救国,是一场艰苦卓绝、需要极大智慧和韧性的持久抗争!
它需要我们在黑暗中蛰伏,在夹缝中求存,在看似不可能的地方,保存火种,积蓄力量!”
苏婉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清晰地传递着一种与街头口号截然不同的、更为深沉坚韧的救国理念。
“它需要我们努力学习,用知识武装头脑,用科学启迪民智!
需要我们深入民间,唤醒沉睡的同胞,凝聚抵抗的意志!
需要我们坚守岗位,在各自的领域,用我们的方式,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注入一丝微薄却顽强的生机!
哪怕只是发出一声呐喊,传递一份真相,庇护一个同志,保存一本禁书……这,都是救国!”
“这微光,或许微弱,或许随时会被黑暗吞噬。但只要我们不放弃,一点一点地汇聚,终有一天,它会照亮这沉沉的黑夜!
同学们,救国之路漫长,请先珍重自身!唯有自救,方能救人!唯有活着的火种,才有燎原的希望!”
“同舟共济,待春归!”
最后一句,苏婉清几乎是带着一种深切的祈愿和坚定的信念,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
这熟悉的字眼,如同电流,瞬间击中了角落里的林怀瑾!
林怀瑾猛地抬头,望向灯光下那个纤细却如青松般挺立的身影。
苏婉清的目光,似乎也在这一刻,有意无意地扫过了他所在的角落。
演讲结束。死寂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被压抑却热烈的掌声淹没。
那掌声并不响亮,却充满了力量,如同无数颗心脏在黑暗中共同搏动。
人群开始低声议论,交流着信息。苏婉清也被几个学生围住,低声交谈着什么。
林怀瑾依旧靠在冰冷的墙角阴影里,心潮澎湃。
苏婉清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郁结的枷锁。
那不仅仅是救国理念的启迪,更是一种在绝境中如何生存与战斗的智慧。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布棉袄、身材敦实、脸上带着风霜痕迹的中年汉子,在一个学生的引导下,从更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走路时左腿似乎有些不便,微微拖沓。
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脸上没有什么激昂的表情,只有一种经历过血与火洗礼后的沉静与沧桑。
“这位是……王大哥。”
引他来的学生低声介绍,声音带着敬意,“刚从……北边下来。”
王大哥没有多余的客套,只是对着众人微微点了点头,便在一张破旧的条凳上坐下。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铜烟锅,想点上,看了看周围拥挤的人群和煤油灯,又默默塞了回去。
“俺……没啥学问,也不会讲大道理。”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河北口音,却异常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就说说俺亲眼见的,亲身干的。”
王大哥抬起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着自己那条不太灵便的腿,眼神仿佛穿透了低矮的水泥顶棚,望向了遥远的北方风雪。
“俺是二十九军大刀队的。去年……开春那会儿,在长城……喜峰口。”
“喜峰口”
三个字一出,整个地下室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在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身上。
二十九军!大刀队!喜峰口!
这些名词本身就带着传奇般的悲壮色彩!
王大哥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缓,却像带着铁锈和血腥的气息:
“那仗,打得惨啊……小日本子的炮,跟下雹子似的,把山梁都削平了一层。
飞机就在头顶上嗡嗡叫,炸弹扔下来,石头都炸成粉……
咱们的枪,打不过人家的炮。咋办?等死?不能!”
王大哥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狼一样凶狠的光芒!
“军长下了死命令!夜袭!用大刀!砍他狗日的!”
“那天晚上,雪刚停,月亮被云挡着,西野黢黑。风跟刀子似的刮脸。
俺们每人一把大刀片子,背在背上,嘴里咬着毛巾(怕喊出声),胳膊上缠着白毛巾(夜里好认自己人),顺着山沟,踩着没膝的雪,悄悄摸上去……”
王大哥描述着那场惊心动魄的夜袭,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实的细节。
冰冷的刀刃贴着皮肤的感觉,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轻微咯吱声,黑暗中敌人哨兵模糊的轮廓,骤然爆发的、短促而惨烈的搏杀……
“那真就是砍瓜切菜!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清谁,就听见刀砍进骨头里的‘咔嚓’声,听见小鬼子临死前‘呃啊’的闷哼!
那血啊,喷出来都是热的,溅到脸上……俺们的大刀,专门练过,专往脖子上招呼!一刀下去,脑袋就搬家了……”
他伸出自己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骨节粗大的右手,做了一个向下劈砍的动作。
那动作带着千钧之力,仿佛空气都被撕裂!昏暗的灯光下,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掠过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