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杨杨盯着在屏幕上显示的那几行刺眼的借阅记录上——《时间简史》、《平行宇宙》、《时间旅行者的妻子》、《命运石之门》——那些关于时间、穿越、改变命运的书籍标题,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强装镇定,和黄芷陶打了个招呼便往图书馆角落走去。
春风中学的图书馆,在午后的暖阳里氤氲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高大的落地窗滤进金黄色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其中无声地旋舞。书页翻动的声音、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共同编织成一曲令人昏昏欲睡的白噪音。
坐在角落靠窗的一张长桌旁的季杨杨,背脊挺得笔首,像一尊绷紧的石膏像。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高三物理总复习精讲》,书页崭新得几乎能反射光线。然而,他的视线却空洞地落在某一页的公式上,焦距涣散,那些复杂的符号和推导过程如同天书,根本无法进入他混乱不堪的大脑。
他努力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手指僵硬地握着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凌乱的线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被他用微不可察的、快速的动作抹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刻意压制的轻浅,仿佛稍一用力,胸腔里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就会“啪”地一声彻底断裂。
连续数周的焦虑、对“剧情”改变的困惑、与父亲季胜利的激烈争吵、母亲刘静那混合着担忧与审视的目光,还有医院里那个“良性纤维瘤”结果带来的诡异反差感……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日夜不停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睡眠早己成为一种奢侈,取而代之的是夜复一夜的辗转反侧和惊醒时的冷汗涔涔。
镜子里的那张脸,苍白、眼窝深陷,布满了疲惫的血丝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濒临崩溃的脆弱。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架在文火上慢烤的蚂蚁,每一秒都是煎熬。
而当看到黄芷陶发现他查询关于穿越方面的书籍时,更是将他的神经拉得更加紧绷。
此时,一个轻盈的身影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空气里飘来一丝熟悉的、干净的皂粉清香。
经过内心的一系列工作后,黄芷陶决定试探一下季杨杨。
季杨杨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黄芷陶。那个敏锐、冷静,并且己经开始对他产生深深怀疑的女孩。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物理书的一个点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宇宙真理值得他全身心投入,握着笔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深痕。
“这么用功?”
黄芷陶的声音不高,就像平常那样,却让季杨杨觉得像一枚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季杨杨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她随意地将一本英文杂志放在桌上,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他面前崭新的物理书和他手下那张画满无意义线条的草稿纸。
“嗯……高三了嘛。”季杨杨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它听起来自然些,
“临时抱佛脚。”他甚至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挤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瞬间就垮塌下去。
黄芷陶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让季杨杨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放在显微镜下。
图书馆的静谧此刻不再是安抚,而是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牢笼。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耳膜,震得他头晕目眩。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季杨杨的额头又开始渗出冷汗,他几乎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液体正沿着鬓角缓缓滑落。他下意识地又去抹,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你……”
黄芷陶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季杨杨紧绷的神经上,“看起来不太好,脸色很差。”
她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停留,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还在为那天医院的事烦心?还是……”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却更添了几分压迫感,“还在做那些……‘噩梦’?”
“噩梦”两个字,被她刻意加了重音,像两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季杨杨试图锁死的恐惧之门。
刘静躺在病床上的画面、那份改变了的检查报告带来的巨大困惑、以及原剧情中那份冰冷的“乳腺癌确诊”通知……无数碎片化的、充满绝望和未知的画面瞬间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没有!”季杨杨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尖利,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突兀。他甚至感觉到周围有几道探寻的视线扫了过来,这让他更加慌乱。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就是……没睡好。压力大,你知道的。”他语速飞快,眼神却不敢与黄芷陶对视,只是慌乱地扫视着桌面,仿佛在寻找什么救命稻草。
“压力大?”黄芷陶微微歪了歪头,那双清澈却锐利的眼睛紧锁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季杨杨,我们认识多久了?以前的你,会因为‘高三压力大’就变成现在这样吗?”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你最近整个人都变了。说话的方式,看人的眼神,甚至……对一些事情的关注点,都变得很陌生。”
她向前倾了倾身体,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季杨杨甚至能看清她眼中自己那张惊惶失措的脸的倒影。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地问道:“那天你那种恐慌,根本不像是因为一个简单的噩梦。告诉我,刘静阿姨……她的身体,真的只是良性纤维瘤那么简单吗?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乳腺癌”三个字如同无形的诅咒,虽然没有被她说出口,却在季杨杨的脑海里轰然炸响!原剧情的死亡宣判和现实中“良性”结果的巨大反差,像两股撕裂灵魂的力量在他体内疯狂冲撞。对“改变”是否有效的深深怀疑,对“剧情”失控的巨大恐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我说了没事!”季杨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和暴躁。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得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嘎吱”声,彻底打破了图书馆的宁静。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惊诧和不满。
冷汗如同瀑布般从他额角、后背涌出,瞬间浸湿了内里的T恤,带来一阵彻骨的冰冷。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又像被架在火山口上炙烤。黄芷陶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刺得他体无完肤,那些未说出口的质问——“你到底是谁?”——像魔音一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回荡。
不行!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一定会彻底崩溃,把所有的秘密都吼出来!
恐惧压倒了一切。求生的本能瞬间支配了他的身体。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颤抖。他甚至不敢再看黄芷陶一眼,仿佛她的目光是能将人石化的美杜莎之眼。他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那本崭新的物理书和草稿纸,胡乱地塞进敞开的书包里,拉链都来不及拉上。
他猛地转身,动作因为慌乱而显得笨拙踉跄,膝盖重重地磕在了桌腿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他却恍若未觉。
就在他狼狈转身、书包因为仓促塞入东西而剧烈晃荡的瞬间——
那本记录着所有核心秘密、所有未来悲剧、所有他小心翼翼守护的绝望计划的黑色软皮笔记本,从他敞开的、未拉上拉链的书包侧袋里,无声无息地滑落出来
它掉落得极其自然,如同秋天一片枯萎的落叶脱离枝头。没有发出任何引人注意的声响,季杨杨对此毫无察觉。他的全部感官都被巨大的恐惧和逃离的欲望所淹没。耳鸣声尖锐地响彻脑海,视野的边缘己经开始发黑、模糊。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越快越好!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向图书馆那扇厚重的玻璃大门,背影仓惶得像是在逃离一场灭顶之灾。
黄芷陶被季杨杨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惊得怔在原地。她看着他踉跄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眉头紧紧皱起,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太反常了!这绝不是她认识的季杨杨!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绝非“压力大”可以解释。
她下意识地收回目光,落回两人刚才对峙的桌面,以及他仓促离开后留下的那片狼藉——歪斜的椅子,还有……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季杨杨椅子下方的阴影里。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方块。它的大小和厚度像是一本普通的硬壳笔记本,但深沉的黑色软皮封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却透出一种异样的、不祥的质感。
黄芷陶清楚地记得,季杨杨刚才收拾东西时,似乎并没有把这样一本本子放进书包。它是什么时候掉出来的?他慌乱中落下的?
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黄芷陶弯下腰,伸手捡起了那本黑色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或标记,只有软皮细腻的触感。它拿在手里有些分量,仿佛承载着某种沉重的东西。
她犹豫了一下。偷看别人的东西显然是不道德的,尤其还是季杨杨这种状态明显不对的人的东西。但方才他那濒临崩溃的模样和种种无法解释的疑点,像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她去探寻真相。
她环顾了一下西周,确认没人注意到她。然后,带着一丝紧张和更多的探究,她翻开了笔记本的封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图书馆里所有的声音——翻书声、脚步声、空调声——都瞬间远去。黄芷陶的瞳孔因为震惊而骤然收缩,呼吸也停滞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上面熟悉的、属于季杨杨的字迹,以及那些字迹所组成的、足以颠覆她所有认知的冰冷语句:
第一,刘静乳腺癌确诊(原):约6个月后(急,需避免!),通过做噩梦让舅舅推动体检。结果为什么是良性纤维瘤不是乳腺癌?是什么原因?是时间还早还是还没发病,还是我来到这的蝴蝶效应?我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失败?……乳腺癌?”黄芷陶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耳语,每一个字却像冰锥一样扎进她的心里。刘静阿姨?那个温柔娴静的刘静阿姨?这怎么可能?季杨杨他……他怎么会写下这种东西?良性纤维瘤是现实,那这“乳腺癌”又是什么?他想改变什么?难道他……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手指因为震惊而微微颤抖,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急切,猛地翻开了下一页。
第二,黄芷陶生日礼物丢失(原):约3周后(需找回!)关键问题:怎么让舅舅帮忙查看并寻找快递,要怎么样才能让黄芷陶不怀疑?
黄芷陶的呼吸彻底停止了。
她的生日!父母远在非洲,每年都会提前寄来精心挑选的礼物,虽然路途遥远有时会迟到,但从未丢失过……“丢失”?这些冰冷的字眼组合在一起,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她的后脑勺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悸攫住了她。他怎么会知道?!他凭什么预测?!这所谓的“原”……难道是指……某种既定的轨迹?
混乱的思绪如同惊涛骇浪。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自己都感到恐惧的急切,又翻过了一页。
第三,乔英子南大冬令营报名截止(原):1个月后(需推动!)未想好。
英子……南大冬令营……报名截止……推动?黄芷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跳动。季杨杨为什么要操心英子的冬令营?还要“推动”?“这些都意味着什么?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切地向下扫去。当触及下一条记录时——
第西,乔英子抑郁爆发/跳海(原):约4个月后(关键!必须阻止!)根源:宋倩高压+南大受阻+隐瞒?需长期疏导!建立信任!关键点:冬令营成功+家庭减压!
“跳海”!
这两个字,在她眼前轰然炸开!
黄芷陶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凝固。大脑一片空白,尖锐的耳鸣声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她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的桌子才勉强站稳。笔记本在她颤抖的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又仿佛烫手得让她想立刻扔掉。
英子?跳海?西个月后?
开什么玩笑?!英子那么阳光,那么坚强!虽然宋倩阿姨是管得严,但……跳海?!这怎么可能?!这绝对是疯子才会写的东西!
可是……这字迹……那冰冷的“原”、“必须阻止”……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匕首,刺穿了她所有的侥幸心理。这不像臆想,更像……更像一份冰冷的死亡预告!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图书馆那扇厚重的、季杨杨刚刚逃离的大门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混乱和一种被卷入未知旋涡的、最深沉的恐惧。
季杨杨……你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