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流G700如同一只沉默的黑色夜枭,平稳地滑翔在平流层冰冷的寂静里。舷窗外是永恒的墨蓝,缀着几颗疏朗却遥远的星子,下方是无垠翻滚的云海,被机翼下方微弱的航行灯染上一点惨淡的光晕。引擎低沉的嗡鸣是这密闭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催眠,却无法安抚林清清绷紧如弦的神经。
傅政白透露的信息,如同冰水灌顶,让她从骨髓深处渗出寒意。“活体钥匙”……“无声战争”……这些冰冷的词汇在脑海中反复撞击,将她对“疗养院”那点模糊的想象彻底碾碎,替换成一个冰冷、精密、充满未知杀机的巨大迷宫。
她蜷缩在宽大柔软的座椅里,身体僵硬,双手无意识地交叠放在小腹,指尖冰凉。傅政白在说完那番话后,便再次陷入沉默,仿佛刚才投下的不是惊雷,只是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助理在对面敲击键盘的轻微声响,保镖平稳的呼吸,都成了这死寂中令人窒息的注脚。
时间在引擎的嗡鸣中粘稠地流逝。林清清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中勾勒母亲的模样——不是照片上那个温柔浅笑的女人,而是手机屏幕上那行冰冷的“长期深度昏迷”所对应的形象。苍白?枯槁?像陈伯那样?还是……如同傅政白所说的“睡莲”,在精密的维生设备下保持着一种诡异的、超越时间的静谧?
无论她如何想象,那画面都笼罩着一层浓重的、令人不安的迷雾。她攥紧了口袋里的玉佩,冰凉的触感是唯一的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机身传来一阵轻微的颠簸,失重感随之而来。林清清猛地睁开眼。舷窗外,下方翻滚的云层被城市的璀璨灯火撕裂。S市到了。
飞机开始下降。巨大的城市轮廓在夜色中铺展开来,无数灯火如同燃烧的星辰,勾勒出冰冷的几何线条。然而,当飞机降低高度,掠过一片相对幽暗、植被茂密的区域时,一个被高耸围墙和严密绿化带环绕的建筑群轮廓,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清晰地映入眼帘。
慈恩疗养院。
不同于林清清想象中的任何医院或疗养院。它没有灯火通明的住院大楼,没有熙攘的人群。只有零星的、如同鬼火般幽冷的灯光,点缀在几栋低矮、线条冷硬的建筑上。围墙极高,顶端似乎缠绕着细密的金属网,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光。围墙外是大片精心修剪却异常寂静的园林,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阴森。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迫感,隔着舷窗扑面而来。这里不像疗养之所,更像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或者,一个存放着不可告人秘密的保险柜?
林清清的心跳骤然加速。这就是母亲沉睡了二十年的地方?
飞机没有降落在S市繁忙的民用机场,而是悄无声息地滑入一个毗邻疗养院区域、极其隐蔽的私人停机坪。停机坪周围林木森森,只有几盏地灯散发着幽绿的光芒。舱门打开,凛冽潮湿、带着浓郁草木清冷气息的夜风猛地灌入,激得林清清打了个寒颤。
一辆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的豪华商务车如同幽灵般滑到舷梯旁。傅政白率先拎着旅行袋走下舷梯,林清清裹紧了身上的薄羽绒外套,沉默地跟上。两名保镖迅速占据了车头和车尾的位置。车门厚重,关闭时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外面的风声。
车内异常安静。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目不斜视。车子平稳地驶离停机坪,沿着一条被高大林木夹道的、仅供一辆车通行的幽暗小路行驶。路灯稀少,光线昏黄,只能勉强照亮前方几米的路面。两侧是影影绰绰、仿佛没有尽头的密林,浓重的黑暗如同实质的幕布,将整个世界压缩在这条狭窄的光带里。
压抑。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压抑感,随着车轮碾过路面的细微声响,在车厢内弥漫。林清清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扭曲的树影,感觉自己正被载向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大约行驶了二十分钟,前方出现了一道异常坚固、带着明显军事化风格的厚重铁门。门两侧是高耸的哨塔,塔上似乎有人影晃动。商务车缓缓停下。司机降下车窗,递出一张特制的黑色卡片。哨塔上射下一道刺眼的白光,在卡片上扫描片刻。随即,铁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车子驶入铁门,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另一种更加森严的寂静所笼罩。道路笔首宽阔,两侧是修剪得如同尺子量过的草坪和低矮的观赏灌木,远处几栋低矮的、如同方盒子般冷硬的建筑沉默矗立。路灯明亮却冰冷,将一切照得纤毫毕露,也投下浓重而锐利的阴影。这里没有行人,没有车辆,空旷得令人心悸,只有商务车引擎低沉的运转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车子最终在一栋没有任何标识、通体覆盖着深灰色哑光金属板的方形建筑前停下。建筑不高,只有三层,窗户狭小,且都安装着厚重的防弹玻璃,反射着冰冷的路灯光。入口是两扇厚重的、磨砂玻璃的自动门,门旁没有任何标牌,只有一块嵌入墙体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指纹和虹膜识别面板。
“到了。”司机的声音毫无波澜。
傅政白推门下车。林清清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消毒水的淡薄气味钻入鼻腔。她跟着下车,双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两名保镖无声地护卫在两侧。
傅政白走到识别面板前,没有进行任何操作。几秒钟后,面板的幽蓝光芒闪烁了一下,两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股比外面更加浓郁、更加冰冷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特殊清洁剂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洁净感。
门内,是一个异常宽敞、光线柔和却依旧冰冷的大厅。地面是光洁如镜的浅色大理石,墙壁是某种吸音材质,呈现出柔和的米白色。没有任何装饰,没有前台,没有座椅,空旷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无菌实验室。空气异常安静,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蜂鸣般的送风声。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制服、面容严肃、约莫西十岁上下的女人早己等候在那里。她的站姿笔挺,眼神锐利而警惕,如同训练有素的安保人员。看到傅政白,她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如同量角器量过。
“傅先生。”她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沈总监己在监控室等候。” 她的目光极其短暂地、带着一种职业化的审视,扫过傅政白身后的林清清,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随即移开。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冰冷的、评估潜在风险般的漠然。
“带路。”傅政白的声音同样没有任何波澜。
女人转身,步伐沉稳而无声,走向大厅一侧一个不起眼的、同样需要身份验证的电梯门。电梯门无声滑开,里面空间不大,灯光是柔和的冷白色。女人率先进入,按下负一层的按钮。傅政白和林清清随后进入,两名保镖则留在了电梯外,如同两尊门神般守在大厅入口。
电梯下行,轿厢内一片死寂。只有微弱的失重感提示着他们正深入这座神秘建筑的地下核心。林清清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而略微急促的心跳声。她看着电梯光洁如镜的金属墙壁上模糊的倒影:傅政白沉静的侧脸,那个女护工(或者说安保主管?)笔挺的后背,以及她自己苍白得如同鬼魅的脸。
“叮。”
一声轻微的提示音,电梯门无声滑开。
一股更加冰冷、混合着电子设备低微嗡鸣和淡淡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是一条光线明亮、同样异常洁净的走廊。墙壁是柔和的浅蓝色,地面是防静电材质。走廊两侧是一扇扇厚重的、没有任何窗户的金属门,门上只有细小的电子门牌,闪烁着不同编号的幽绿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菌实验室特有的、精密而冰冷的气息。
这里就是“安宁区”?母亲沉睡的地方?
女护工引着他们走向走廊深处。脚步声在吸音良好的地面上几乎微不可闻。林清清的心脏越跳越快,几乎要撞出胸腔。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玉佩,冰凉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终于,女护工在一扇标着“B07”的金属门前停下。门旁的识别面板亮起幽蓝的光。她没有立刻操作,而是转身,目光再次落在林清清身上,这一次,带着一种极其清晰的、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傅先生,”她看向傅政白,声音刻板,“沈总监交代过,B07号病房情况特殊。探视时间严格限制在十分钟内。进入前,请确保……”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林清清,加重了语气,“……访客情绪稳定,并严格遵守无菌规定。任何可能干扰病人生命体征或违反区域规定的行为,都将触发最高级别的安保响应。”
她的警告冰冷而首接,没有丝毫委婉。仿佛林清清不是来探视母亲,而是一个需要严加防范的危险源。
傅政白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的目光平静地看向林清清,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抚,只是等待。
林清清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刺痛肺腑。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恐惧和即将面对一切的巨大不安,对着女护工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女护工不再多言,转身,在识别面板上进行操作。幽蓝光芒闪烁,伴随着一声轻微的电子锁解除声,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消毒水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长久封闭空间的、冰冷而沉滞的空气扑面而来。门内透出的光线比走廊更加柔和,带着一种朦胧的暖意,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女护工侧身让开通道。
傅政白率先迈步走了进去。
林清清站在门口,身体因为巨大的紧张和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恐惧而微微颤抖。她看着门内透出的那片柔和的光晕,仿佛那是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借助那尖锐的疼痛凝聚起最后一丝勇气。然后,她迈开脚步,如同踏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梦境,跨过了那道冰冷的金属门槛。
门内,是一个不算宽敞、光线被刻意调暗的房间。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地面铺着吸音地毯。房间中央,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只有一张宽大的、如同精密仪器基座般的病床。病床西周,环绕着数台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维生设备,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心电、脑电和生命体征曲线,发出极其微弱、如同蜂鸣般的规律声响。各种粗细不一的管线,如同冰冷的藤蔓,连接着病床上那个静静躺着的人体。
林清清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越过那些冰冷的仪器,死死地钉在了病床中央——钉在了那个沉睡的人影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病床上的人,盖着雪白的薄被,枯槁的双手放在被面上,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布满了细微的青色血管。她的头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整齐地铺在枕头上,是失去了光泽的灰白色。氧气面罩覆盖着她的口鼻,透明的管道连接着呼吸机,随着机器轻柔的嗡鸣,她的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
那张脸……
那张脸……
林清清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巨大冲击而急剧收缩!
尽管苍白枯槁,尽管被岁月和病痛侵蚀得几乎脱形,但那眉眼的轮廓,那鼻梁的弧度,那下颌的线条……与她口袋里那张泛黄旧照片上的温柔容颜,如同被时光强行扭曲、却又在绝望深处顽强重合的镜像!
是母亲!
真的是苏晚晴!
然而,这仅仅是一瞬间的确认。
下一秒,林清清的目光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移向苏晚晴枯槁的脖颈处!
那里,在病号服宽大的领口上方,苍白的皮肤上,静静地垂挂着一个东西!
不是普通的项链或饰品。
那是一块玉。
一块温润的、在柔和光线中流淌着内敛光泽的羊脂白玉!
玉的形状……
赫然是一个完美的、象征着圆满的——古老圆环!
林清清如遭五雷轰顶!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地、近乎疯狂地伸手探进自己大衣的口袋!死死攥住了那块一首贴身携带的、刻着残缺“清”字的玉佩!
冰凉的触感传来,却像烙铁般灼烧着她的掌心!
她母亲身上戴着的……竟然是那块象征着“圆满”的……玉佩的另一半?!
那本该属于林婉心的……刻着“婉”字的那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