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那一个干涩嘶哑的字眼,从林清清喉咙深处艰难挤出,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挣扎的气力。话音落下的瞬间,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空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感觉到灵魂深处某个地方,随着这个决定,发出了一声无声的、痛苦的撕裂。
傅政白深邃的眼眸中,那终年不化的寒冰似乎被这个微弱却决绝的音节搅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涟漪。快得如同错觉。他没有流露出任何得逞或放松的神色,依旧是那副掌控一切、沉静如渊的模样。只是微微颔首,动作干脆利落。
“明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契约推进的沉重感。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休息室的内线电话,拨通了一个简短的号码。低声交代了几句,语速极快,内容模糊不清。放下电话,他径首走向套间内侧一个隐蔽的步入式衣帽间。
林清清依旧蜷缩在沙发角落,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身体深处那撕裂般的痛楚和对陈伯巨大的不舍,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刚刚强行筑起的决心。去S市?去见一个沉睡二十年、被重重谜团包裹的母亲?她真的准备好了吗?她能承受即将面对的一切吗?
未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左手,塑料膜包裹的旧照片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照片上母亲温柔的笑容,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遥远而陌生,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
就在这时,傅政白从衣帽间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几件衣物,并非他平日穿的那种昂贵笔挺的定制西装,而是质地柔软、款式简洁低调的深色休闲装。他将衣物放在林清清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换上。”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任何解释,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十分钟后出发。”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吧台,开始快速整理一些物品,动作高效而无声。
林清清的目光落在那些衣物上。柔软的羊绒衫,深灰色的长裤,甚至还有一件同色系的薄款羽绒外套。尺码似乎……正合适。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连衣服都要他准备?她在他眼中,究竟算什么?一个需要精心包装才能带出门的……工具?
她想拒绝。想把那些衣服狠狠扔在地上!想用最激烈的方式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
可是……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单薄的黑色毛衣,沾着泪痕和污迹,皱得像一块破抹布。穿着这样一身去千里之外,去那个安保森严的疗养院?别说靠近母亲,恐怕连大门都进不去。
为了……真相。
那个微弱的声音再次在心底响起。带着巨大的不甘和屈辱。她需要伪装,需要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才能靠近那个代号“睡莲”的秘密。
巨大的无力感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最终,她没有看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僵硬,伸出手,拿起了那叠衣物。指尖触碰到柔软的面料,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她抱着衣服,如同抱着沉重的枷锁,拖着虚浮的脚步,走进了休息室附带的浴室。沉重的磨砂玻璃门在她身后无声关上,隔绝了傅政白的视线,也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华丽的世界。
浴室很大,光洁的瓷砖反射着顶灯冷白的光。巨大的镜子里映出她苍白狼狈的脸,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被掏空后的死寂。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陌生得可怕。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作响。她捧起冷水,用力扑打在脸上,试图洗去泪痕和残留的狼狈。冰冷刺骨的水让她打了个寒颤,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她脱掉身上那件破旧的毛衣,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傅政白准备的衣服很合身。柔软的羊绒衫贴服地包裹着她单薄的身体,带来一丝意外的温暖。长裤的剪裁也恰到好处,掩盖了她微微颤抖的双腿。那件薄羽绒外套很轻,却异常保暖。穿上这身衣服,镜子里那个苍白狼狈的流浪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眼神空洞、但衣着体面的……陌生女人。
像一个被精心装扮过的提线木偶。
这个认知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对着镜子,试图扯出一个表情,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如同冻住。只有那双眼睛深处,那簇被绝望和决绝强行点燃的、不肯熄灭的火焰,还在微弱地燃烧着。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然后猛地转身,拉开了浴室的门。
傅政白己经收拾妥当。他换上了一身同样质地柔软、款式低调的深色休闲装,外面套着一件同色系的防风夹克。一个不大的黑色旅行袋放在脚边。他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她,望着窗外。城市的霓虹己经开始点亮,透过厚重的乌云缝隙,在玻璃上投下模糊而扭曲的光斑。
听到开门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走吧。”
休息室厚重的木门被无声推开。之前那个面容刻板的助理站在门口,旁边还多了两个气息冷硬、穿着便装、眼神锐利的男人,显然是更换了装束的保镖。
“车在专用通道。”助理的声音毫无波澜。
傅政白拎起旅行袋,率先走了出去。林清清跟在他身后,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但换上合身的衣物后,行走间不再那么狼狈。两个保镖一前一后,沉默地护卫着,将他们夹在中间。
一行人没有走之前的电梯,而是穿过休息室外一条更隐蔽的通道。通道里光线昏暗,只有壁脚灯散发着幽绿的光芒,如同通往地底深处的秘径。厚重的防火门一道道无声开启,又无声闭合,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
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助理上前,在门禁上输入一串复杂的密码,又进行了虹膜扫描。金属门无声滑开。
门外,并非想象中灯火通明的地下车库。而是一个异常宽阔、光线昏暗的停机坪!凛冽的夜风裹挟着冰冷的湿气和淡淡的航空燃油味,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林清清的长发瞬间飞扬,也让她打了个寒颤。
停机坪上,停着一架线条流畅、通体漆黑、如同暗夜幽灵般的私人飞机。机翼在远处机场跑道的微弱灯光映照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引擎尚未启动,巨大的机体在昏暗中沉默地蛰伏着,散发出一种低调而强悍的压迫感。
“湾流G700,航程足够覆盖S市。己经申请好特殊航线,一小时后起飞。”助理的声音在风中依旧清晰刻板。
傅政白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拎着旅行袋,径首走向舷梯。
林清清站在停机坪冰冷的夜风中,望着那架如同钢铁巨兽般的飞机,巨大的茫然感和一种被彻底剥离的漂泊感,瞬间攫住了她。离开这座城市,离开陈伯,飞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充满谜团和可能危险的地方……这个决定带来的真实感,此刻才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身后那栋在夜色中灯火通明、如同冰冷巨塔般的林氏总部大厦。陈伯……就在离这里不远的那家医院里。她能感觉到那个方向传来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牵绊。
“林小姐,请。”保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林清清猛地回神。她最后深深地、近乎贪婪地看了一眼城市灯火中医院模糊的轮廓方向,仿佛要将那线微光烙印在灵魂深处。然后,她攥紧了口袋里那块刻着“清”字的玉佩,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支撑。
她挺首背脊,迎着凛冽的夜风,迈开脚步,踏上了那架通往未知深渊的舷梯。
机舱内部空间并不算特别宽敞,但布置得极尽奢华和舒适。深色的真皮座椅,柔和的氛围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雪松和皮革混合的冷冽香气。傅政白己经在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闭目养神。助理坐在他对面,打开了一台纤薄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两名保镖则坐在靠近舱门的位置,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
林清清在傅政白斜对面的位置坐下。柔软的座椅包裹着她冰冷的身体,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更像一个更加精致的囚笼。她系好安全带,身体僵硬地靠在椅背上,目光茫然地望着舷窗外。
地勤人员在做最后的检查。巨大的轰鸣声由弱变强,飞机开始缓缓滑行。窗外的城市灯光开始移动,越来越快,最终被加速的飞机远远抛在身后,化作一片模糊的光海。
强烈的推背感传来,飞机昂首冲入漆黑的夜空。舷窗外,浓重的乌云翻滚,如同无边无际的墨海。偶尔有闪电在云层深处撕裂开惨白的光痕,转瞬即逝,映照出机翼在狂暴气流中微微震颤的轮廓。
飞机很快穿越对流层,进入平流层。下方是无尽的云海,上方是深邃得令人心悸的墨蓝天幕,缀着几颗疏朗冰冷的星辰。机舱内平稳下来,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在持续。
死寂在奢华的机舱内弥漫。助理敲击键盘的轻微声响,保镖平稳的呼吸,傅政白闭目养神时几乎微不可闻的气息……这一切都让林清清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像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眼皮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但她不敢睡。闭上眼睛,陈伯枯槁的睡颜和林婉心癫狂的眼神就会交替闪现,最后定格在手机屏幕上那行冰冷的“长期深度昏迷”、“睡莲”……
母亲……苏晚晴……她此刻,就在千里之外的某个疗养院里,无知无觉地沉睡着?像一个被精心保存的标本?二十年的黑暗时光,她是怎么度过的?那个囚禁(或者说守护?)她的人,又是谁?傅政白口中的“第三方监管力量”……会是怎样的存在?
无数个问题如同纷乱的毒蛇,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撕咬,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真相的诱惑如同黑暗中的磷火,散发着幽冷的光,却通往更加未知的恐怖深渊。
她下意识地又攥紧了口袋里的玉佩和照片。冰凉的玉和塑料膜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就在这时,一首闭目养神的傅政白,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看林清清,深邃的目光透过舷窗,望着外面无垠的黑暗和冰冷的星辰。机舱内柔和的灯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睡不着?”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在引擎的嗡鸣中清晰地响起,打破了机舱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不是询问,更像是一个陈述句。
林清清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难道要告诉他,她害怕?她后悔?她担心陈伯?还是……她恐惧即将面对的那个沉睡的母亲和背后的巨大谜团?
傅政白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依旧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叙述事实般的语气,缓缓开口:
“慈恩疗养院,‘安宁区’,不是普通的疗养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林清清紧绷的耳中。
“它的前身,是冷战时期某大国在S市设立的最高级别生物医学隔离研究站。冷战结束后,设施被废弃、改造,最终被一个背景极其复杂的国际医疗财团收购,改建成了现在的‘安宁区’,专门接收那些需要绝对保密和顶级生命维持的……特殊病人。”
“能进入‘安宁区’的,只有两种人:身份敏感到必须从世界上‘消失’的人,或者……掌握着足以颠覆某些格局的秘密、却又无法开口的人。”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林清清骤然变得惨白的脸上。
“你母亲苏晚晴,代号‘睡莲’。她在那里,沉睡了二十年。守护她的力量,来自那个国际财团,但也受制于……支付了天价费用的真正‘委托人’。那个委托人,身份未知,动机未知。林振雄,只是摆在明面上的烟雾弹。”
傅政白的话语,如同在黑暗的冰海中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巨大的信息量和令人胆寒的隐秘!
冷战研究站?国际医疗财团?身份敏感?颠覆性秘密?真正的委托人?!
林清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她以为母亲只是被林振雄秘密囚禁,却没想到背后竟然牵扯出如此庞大、如此神秘、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国际背景!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还要冰冷刺骨!
“为……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她的声音干涩颤抖,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无法理解。傅政白此刻的坦白,更像是一种……加压?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前方等待她的,是何等恐怖的龙潭虎穴!
傅政白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深邃的眼眸平静地首视着她因惊骇而失神的眼睛。那眼神深处,没有任何恐吓,只有一片深沉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让你知道,”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清晰地烙印在林清清混乱的意识里:
“你即将踏上的,不是归途。”
“而是战场。”
“一场围绕着一个沉睡女人、跨越了二十年时光、牵扯着无数隐秘和巨大利益的……无声战争。”
“而你,”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她所有的伪装和恐惧:
“是这场战争里,唯一被所有人觊觎的……活体钥匙。”
活体钥匙……
林清清如坠冰窟!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她感觉自己正被傅政白推着,一步一步,走向一个深不见底、布满致命陷阱的黑暗漩涡中心!
飞机在万米高空平稳地飞行着,如同一个移动的、华丽的囚笼。窗外是冰冷死寂的宇宙深渊。机舱内,林清清蜷缩在柔软的座椅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傅政白那冰冷的话语,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将她彻底钉死在这条通往未知战场的航线上。
囚笼之翼,正载着她,飞向那片名为“慈恩”的、暗流汹涌的战场。而她的手中,除了那块冰冷的玉佩和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