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血色沉浮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重新接上,但那象征着生命搏动的线条,却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在屏幕上划出令人心悸的低伏曲线。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动着手术室外死寂空气里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手术室的红灯亮得刺眼,如同一只冰冷、永不疲倦的恶魔之眼,无情地注视着外面的一切。

齐文君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僵硬地坐在冰冷的等候椅上。昂贵的貂皮披肩随意地搭在椅背,沾染着儿子喷溅出的、己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像一块丑陋的疮疤。她保养得宜的双手紧紧交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也浑然不觉。她空洞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隔绝生死的厚重金属门,仿佛要将它看穿。

林雨柔坐在她旁边,脸色苍白,眼神慌乱地游移。她几次想开口安慰,但看着齐文君那失魂落魄、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侧影,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刚才病房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齐朗混乱嘶吼中透露出的惨烈真相,以及他最后吐血昏迷前死死盯着颜晓晴、艰难吐出她名字的瞬间……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反复切割着她的认知和……某种隐秘的期待。她下意识地绞着手指,指节同样发白。

时间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和死一般的寂静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砰!”

一声闷响打破了死寂。

是颜晓晴。

她被两个保镖粗暴地架着,几乎是拖拽着,扔在了距离齐文君最远的、靠近楼梯口的冰冷角落里。她像一摊被彻底碾碎的泥,软软地瘫倒在地上,连支撑自己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刚才在病房门口目睹齐朗吐血昏迷的巨大冲击,彻底抽干了她最后一丝生命力。额角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混合着灰尘和泪水,在她惨白的脸上糊成一片,狼狈不堪。

那只被齐文君高跟鞋踩过的手背,己经肿得老高,紫黑一片,五根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而另一只紧攥过玉佛的手,掌心被玉佛棱角割破的伤口依然在缓慢地渗出血珠,在地面上留下点点刺目的猩红。她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全身的剧痛,带来一阵眩晕,干裂的唇边溢出带着铁锈味的血沫。

保镖面无表情地站在她两侧,如同两尊铁塔,隔绝了她看向手术室方向的任何可能。他们的眼神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惕,仿佛看守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危险的、肮脏的物品。

颜晓晴没有试图挣扎,也没有抬头去看任何人。她只是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和无声的抽噎而剧烈起伏。那枚染血的玉佛,终究还是被齐文君在混乱中夺走了。此刻,她空空的手心,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和黏腻的血。齐朗最后那句混乱中艰难吐出的“晓晴……?”,和他喷血倒下的画面,如同最残酷的慢镜头,在她脑中反复播放,每一次重放都带来凌迟般的剧痛。

为什么?为什么在她以为被全世界抛弃、被最爱的他彻底遗忘的时候,他又在意识崩溃的深渊里嘶吼她的名字?为什么在她以为真相大白、或许能唤醒他一丝记忆的时候,他又在她面前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倒下?命运就像最恶毒的编剧,在她和他之间反复设置着无法逾越的血色鸿沟。

手术室的门猛地被推开!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快步走出,眼神凝重,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齐夫人!” 医生的声音带着急促。

齐文君如同被电击,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踉跄着冲过去,声音嘶哑而颤抖:“医生!我儿子……朗朗他怎么样?!”

林雨柔也慌忙跟上,心提到了嗓子眼。

角落里的颜晓晴,身体猛地一僵,埋在臂弯里的头微微抬起,沾满血污的耳朵无声地竖了起来,屏住了呼吸。

“情况非常危急!” 医生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峻,“病人情绪极度狂躁导致颅内压急剧升高,引发了严重的继发性脑出血!出血量大,位置凶险,己经压迫到关键脑干区域!必须立刻进行开颅手术清除血肿,否则……”

医生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沉重的停顿和眼神里的凝重,己经说明了一切——否则,就是死亡,或者成为毫无意识的植物人。

齐文君眼前一黑,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被林雨柔死死扶住才没有倒下。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西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手术风险极高!” 医生继续快速说道,同时将一份文件递到齐文君面前,“病人本身就有严重的颅脑外伤史,这次出血又是在上次手术区域附近,粘连严重,操作空间极小!手术过程中随时可能出现大出血、脑疝、呼吸心跳骤停等致命风险!术后也极有可能出现永久性神经功能障碍、偏瘫、失语甚至长期昏迷!这是手术知情同意书和病危通知书,请您立刻签字!时间就是生命!”

那几页薄薄的纸,此刻在齐文君手中却重若千钧,像烧红的烙铁。她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笔。上面一条条触目惊心的并发症和死亡风险,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神经。

“不……朗朗……我的朗朗……” 她失神地喃喃,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纸页上,晕开了黑色的墨迹。她一生杀伐果断,在商场上翻云覆雨,此刻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被巨大的绝望和恐惧击垮。

林雨柔也吓傻了,脸色惨白如纸,只会紧紧抓着齐文君的手臂。

“齐夫人!请您快做决定!病人等不起!” 医生焦急地催促,手术室的门内,隐约还能听到里面紧张急促的仪器声和指令声。

就在这时——

“呃……” 角落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是颜晓晴。

她不知何时抬起了头,脸上血泪交织,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医生,又艰难地转向浑身颤抖、濒临崩溃的齐文君。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保镖立刻上前一步,用身体更严密地挡住了她的视线,其中一个低声呵斥:“闭嘴!老实待着!”

颜晓晴仿佛没有听见保镖的呵斥。她的目光穿透保镖身体的缝隙,死死钉在齐文君手中的那几张纸上。那上面写着的,是齐朗的生死判决!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绝望、不甘和某种决绝的力量,猛地冲垮了她身体的麻木。她竟挣扎着,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死死抠住冰冷的地面,拖着沉重的身体,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朝着齐文君的方向挪动!

她的动作缓慢而痛苦,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喘息,嘴角不断溢出新的血沫。额角的血顺着脸颊流下,在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暗痕。那只受伤的手背因为摩擦地面,传来钻心的剧痛,但她仿佛感觉不到。

保镖皱眉,想要强行按住她。

“别……别碰她……” 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竟是林雨柔!她看着颜晓晴那如同爬向祭坛般决绝的姿态,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心头猛地一悸,下意识地开口阻止了保镖。

齐文君也被这动静惊动,泪眼模糊地看向那个正艰难爬向自己的女人。

颜晓晴终于挪到了距离齐文君几步远的地方。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沾满血污的脸因为极致的痛苦和哀求而扭曲变形。她看着齐文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卑微的、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的乞求!

她张开干裂流血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血沫:

“签……签啊……”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份同意书,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之光。

“救他……救他……” 她重复着,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惨烈,“求求你……救他……他不能死……他答应过……要……活下去……”

“拿着我的命活下去……”

这句齐朗在生命最后一刻塞给她的话,此刻从她口中嘶哑地吐出,带着她全部的灵魂重量,狠狠砸向齐文君!

齐文君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她看着颜晓晴那双充满了卑微乞求和不顾一切的爱意的眼睛,听着那句“拿着我的命活下去”……再看看手术室门上刺眼的红灯……

儿子用命换来的这个女人……此刻,在用她残破的生命和卑微的姿态,乞求她这个母亲,去救他!

这荒谬而惨烈的现实,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齐文君心中最后一丝顽固的壁垒!

“朗朗……” 齐文君发出一声悲鸣,泪水汹涌而下。她不再犹豫,颤抖的手指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在那份象征着巨大风险和渺茫希望的同意书上,狠狠地、用力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几乎划破了纸张!

“快!救他!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医生!不惜一切代价!” 她把文件塞回医生手里,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医生接过文件,一秒都不敢耽搁,转身冲回了手术室。厚重的门再次关闭,将里面与外面隔绝成两个世界。

齐文君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坐在椅子上,失声痛哭。

林雨柔也捂着脸,低声啜泣。

角落里的颜晓晴,在看到齐文君签下名字的瞬间,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那支撑她爬过来的最后一丝力气也消失了。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地砸回冰冷的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她侧躺着,脸贴着冰凉刺骨的地板,目光涣散地望向那扇紧闭的手术室门。嘴角,却似乎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那是一个混杂着无尽悲伤、微弱希冀和……某种解脱般的弧度。

她做到了。

她爬过来了。

她求了。

他……有救了。

冰冷的泪水混合着血水,无声地滑落,浸入地面。意识如同沉入漆黑冰冷的海底,一点点模糊、远去。

保镖依旧冷漠地站着,如同两尊无情的雕塑。

手术室的红灯,依旧冰冷地亮着。

等候区里,只剩下齐文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和林雨柔低低的啜泣。

而那枚引发一切风暴、承载着生命重量的染血玉佛,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齐文君貂皮披肩的口袋深处,沾染着新旧交融的血迹,在黑暗中沉默着。它像一个冰冷的见证者,目睹着这场血色沉浮中,所有人灵魂的挣扎与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