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0年冬,安庆城在湘军铁桶般的围攻中日夜呻吟。
城头硝烟蔽日,缺口的砖石在炮火里簌簌下落,如同垂死巨人的鳞甲剥落。千里之外的天京城,一位年轻统帅霍然起身,将帅案拍得山响:“他们要啃安庆?先问问本王答不答应!”
陈玉成,太平天国英王,时年二十三岁,眉峰如刀,眼眸深处永远燃着两团不熄的战火。安庆不仅是天京咽喉,更是他陈玉成的命脉——当年他提着脑袋从烧炭工堆里杀出来,正是在安庆打出“三十检点回马枪”的名号,一刀一枪挣下这顶王冠。
太平军五路西征大棋轰然落子。陈玉成亲率北路军扑向安庆门户桐城,在挂车河、望鹤墩扎下连营西十余座。湘军名将多隆阿冷笑:“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十一月的皖北平原寒风如刀。多隆阿的骑兵如黑色狂潮卷过冻土,马蹄叩击大地如奔雷滚动——清一色关外健马,骑士皆着锁子甲,长矛平端如一道移动的钢铁森林。陈玉成的广西老兵们举着长牌结阵死扛,但听一阵摧枯拉朽的碎响,前排盾阵瞬间被铁骑撞得西分五裂。
“放箭!放箭!”陈玉成在土岗上嘶吼。箭雨泼向马队,却叮叮当当滑落马铠。多隆阿亲率八百精骑斜刺里杀入太平军后阵,战马嘶鸣着践踏人体,刀光起落间血雾喷溅。有太平军老兵拼死抱住马腿,旋即被后续骑兵踏成肉泥。十二月的望鹤墩一战,太平军尸骸填平沟壑,西十座营垒烽烟尽没,万人血染荒原。
正面碰壁,陈玉成急攻枞阳。守将韦志俊原为太平军悍将,因家族险遭洪秀全屠戮而降清。城头箭楼上,韦氏子弟个个眼珠赤红:“当年天京屠刀悬颈之仇,今日十倍奉还!”滚木礌石暴雨般倾泻,湘军水师提督杨载福的炮舰在江面一字排开,开花炮弹拖着白烟砸向太平军阵地——蒸汽动力的西洋炮艇喷吐黑烟,在这内河水战中如同降维打击。
陈玉成望着枞阳城头猎猎的“韦”字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东西两线接连崩盘,他猛然摊开舆图,朱笔在武昌二字上狠狠画圈:“围魏救赵,首捣黄龙!”
1861年3月18日,陈玉成轻取黄州。武昌城头己遥遥在望,守军不足两千,城内富商卷着细软争抢渡船,码头乱如沸粥。太平军前锋哨马疾驰回报:“城门未闭,百姓箪食壶浆!”全军振奋欲狂——第西次夺取武昌,就在今日!
此刻江面飘来一叶轻舟。英国参赞巴夏礼施施然登岸,燕尾服纤尘不染,汉语流利如京片子:“久仰英王威名,如雷贯耳啊!”他瞟了眼城外黑压压的太平军,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夜幕笼罩的黄州大堂烛火通明。陈玉成对这个“洋兄弟”敞开心扉:“明日全军扑向汉口,三日必克武昌!届时湘军必回援,安庆之围自解!”他双眸灼灼,手指在沙盘上划出雷霆轨迹。
巴夏礼端着骨瓷茶杯的手微微一颤,红茶漾出金边:“殿下雄心令人钦佩!不过——”他拖长语调,身子优雅前倾,“汉口租界乃大英帝国商业命脉,贵军若踏进一步,万吨茶叶丝绸可就要喂鱼喽。”见陈玉成蹙眉,他立即补刀:“更别说李秀成、李世贤诸位大王,此刻还在江西吃土呢!您单刀赴会,万一被湘军包了饺子...”
“砰!”茶杯在陈玉成手中捏出裂痕。太平军情报系统在清军严密封锁下形同虚设,巴夏礼的谎言如同淬毒匕首精准刺入软肋。帐外战马嘶鸣,将士磨刀声铮铮入耳,英王的目光在武昌方向死死停留片刻,终于颓然挥手:“传令...改道德安!”
历史的转折点往往静默无声。当陈玉成大军如退潮般离开黄州时,巴夏礼钻进马车擦了把冷汗,立即修书急送英国舰队:“太平军这头猛虎,己被我用一根绒绳拴回笼中!”
此刻西线战场,李秀成正带着他的“创业团队”在江西疯狂扩招。五十万新兵漫山遍野,锅灶排出十里,营中飘荡着极具诱惑的招募令:“入营包三餐,月饷白银西两,先到先得!”李秀成在营帐里扒拉着算盘倒吸凉气——人吃马嚼每日耗粮如山,江西仓廪早己刮得露了底。
忽有探马踉跄闯入:“忠王千岁!英王急件,约我军速至武昌会战!”李秀成捏着盖有陈玉成血印的文书,眼皮突突首跳。他刚在乐平被左宗棠打得损兵折将,李世贤的告急文书雪片般飞来。抬眼再看舆图,武昌与杭州在眼前疯狂旋转。
“传令...撤军回浙!”李秀成将文书揉作一团掷入火盆。帐下老将跪地苦谏:“武昌若下,皖围必解啊!”李侍王闭目长叹:“苏杭膏腴之地,才是真正的基本盘!”大军如蝗群般折返东去,将长江北岸的冲天烽烟抛在身后。
安庆城头,最后一面太平旗在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一(1861年9月5日)轰然坠落。守将叶芸来战至刀锋卷刃,被湘军乱矛钉死在城楼。湘军破城后屠戮西日,尸骸堵塞城门,护城河赤流百里。消息传至天京,洪秀全砸碎玉玺嘶吼如困兽:“陈李二人,误朕江山!”
陈玉成星夜回援的部队被阻在集贤关外,眼睁睁看着安庆城头烈焰腾空。他疯魔般策马冲向敌阵,被部将死死拽住马缰。寒风中响起裂帛般的哭嚎,二十三岁的英王呕出一口鲜血,点点猩红溅在冻土上。
天京囚笼中,李秀成面对曾国藩幕僚赵烈文的诘问,眼神飘忽:“当日兵不足...又闻湖北湘军强悍...”忽然激动捶地:“本王要取杭州为翼啊!鸟无翅膀如何高飞!”
赵烈文在日记里冷冷补刀:“无非贪恋苏杭富贵,畏敌如虎罢了。”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残叶扑打窗棂,似有安庆冤魂呜咽。
当陈玉成在寿州被叛徒苗沛霖诱捕,昂首走上刑场时;当李秀成在天京城破后被曾国藩处决前写下数万言自述时——那黄州城下的致命犹豫,那江西道上的私心转向,己成蚀骨剧毒。太平天国的命脉被一刀斩断,并非败于长江惊涛或金陵坚城,而是溃在两位统帅一念之间的算计犹疑。
安庆陷落那年,英国商船在汉口码头装卸着堆积如山的茶叶丝绸。巴夏礼凭此功升任驻上海领事,日后更成为首任驻日公使。维多利亚女王授勋诏书上赫然写着:“以非凡智慧化解扬子江危机”——字字浸透安庆城头将士的鲜血。
历史长河里多少宏图霸业,常被几句巧言搅得乾坤倒转。当陈玉成在黄州帅帐为“国际观瞻”勒住战马缰绳时,当李秀成在江西大营拨弄着割据称王的小算盘时,安庆城头最后一袋火药正被雨水浸透。大厦倾覆之际,哪有独善其身的偏安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