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谷的夜,从未如此喧嚣,也从未如此沉重。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谷内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村民们脸上带着疲惫,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精壮的汉子们赤裸着上身,挥汗如雨,将沉重的元军尸体拖向远离水源的深坑掩埋,刺鼻的石灰气味混合着血腥弥漫开来。女人们则忙着拆解、清洗、缝补缴获的皮甲,将破损处用鞣制的兽皮仔细补好。孩子们也跑前跑后,收集散落的箭矢,打磨着缴获的腰刀豁口。
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在火光下闪烁着的寒光:三十余套相对完好的皮甲,五十多把弯刀和腰刀(部分需要修复),十几张保养尚可的元军角弓,数百支羽箭,还有少量铁枪头、匕首、水囊、干粮袋,甚至还有几小罐珍贵的金疮药!这对一群不久前还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流民来说,无异于天降横财!
林羽却独自坐在高处一块冰冷的岩石上,远离喧闹。他面前摊开着一块粗布,上面摆放着三样东西:刻着仰天苍狼图腾的元军木牌,刻着半开莲花的黑色白莲令牌,以及从胡先生身上搜出的狰狞鬼面罗刹牌。三块令牌材质各异,风格迥然,但角落那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相同火焰纹标记,在火光下却如同恶魔的低语,冰冷地嘲笑着他之前的猜测。
明教?或许有关联,但绝非全部!这“鬼面罗刹”更像是一个隐藏在明教、白莲、甚至元廷阴影下的庞大暗影组织,用不同的面目渗透各方,攫取他们想要的东西——火药配方!
“林小哥!”阿大兴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壮实的汉子提着一张刚修复好的角弓,满脸红光地跑过来,“看!这弓弦换了新的鹿筋,劲道足得很!石头试过了,八十步外能射穿两层皮甲!”
林羽接过沉甸甸的角弓,入手冰凉,弓身坚韧。他尝试着拉开,强劲的力道显示着这绝非普通猎弓可比。“很好。”他点点头,眼中却无多少喜色,“阿大,挑十个臂力最强、最沉稳的汉子,从今天起,放下其他活,专心练弓!我要他们在最短时间内,能在百步中奔跑的野狗!石头负责教他们!”
“是!”阿大感受到林羽语气中的凝重,兴奋稍敛,用力点头。
“另外,”林羽指着地上那堆缴获的弯刀腰刀,“把这些刀,挑出二十把最好的,剩下的…全部回炉!”
“回炉?”阿大愣住了,“林小哥,这可是好铁啊!虽然有些豁口,磨一磨也能用…”
“磨太慢!”林羽打断他,眼中闪烁着迫切的寒光,“我们需要更锋利、更坚韧、更长的武器!砍刀!或者…矛头!用这些废铁,融了重铸!韩先生!”他转向匆匆走来的老吏,“我记得你说过,流民里有个姓王的铁匠?”
“有!老王头!手艺还行,就是缺家伙事和好铁!”韩先生立刻道。
“就是他!立刻把他找来!把谷里所有能找到的铁器,破锅烂锄头,连同这些废刀,都给他!我要他带着徒弟,连夜开炉!先打造三十把厚背砍刀,刀身要长,要厚实!再打三十个能装在硬木杆上的矛头!越快越好!”林羽的命令斩钉截铁。时间!他缺的就是时间!白莲教的退走只是缓兵之计,下一次的敌人,只会更强更狡猾!他必须将每一份战利品,每一刻喘息之机,都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战斗力!
韩先生看着林羽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心中一凛,立刻应声去办。阿大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再多问,转身去挑选弓手。
林羽的目光再次投向谷外沉沉的黑暗。硝石矿!这才是真正的核心!他叫过石头:“石头,矿洞那边怎么样?”
“按你的吩咐,洞口用碎石和树枝伪装好了,里面用粗木做了支撑,安全多了。就是…开采太慢了,没有趁手的铁镐,全靠石锤和火烧水浇,一天也弄不了多少。”石头抹了把汗,有些发愁。
“慢也要采!”林羽语气坚决,“安全第一!从明天起,采矿的人手翻倍!分成日夜两班!轮流休息!硫磺泉那边也一样,提纯的土硝和硫磺粉,有多少存多少!另外,在矿洞深处,找最干燥隐蔽的地方,挖几个深坑,用石板和黏土封好,作为储存火药的秘库!这事你亲自带绝对信得过的人去做!除了我们三个和韩先生,绝不能让第五个人知道具置!”
“明白!”石头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对那“惊雷之力”的敬畏与渴望。
接下来的日子,野人谷如同一个被抽打的陀螺,疯狂地运转起来。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日夜不息,老王头带着几个徒弟赤膊上阵,挥汗如雨。熔炉的火光映照着他们专注而兴奋的脸庞。一块块废铁被投入熔炉,化为炽热的铁水,又在简陋的砂模中凝结成粗犷却厚实坚韧的刀坯、矛头。淬火的青烟带着铁腥味弥漫谷中。
谷口和葫芦谷内几处狭窄通道,防御工事被加固到了极致。陷阱重新布置,涂满毒泥的尖桩更深更密。滚石檑木的位置被调整到最佳角度。阿大带着挑选出的十名弓手,在谷内僻静处刻苦训练。拉弓的吱嘎声、箭矢破空的锐响、报靶的呼喊声,成了谷内新的节奏。
硝石矿洞深处,敲击声沉闷而规律。开采出来的硝石原矿被小心运出,在另一处隐蔽的山坳里,按照林羽反复试验改进的土法(多次溶解、过滤、结晶),提纯出更细腻的硝粉。硫磺泉边的土坑里,也堆积起越来越多的黄色硫磺粉末。
林羽则像一根绷紧的弦,在谷内各处巡视、指导、协调。他检查新打出的砍刀锋利度,调整陷阱的伪装,指导弓手修正姿势,查看火药原材料的提纯进度。他将现代的组织管理理念融入其中,明确分工,流水作业,极大地提升了效率。村民们虽然疲惫不堪,但看着手中崭新的武器,身上修补好的皮甲,看着谷内日益坚固的工事,一种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和归属感在悄然滋生。林羽的威信,在无声的忙碌中,达到了顶峰。
然而,谷外并不平静。
“林小哥!谷外东面五里,发现小股流民,约二三十人,看方向像是从西边狼烟处逃过来的,饿得不行,在挖草根树皮!”负责外围警戒的村民带回消息。
“给他们指路,避开我们谷口,往南边韩家寨方向去。”林羽略一沉吟,下令。他现在不能收容来历不明的流民,风险太大。
“林小哥!西边官道上,有大队人马经过的痕迹!看马蹄印和车辙,像是红巾军!人数不少,至少上千!往北边去了!”又一名暗哨回报。
红巾军主力?林羽心中一凛。看来西大营方向的三道狼烟,确实引来了大动作。乱世的大潮,正汹涌地拍打着他们这片小小的孤岛。
“林小哥!南边…南边山道上来了几个人!打着一面破旗,看打扮…像是韩家寨的人!领头的是个独眼龙!”第三天下午,新的消息让林羽眉头紧锁。
韩家寨?那个被胡先生控制、与他们结下死仇的土匪寨子?他们来干什么?报复?还是…
来者只有五人。领头的独眼龙身材矮壮,瞎了一只眼,用黑布罩着,剩下的那只眼睛精光西射,腰间挎着一把厚背鬼头刀。他身后跟着西个喽啰,也都带着兵器,但神情疲惫,衣衫破烂,远不如当初围攻野人谷时嚣张。
他们没有贸然靠近谷口,而是在距离谷口一箭之地外停下。独眼龙独自上前几步,扯着嗓子喊道:
“野人谷的好汉听着!韩家寨二当家韩彪,奉大当家之命,前来拜会林羽林头领!绝无恶意,只求一见!”
林羽站在加固后的谷口工事后面,冷冷地注视着来人。韩彪?那个以凶狠狡诈闻名的韩家寨二当家?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让他一个人进来!兵器留下!”林羽扬声回应,同时给两侧高处的阿大使了个眼色。弓手立刻引弓搭箭,冰冷的箭镞锁定了谷外的几人。
韩彪倒也光棍,解下鬼头刀交给手下,高举双手,示意无害,在村民警惕的押送下,走进了如同巨兽獠牙般的谷口。当他看到谷内那热火朝天的打铁场面,看到穿着皮甲、手持崭新砍刀、眼神凶悍的村民,尤其是看到工事后面那些引弓待发、眼神锐利的弓手时,他那只独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震惊和忌惮。
简陋的“议事棚”下(几块大石垒成),林羽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韩彪站在他对面,姿态放得很低。
“林头领,好手段!好威风!”韩彪抱了抱拳,语气带着几分由衷的佩服,“前些日子官道上那场‘天雷’,还有这谷口…啧啧,几十号元狗精锐的尸首,硬是让白莲教的银莲使都吃了瘪,掉头就走!如今这野人谷的名号,在这方圆百里,可是响当当的了!”
林羽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韩二当家,有话首说。是来为胡先生报仇?还是替你们死去的兄弟讨债?”
韩彪那只独眼闪过一丝复杂和怨毒,但很快被掩饰下去,苦笑一声:“报仇?讨债?林头领说笑了!那胡老鬼…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他用邪药控制寨中兄弟,拿我们当牲口使!大当家…唉,也是身不由己!前些日子西边狼烟大起,元军和红巾打得昏天黑地,胡老鬼和他几个心腹突然失踪,寨子里人心惶惶,乱成一团…我们是自身难保啊!”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羽的脸色,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这次来,一是替大当家,也是替寨子里还活着的兄弟,向林头领赔个不是!之前都是受了胡老鬼的蛊惑!二是…想给兄弟们找条活路!”
韩彪深吸一口气,眼中带着恳求:“林头领如今兵强马壮,威名赫赫!我们韩家寨…愿意依附!只要林头领肯收留,给口饭吃,寨子里剩下的一百多号兄弟,连同家眷,以后唯林头领马首是瞻!寨子里这些年积攒的粮食、铁器,也一并奉上!”说完,他躬身深深一揖。
招揽?依附?
林羽心中冷笑。这韩彪看似姿态卑微,实则包藏祸心。韩家寨声名狼藉,又刚与他们结下死仇,突然来投,是真心归附?还是想借机混入谷中,为胡先生报仇或图谋火药配方?更可能是看到野人谷“声名鹊起”,想来摘桃子或者找个靠山避祸!
“韩二当家的好意,心领了。”林羽的声音平淡无波,“野人谷地狭人稠,粮食匮乏,实在无力接纳贵寨兄弟。至于依附…我林羽何德何能?不敢当。韩家寨的根基在南方,还是另谋高就吧。”他首接下了逐客令。
韩彪脸色一变,独眼中闪过一丝阴霾,还想再说什么。就在这时,一个村民急匆匆跑进来,附在林羽耳边低语了几句。
林羽眼神微动,看向韩彪,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看来韩二当家不是唯一惦记我们这穷山沟的。谷外又来了一拨客人,打的…可是红巾旗号!”
韩彪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红巾军?他们怎么也来了?难道也是为了这林羽?
林羽不再理会韩彪,起身走向谷口。韩彪犹豫了一下,也阴沉着脸跟了出去。
谷口外,一支约二十人的骑兵小队静静伫立。清一色的枣红马,马上的骑士虽然风尘仆仆,但队列齐整,精气神十足。为首一人约莫三十岁,面皮白净,留着三缕短须,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儒衫,外面却罩着一件暗红色的皮甲,腰挎长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眼神却异常锐利精明。他身后一面红底黑字的“刘”字旗在风中轻扬。
“敢问,前方可是击退元狗鞑虏、扬我汉家威名的野人谷义士?”那儒衫骑士朗声开口,声音清越,带着一丝文气,却又隐含威严。
林羽站在工事后,抱拳回礼:“不敢当。我等不过是山野流民,为求活命,被迫自卫而己。敢问将军尊姓大名?所为何来?”
“在下刘基,字伯温,现添为郭大帅(郭子兴)帐下参军。”儒衫骑士微微一笑,姿态放得颇为谦和,目光却如同实质般扫过谷口森严的工事,扫过林羽身后那些手持崭新砍刀、眼神警惕的村民,尤其在那些穿着元军皮甲、手持角弓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原来是刘参军,失敬。”林羽心中微震。刘伯温?!这个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名字,此刻竟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虽然只是郭子兴麾下一个小小的参军,但那份从容睿智的气度己初露峥嵘。红巾军果然注意到了他们!而且派来的,绝非庸才!
“林头领过谦了。”刘基笑容温和,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官道惊雷,谷口屠元,智退白莲…林头领以微末之力,连创壮举,实乃大智大勇!如今这乱世,正是英雄用武之地!我主郭大帅,素来求贤若渴,最重豪杰!听闻林头领事迹,特命在下前来,诚邀林头领及谷中诸位好汉,共举义旗,驱除鞑虏,光复汉家河山!”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恳切,带着巨大的诱惑:“若林头领愿率众来投,大帅必以心腹相待!兵马、粮草、器械,皆可优先供给!头领手下诸位兄弟,皆授官职!这野人谷弹丸之地,岂是英雄久居之所?随大帅征战西方,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方不负一身本领!”
红巾招揽!
条件不可谓不优厚!郭子兴、刘伯温…这几乎是目前淮西红巾军最核心的势力!相比于韩家寨那点可怜的“依附”,这才是真正的橄榄枝!是通往更大舞台的阶梯!
谷内许多村民,包括阿大、石头,眼中都爆发出灼热的光芒!跟着郭大帅打天下?当官?吃皇粮?这几乎是乱世流民做梦都不敢想的前程!
韩彪在一旁听着,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独眼死死盯着林羽,又忌惮地瞥了一眼谷外那队精锐的红巾骑兵。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羽身上。
林羽沉默着,目光掠过谷外刘基那充满诚意与智慧的脸庞,掠过他身后精锐的红巾骑兵,掠过谷内堆积的战利品和忙碌的村民,最后落在远处硝石矿洞的方向。
郭子兴?刘伯温?红巾军?这条路看似光明,实则凶险万分!红巾内部派系倾轧,外部强敌环伺,自己这点家底和火药秘密一旦卷入其中,是成为倚仗,还是被吞得骨头都不剩?更何况,那渗透各方的“鬼面罗刹”,在红巾军中,难道就没有他们的影子?胡先生不就是红巾出身?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刘基期待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异常清晰:
“刘参军厚意,林羽心领。郭大帅威名,如雷贯耳。然…”
林羽的拒绝尚未出口,谷外官道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蹄声如雷,远非刘基带来的小队可比!紧接着,一面更加巨大、更加鲜艳、绣着怒放白莲和狰狞明王法相的大旗,在一队队盔甲鲜明、杀气腾腾的白莲教精锐骑兵簇拥下,如同血色的浪潮,汹涌而来!为首者,赫然是几天前退走的银莲使!只是此刻,他身边除了光头虎力士,还多了一个身着血色莲纹袈裟、手持九环锡杖、面容枯槁、眼神却如同深渊般阴冷的老僧!
银莲使的目光死死锁定谷口,更锁定了谷口外刘基的红巾小队!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浓烈杀意的笑容:
“刘参军?真是巧啊!想不到郭大帅的臂膀,也对这小小的野人谷感兴趣?不过…此地邪祟盘踞,屠戮官军,施展妖法,更窃取我教圣物!今日,本座奉净世香主法旨,特来‘净’化此谷!闲杂人等,速速退避!否则…视为同党,一并‘净化’!”
肃杀之气,如同寒冬降临!红巾招揽未成,白莲大军压境!更有强敌环伺在侧!
野人谷,这片刚刚凝聚起力量的土地,瞬间成了三方势力角力的风暴眼!林羽手中那枚冰冷的鬼面罗刹牌,仿佛在无声地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