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水变清泉

柴房的门被再次粗暴地推开,刺眼的天光涌进来,却驱不散屋内凝固的恐惧。

张癞子带着两个打手,骂骂咧咧地抬着三口沉重、沾满泥垢的旧陶缸,咣当几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妈的!穷得叮当响的破地儿,找几口不漏水的缸都费劲!”张癞子啐了一口。

“喏!缸有了!你要的破烂也齐活了!咸石、灰、破布、碎石子、沙土、还有这点儿炭渣子!”三角眼凶戾地扫过角落里缩成一团的王伯和小石头,最后落在草堆上气息奄奄的秦墨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讥讽,

他一脚踢开旁边几个破麻袋,里面露出灰白色的咸石碎块、黑乎乎的草木灰、几块破布头、一小堆杂乱的碎石子和沙土,还有一小捧黑漆漆的木炭碎屑。

“里正老爷发话了,东西备齐了!小子,你最好别耍花样!三天后要是弄不出盐来…”张癞子狞笑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目光阴狠地在王伯和小石头身上刮过。

“老爷的刀,可是饿得很!”

沉重的木门再次关上,铁链哗啦作响,隔绝了外界。柴房里只剩下绝望的喘息和秦墨微弱艰难的呼吸声。

王伯看着地上那堆“破烂”,又看看草堆上脸色灰败、仿佛随时会咽气的秦墨,浑浊的老眼里最后一丝微光也熄灭了。

三天…用这些东西制盐?

这简首是痴人说梦!完了…全完了…他枯瘦的手紧紧搂着小石头,祖孙俩如同寒风中最后两片枯叶,瑟瑟发抖,等待着被碾碎的命运。

“王…伯…”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响起,如同游丝般飘荡在死寂的柴房里。

王伯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草堆。

秦墨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血丝密布,眼神黯淡得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却依旧死死地凝聚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志。

“扶我…起来…”秦墨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肋下伤口被牵动的剧痛,身体微微痉挛。

“后生!你…你别乱动啊!”王伯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扑过去,却又不敢触碰秦墨的身体,“你这伤…再动…再动就…”

“扶我…起来!”秦墨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决绝。

他挣扎着,试图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撑起身体,却因剧痛和虚弱再次重重摔回草堆,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看着秦墨那惨烈却依旧燃烧着疯狂求生意志的模样,王伯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猛地一咬牙,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枯瘦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托住秦墨的后背,一点点将他扶坐起来,让他虚弱的身体靠在自己同样瘦骨嶙峋的身上。

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让秦墨疼得浑身抽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冷汗浸透了王伯破旧的衣衫。

“石头…水…”秦墨喘息着,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角落里那个盛着浑浊泥水的破瓦罐。

小石头一个激灵,连忙爬过去,小心翼翼地捧起瓦罐,送到秦墨面前。

秦墨看着罐底沉淀的泥沙,微微摇头:“倒掉…底下的…泥沙…不要…取上面…稍清的…”

小石头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将罐底的泥沙倒掉,只留下上面稍显浑浊的一层水。秦墨积攒着气力,目光扫过地上那堆张癞子带来的“材料”。

“那口…最小的缸…搬过来…”他指向三口旧缸中最小的一个。

王伯和小石头合力,将那口沉甸甸、散发着土腥味的小陶缸搬到秦墨面前。

“石头…去…把那些…碎石子…大的…挑出来…铺在…缸底…一层…铺平…”秦墨的声音断断续续,像随时会断掉的风筝线,却异常清晰地指挥着。

小石头立刻蹲下,小手在碎石堆里飞快地扒拉着,将那些相对大块、棱角分明的碎石子挑出来,小心翼翼地铺在小陶缸的底部,铺了浅浅一层。

“然后…木炭…碎炭…”秦墨的目光投向那捧黑漆漆的木炭碎屑,“铺在…石子…上面…厚些…压实…”

小石头又连忙捧起木炭屑,均匀地铺在碎石层上,用小手使劲压了压。一层灰黑色覆盖了灰白色。

“再…草木灰…”秦墨的目光移向装着草木灰的破麻袋,“铺在…炭上…厚厚一层…压紧…”

王伯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帮着抓起草木灰,厚厚地铺在木炭层上,用力压实。

一层灰黑色叠在另一层灰黑色上。

“最后…细沙…”秦墨的呼吸越发急促,眼前阵阵发黑,“铺在…灰上…最上面…铺满…压平…”

小石头将沙土捧起,仔细地铺在草木灰层的最上面,用手掌小心地抹平。一层黄褐色覆盖了灰黑色。

一个简陋的、由下至上依次是碎石、木炭、草木灰、细沙组成的西层“过滤塔”,静静地立在小小的陶缸里。

柴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伯和小石头茫然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塔”,又看看秦墨惨白如纸的脸。这…这就能制盐?就能变出清水?

“把…那罐…泥水…”秦墨的声音己经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了指小石头刚刚准备好的那罐稍显浑浊的水。

“慢慢…倒…倒进这…沙子里…不要…不要一下子…倒光…”

小石头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捧起瓦罐,小心翼翼地倾斜。浑浊的水流如同一条细小的黄龙,缓缓注入最上层的细沙之中。水迅速渗透下去,消失在那黄褐色的沙层表面,只留下一点湿痕。

一秒…两秒…

缸底没有任何动静。

王伯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果然…是胡闹…是临死前的呓语吗?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小石头冰凉的小手。

小石头也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大眼睛死死盯着缸底。

突然!

一滴!两滴!三滴……

极其缓慢地,一滴接着一滴,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微微淡黄色的液体,如同清晨的露珠般,从缸底边缘那个预留的、原本用来渗水的小孔中,极其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渗了出来!

那水滴,虽然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淡黄,但比起倒入时那浑浊的黄汤,简首是天壤之别!

它清澈、透亮,在昏暗的光线下,甚至折射出微弱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水!清水!!”小石头猛地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尖叫,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起来,他指着缸底那几滴晶莹的水珠,声音都变了调。

“王伯!快看!清水!是清水啊!!”

王伯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睁开浑浊的老眼!当他看清缸底那几滴正在缓慢汇聚、晶莹剔透的水珠时,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般僵住了!

那张布满深深沟壑、写满了半生苦难和麻木绝望的老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浑浊的眼珠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着那几滴“奇迹”般的水珠,仿佛要将它们烙印进灵魂深处!

“清…清水…真…真的是…清水…”王伯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水滴,却又怕惊扰了这不可思议的“神迹”。

这怎么可能?!那浑浊的、连牲口都不愿多喝的泥汤子,就这么…就这么穿过了几层石头、灰炭、沙子,就变成了…变成了如此清澈的水?!

这比乱葬岗那“净水”之法,更加震撼!更加匪夷所思!

这后生…不是人!是神仙!是老天爷派下来救苦救难的神仙!

王伯猛地转头,看向草堆上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脸色灰败、气息微弱的秦墨,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了滚烫的泪水!

那是绝境中看到真正曙光的狂喜,是长久压抑后爆发的感激,更是对眼前这个神秘青年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神仙…神仙显灵了!”王伯再也抑制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朝着秦墨的方向,重重地磕下头去,枯瘦的肩膀因为激动而剧烈耸动,老泪纵横。

小石头也跟着跪了下来,小小的脸上满是敬畏和激动,学着王伯的样子磕头。

就在这时——

“吵什么吵!鬼哭狼嚎的!”柴房的门被砰地一声踹开,张癞子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

他带着一个打手,端着两碗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粟米粥,不耐烦地走进来。当

他看到王伯和小石头跪在地上对着秦墨磕头,而秦墨半死不活地躺着时,三角眼里顿时充满了鄙夷和怒火:“老东西!发什么疯!给这半死鬼磕头送终吗?”

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那口小陶缸和缸底那几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清水”,根本没在意,只是嫌恶地皱了皱鼻子。

“妈的!一股子怪味!”他将两碗稀粥重重地顿在地上,溅出几滴浑浊的汤水。

“里正老爷心善!赏你们点猪食!赶紧喂他喝了吊命!三天后要是咽了气,老爷我扒你们的皮!”张癞子恶狠狠地撂下话,目光像毒蛇一样在秦墨惨白的脸上扫过,转身就要走。

“张…张爷!”王伯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浑浊的老眼里却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了激动、敬畏和急于证明什么的狂热!

他指着缸底那几滴晶莹的水珠,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颤抖:“水!清水!神仙显灵了!那脏水…变…变清了!您看!您快看啊!”

张癞子脚步一顿,不耐烦地回头,顺着王伯枯瘦手指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缸底。

当他看清缸底边缘那几滴正在汇聚、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澈透亮的液体时,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了!

他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面门,整个人猛地僵在原地!

三角眼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死死地盯着那几滴水珠,脸上的横肉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剧烈地抽搐着!

“清…清水?!”张癞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失真,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肥胖的身躯撞得旁边的破麻袋都晃了晃。

他蹲下身,几乎把脸贴到了缸底,死死地盯着那缓慢渗出的水滴,甚至还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又难以置信地舔了一下!

没有土腥味!没有那股子令人作呕的浑浊感!只有一股淡淡的、草木灰残留的碱味,但的的确确是…清水!

“这…这怎么可能?!”张癞子猛地抬起头,像是见了鬼一样看向草堆上昏迷的秦墨,又看看旁边那罐浑浊的泥水和这个简陋得可笑的“石头灰炭沙塔”

脸上的表情如同打翻了染缸,惊骇、茫然、恐惧、还有一丝被颠覆认知的狂织在一起!

这半死不活的小子…用一堆破烂…真的把泥汤…变成了清水?!

一股寒意,顺着张癞子的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