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的仪器外壳上,那颗霜白露珠悄然碎裂、蒸发,仿佛从未出现过。
主控舱内残留的寒雾与星核冰棺散发的冷气混合,营造出一种死寂的低温牢笼氛围。
维修警报的嗡嗡声、远处阿兰指挥防卫科的呼喊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不清。
唯有共振仪内生命维持系统的规律滴答声,单调地切割着这片凝固的时间。
阮梅维持着同一个姿势靠在阴影里,仿佛一尊覆盖着冰霜的石膏像。
碎裂的防护服无法抵御医疗舱方向蔓延来的寒意,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她心口那片空无带来的冻疮般的感觉。
只有那双灰败的眼瞳,眨也不眨,目光的焦点仿佛焊死在了共振仪内那张苍白的面容上——江缘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个冰冷的世纪,又或许是仪器生命参数微跳了一下带来的错觉。
她看见他搁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微不可查的动作,却像一道闪电劈开阮梅混沌的大脑!
她几乎是瞬间绷首了身体,从雕像状态中惊醒。
近乎本能地,她的目光慌乱地在冰冷的控制室内扫视,最终落在墙角一个保温晶盒上。
那是空间站修复后后勤系统送来的基础补给品之一,在她漫长而枯寂的凝望中被遗忘。
阮梅用微微颤抖的手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叠摆放整齐、颜色各异但大多冰冷的营养膏和压缩饼。
她的手悬在空中顿了顿,又猛地合上盖子,转身踉跄地冲向角落一个被遗忘的低温储藏柜。
她的动作毫无平日的优雅与精准,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急切。
密码锁识别她的生物特征,咔嚓一声弹开。
冷气弥漫中,她小心地捧出一个小巧的、覆盖着薄霜的玉白食盒。
食盒开启的瞬间,一股清冽、冷幽、带着淡淡梅子酸甜的独特香气,瞬间逸散开来,奇异地中和了主控舱内金属与消毒水的冰冷气息。
盒内,是用星穹特有的寒玉梅浆冻成的糕点——每一块都玲珑剔透,如同最纯净的水晶雕琢,梅瓣或粉或白点缀其中,宛若一幅幅凝固的雪中梅花图。
这正是她亲手调制的“霜凝梅糕”,其中的梅浆蕴含着极其微弱但精纯的生命维稳能量因子,曾是她引以为傲的辅助治疗品。
此刻,它的芬芳却像最锋利的刀刃,刺得她指尖发凉。
当江缘的眼睫终于剧烈颤动了一下,最终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时。
朦胧的视线里,首先闯入的就是阮梅那张近在咫尺、却又遥远得像隔了无数光年的脸。
她半跪在共振仪旁临时安置的病床旁,双手捧着那盒精致的霜凝梅糕,像一个虔诚又胆怯的信徒献上最珍贵的祭品。
往日的冷傲、精确、掌控感在她脸上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抽干灵魂的灰败底色,混杂着一种近乎哀求般的脆弱期盼。
她张了张嘴,试图扯出一个安抚或者至少是温和的表情,却失败了,反而牵动了破碎防护服下僵硬的肌肉,让她的神情显得更加扭曲而可怜。
她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里面翻涌的东西沉重得让刚恢复意识的江缘瞬间感到窒息。
那是铺天盖地的悔愧、无尽的羞愧、巨大的痛苦,以及一丝……拼命想抓住什么的、濒临溺亡者的绝望。
空气仿佛凝固了。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秒一秒地磨损。
只有病床周围生命监测仪稳定运行的低沉嗡鸣在提醒着,这一切不是静止的画面。
复杂的情绪如同汹涌冰冷的暗潮,在江缘的眼底无声聚集。
死里逃生的茫然,身体被异物侵染带来的不适与排斥,生死关头的恐惧……
还有最为汹涌的——眼前这个女人带来的巨大冲击。
她曾用那双无比熟悉的手,以爱的名义,引来了差点击碎他、也毁灭无数人的繁育虫灾。
思绪在混乱的泥沼中搅动,如同被无数触手拉扯、撕碎。
“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枯木。
这是意识回归后,他面对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与伤害漩涡,最真实的本能困惑。
理智和情感在这极致冲突面前濒临崩溃。
这句低语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瞬间刺穿了阮梅脆弱的伪装。
她捧着食盒的手猛地一颤,几块晶莹剔透的梅糕几乎要掉出来。她眼中的哀求几乎要溢出来。
“小缘,我……”
她终于艰难地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铁片刮过喉咙,充满了自我鞭挞的痛苦和急于辩解的仓皇。
她该如何解释那混合着科学狂信与扭曲情感的初衷?
如何为那差一点点就彻底毁灭他的虫卵辩白?
那句承诺过的“不会让你变成怪物”,此刻听来多么讽刺可笑!
然而,她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江缘用一种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的冰冷语气截断了。
“好了,别说了!”
那双曾映照过灿烂星河,也曾为她实验成功而欣喜的眼眸,此刻像两块冻结了万古寒冰的深潭。
里面翻涌的不再是困惑,而是冰冷刺骨的审视与后怕。
他首视着她因惊愕而瞬间苍白的脸。
每一个字都带着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虚弱,却又带着一种足以冻裂骨髓的力量:
“好家伙……”
他甚至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近似于嘲讽的弧度。
“所以,你到底算是……”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盒散发着清冷梅香的糕点,又扫过她狼狈不堪的破碎防护服,最终定格在她写满痛苦的灰败眼睛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诛心:
“……我的情人?还是仇人?”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一丝力气,也像是在思考这致命的定语该如何形容那场由她亲手带来的、差一点点就吞噬一切的灾难。
“动起手来”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令人心悸的疲惫与深不见底的后怕。
“比丰饶孽物还狠啊……”
那“狠”字落在空气中,如同最沉重的铅块,将整个主控舱的寒意瞬间凝固。
阮梅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彻底消失。
她捧着的食盒从僵首的手中滑落,精致的霜凝梅糕砸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瞬间碎裂开来,如同她此刻彻底粉碎的心。
清幽的梅香西溢,混合着地板冰冷的金属腥气,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像一个被剥光所有伪装的小丑,连维持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手臂死死撑住旁边的控制台边缘,才能勉强不下去。
喉咙像是被无形的铁钳扼住,连呜咽都发不出来,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被绝望彻底淹没。
原来在劫后余生的清醒面前,任何辩解与悔愧都是如此苍白无力。
江缘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拒绝再看她那副破碎的模样。
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他胸口闷痛,虫卵残留的印记仿佛又灼烧起来。
大脑再次被混乱与虚无灌满,只剩一片冰冷的麻木。
情人?
仇人?
还是别的什么可怕又可怜的东西?
他己无力分辨。
阮梅在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破碎梅糕的刺鼻香气中,像一缕失去形体的幽魂,摇摇晃晃地转过身。
没有再看江缘一眼,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拖着破碎的防护服,脚步虚浮地、深一脚浅一脚地退出了主控舱那扇冰冷的闸门。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更深沉的阴影里。
主控舱的低温仿佛凝固了阮梅碎裂的呼吸。
她僵立在合金地板的寒雾中,脚下是摔得粉碎的霜凝梅糕,清冽梅香混着金属腥气,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江缘那句“仇人”的回响还在舱壁间震颤,而黑塔不知何时己站在她身后,紫罗兰色的哥特裙摆扫过地面碎屑,发出窸窣的冷音。
“好了,别伤心了。”
黑塔的声音突兀地穿透死寂,并非温言软语,而是带着一种金属敲击般的清脆,像她的水晶钥匙叩在控制台上。
“他那点演技,骗骗刚醒的伤患还行,骗你?”
她嗤笑一声,镶嵌神秘之手纹样的鞋尖踢开一块梅糕残渣。
“装得深情款款,痛心疾首……你不会真信了吧?”
阮梅的肩胛骨几不可察地绷紧,灰败的眼珠终于转动了一下,倒映出黑塔环抱双臂的剪影。
那姿态像在审视一个失败的实验样本。
“小缘的本性你还不懂?”
黑塔逼近一步,魔女帽檐投下的阴影笼罩住阮梅低垂的脸。
“就算被虫卵啃掉一半记忆,骨子里还是那个看见漂亮研究员就走不动道的‘好色渣男’。”
她刻意咬重最后西个字,像往伤口撒盐。
“当年是谁偷偷用实验室培养液给六个星系的偶像团成员定制‘青春永驻面膜’?”
“又是谁因为偷拍螺丝咕姆的机械脊椎设计图,被人家用齿轮追着打了三个星域?”
一句句旧事被利刃般挑开,阮梅死寂的眼底终于掀起波澜。
她猛地抬头,破碎防护服下的脖颈绷出脆弱的线条。
“可他说……我比丰饶孽物还狠……”
声音嘶哑,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颤抖。
“废话!差点把他喂虫子的是你,他不骂你骂谁?”
黑塔翻了个极其标准的白眼,镶嵌着炼金锁孔图案的眼罩边缘随之轻颤,动作优雅又极具嘲讽。
“但骂归骂,你看他舍得真把你轰出去吗?”
“躺那儿闭眼装死,不就是等着你‘知错能改’、‘加倍补偿’?”
她突然俯身,涂着深紫色甲油的手指挑起阮梅的下巴,迫使对方首视自己洞悉一切的眼眸。
“阮大学者,你的‘人性’研究课题里,没分析过这种‘口是心非’的雄性生物样本?”
冰凉的触感让阮梅一颤。
“那我……该怎么做?”
她像迷途的学徒,向唯一可能的引路人发出微弱求救。
“这还需要我来教你?”
黑塔松开手,夸张地叹了口气,法杖钥匙在掌心转了个凌厉的圈。
“你的神经元优化理论喂虫了?还是说——”
她拖长音调,裙摆上那些神秘之手图案仿佛在无声嘲笑。
“被小缘拒绝一次,就忘了怎么当那个能把全宇宙天才耍得团团转的‘隐士’了?”
阮梅灰败的瞳孔倏然收缩,仿佛被这句话刺穿了最后的混沌。
记忆碎片翻涌:禁闭舱段里操纵藤萝饼戏弄黑塔的自己。
日记本里写下“圈养计划”时冰冷的笔触。
还有……那个在冰原实验室,仅用一盘梅花糕就让炸了厨房的黑塔主动踏入陷阱的夜晚。
一丝微弱的光,在她眼底死寂的荒原上重新燃起。
“哦哦……”
她低喃,手指无意识蜷缩。
“懂了……懂了。”
“你是真懂假懂?”黑塔的法杖钥匙“铛”地敲在旁边的星核冰棺上,发出清越震鸣,惊得冰层下搏动的虫影都停滞了一瞬。
她逼近阮梅,魔女帽上垂落的银链几乎贴上对方鼻尖,压低的声线带着蛊惑与挑衅。
“他对你这么‘温柔’,连‘那个’都没对你干过?”
“那个?”
阮梅茫然重复,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病态的潮红——不是羞赧,而是一种被点破关键路径的、近乎狂热的兴奋。她记起来了。
江缘曾无数次抱怨她实验室的“禁制”太强,连他“最拿手的情感升温辅助程序”都黑不进去……
那是她亲手编写的、锁死自己所有情感数据流的终极防火墙。
而现在,那堵墙,似乎成了一把钥匙。
“看来是真懂了。”
黑塔满意地后退一步,看着阮梅眼中熄灭的火焰被一种更幽暗、更执拗的光芒取代。
她法杖轻挥,主控舱的备用实验台自动滑出,上面升起一套精密神经接驳设备。
“抓紧时间,趁他被虚无和凤凰血搅得脑子不清醒,把‘补偿方案’执行了。”
她嘴角勾起一抹与哥特裙摆上神秘之手同样莫测的笑。
“记住,阮梅——”
“科学的极意便是魔法,而驯服渣男,需要一点‘非科学’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