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故园遗烬

黄册匠1 八千二 5666 字 2025-06-30 02:07

寒风卷着碎雪,抽打在破败山神庙的窗棂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庙内,篝火跳跃,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阴寒。张世安裹紧身上粗糙的麻布袄子,警惕地听着庙外的动静。陆铮靠在墙根,闭目调息,肩头的伤处虽己草草包扎,但失血和连日的奔逃让他脸色苍白。火生蜷在张世安身边,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连日惊惧的后遗症,炭笔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发白。

距离藏经阁那场惨烈厮杀己过去数日。他们侥幸逃脱了钱师爷的围杀,但也付出了惨重代价:陆铮重伤,几名忠心的锦衣卫和江湖兄弟永远留在了那座冰冷的寺庙。钱师爷的追杀令如同跗骨之蛆,黑白两道的人马像嗅到血腥的鬣狗,在通往各处的要道上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们只能像受伤的野兽,在荒僻的山野间昼伏夜出,艰难地向一个陆铮早年布下的秘密联络点挪动。

“世安兄,”陆铮睁开眼,声音带着疲惫,“再翻过前面那道梁子,有个叫‘柳溪’的小镇,镇上有家‘平安客栈’,掌柜姓胡,是早年受过我恩惠的旧部,信得过。到了那里,或能喘口气,想想下一步。”

张世安点点头,目光落在火生身上,满是忧虑。孩子虽未受伤,但藏经阁的厮杀、火把下钱师爷狰狞的面孔,无疑再次撕裂了他本就脆弱的记忆屏障。这几日,火生时常在梦中惊悸,醒来后眼神空洞,炭笔在随身携带的纸片上反复涂抹着凌乱的线条:火焰、带刀的人影、还有……一座越来越清晰的、依山傍水的楼阁轮廓。

“火生,不怕,爹在。”张世安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抚。火生抬起头,黑亮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火焰,他拿起炭笔,在纸上又添了几笔——这次,楼阁旁似乎多了一株歪脖子老槐树。

就在这时,庙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像是积雪被踩实的微响。陆铮猛地睁眼,手己按上腰间短刃。张世安也瞬间绷紧了神经,将火生护在身后。

“谁?”陆铮低喝,声音不大,却透着凛冽的杀气。

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一股寒风卷着雪花灌入。门口站着的,并非预想中的杀手,而是一个身形佝偂、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棉袄,冻得脸色青紫,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背上还挎着一个破旧的褡裢。老者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过庙内三人,最后定格在被张世安护着的火生身上。

“贵人……行行好,讨碗热水,避避风雪……”老者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

陆铮眼神锐利如鹰,并未放松警惕。此人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老人家,这荒山野庙,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老者颤巍巍地走进来,掩上门,拍打着身上的雪,目光却始终没离开火生。“唉,命苦啊……小老儿本是南京城外陈家集的佃户,主家遭了难,田也没了,只能西处流浪讨口饭吃……”他一边说,一边从褡裢里摸索出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眼神带着恳求。

“陈家集?”张世安心头猛地一跳!火生画中那秦淮河畔的楼阁,他曾私下打探,隐约指向一个陈姓的致仕官员别业,位置似乎就在城外某处集子附近。他下意识地看向火生,只见孩子正死死盯着老者褡裢上绣着的一个模糊图案——那似乎是一朵简化的、快要磨平的慈菇花。

火生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猛地抓住张世安的胳膊,另一只手拼命指着那朵慈菇花图案,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小脸憋得通红,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恐惧。

老者也注意到了火生的异常,他顺着火生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褡裢,又仔细端详着火生的脸。篝火的光芒跳跃着,照亮了火生清秀却带着惊惶的眉眼。老者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中的粗瓷碗“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小…小少爷?!”老者失声惊呼,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悲痛。他踉跄着向前扑去,似乎想抓住火生,却又不敢置信地停在半途,老泪纵横,“是…是你吗?慈姑…慈姑保佑!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这一声“小少爷”,如同惊雷在破庙中炸响!

张世安和陆铮同时震惊地站了起来。火生则像被定住了一般,呆呆地看着泪流满面的老者,那个模糊的“慈姑”称呼似乎触动了他记忆深处最敏感的弦。他不再发出声音,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滴在紧握的炭笔和画纸上。

“老人家!你认得他?他是谁家的少爷?‘慈姑’是什么?”张世安一步上前,扶住几乎要的老者,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老者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紧紧抓住张世安的胳膊,浑浊的眼泪淌进深刻的皱纹里。“是…是陈御史!陈清陈大人府上的小公子啊!小老儿是陈府旧仆,陈福!当年…当年就是老奴抱着小少爷,从那火窟里…从那火窟里逃出来的啊!”陈福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讲述着那场灭顶之灾。

“老爷…陈御史,为官清正,当年在都察院,查…查到户部赵侍郎一伙人贪赃枉法,用‘飞诡’之术侵吞国帑民田,证据确凿!老爷连夜写奏章…可…可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陈福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

“那天晚上…秦淮别院…突然闯进好多蒙面的黑衣人!见人就杀!老爷…老爷护着夫人和小少爷…被…被乱刀…呜呜呜……”陈福捶胸顿足,悲痛欲绝,“老奴当时在后厨,听到动静不对,拼死冲进内院…只看到…看到夫人倒在血泊里,怀里紧紧抱着小少爷,小少爷脸上全是血和灰…不哭不闹,手里…手里死死攥着一团从地上撕下的、烧焦了的纸……”

张世安如遭雷击!一切线索瞬间串联起来:火生手中的“飞诡”残纸!秦淮河畔的别院!带刀的人影!还有火生对玉佩的恐惧——周主簿那枚玉佩,是否就是某个凶手当年佩戴的?而赵侍郎,正是这一切惨剧的幕后黑手!

“老奴…老奴趁乱抱起小少爷,从狗洞爬出去…跳进了冰冷的秦淮河…后来…后来就失散了…老奴以为…以为小少爷也……”陈福老泪纵横,看着安然无恙却无法言语的火生,悲喜交集,“‘慈姑’…是夫人给小少爷取的小名儿,夫人最爱画慈菇花…小少爷贴身的小衣上,都绣着慈菇…”

火生听着陈福的哭诉,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那些破碎的、被恐惧尘封的画面,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他的脑海:母亲温暖的怀抱骤然变冷…刺目的鲜血…呛人的浓烟…狰狞的刀光…还有……还有凶手转身时,腰间悬挂的那枚在火光下反射着幽冷光芒的蟠龙玉佩!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火生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双手死死抱住头,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仿佛要将那些可怕的记忆硬生生挤压出去。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炭笔在手中被捏得粉碎,染黑了小小的手掌。

“火生!”张世安肝胆俱裂,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剧烈颤抖的身体,心如刀绞。他终于明白了,火生(慈姑)并非天生哑巴,而是那场惨绝人寰的灭门之灾,那亲眼目睹至亲惨死的极致恐怖,彻底摧毁了他发声的能力和记忆,只留下刻入骨髓的恐惧和那一片指向罪恶核心的残纸!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庙内几张写满震惊、悲痛与愤怒的脸。陈清御史的血案,与赵侍郎集团的“飞诡”大案,两条线索在此刻轰然交汇,真相如同血色的烙印,清晰地展现在他们面前。复仇的火焰,在每一个人的眼中,无声地燃烧起来。

而蜷缩在张世安怀里、痛苦嘶鸣的火生,他那沉寂了多年的世界,正被血与火的记忆,彻底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