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户名册的发现,暂时冲淡了库区的阴霾,给了惶惶不安的匠户们一颗定心丸。然而,这种短暂的慰藉很快被新的压力取代。
朝廷派来的新任黄册库主簿,终于到任了。
主簿姓吴,名仁礼,西十岁上下,身材微胖,面白无须,脸上总是挂着一副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透着精明的算计。他是户部首接委派下来的,据说在户部清吏司做过几年书吏,对钱粮账目颇为熟稔。甫一上任,他便雷厉风行地召集所有吏员和匠户头目训话。
吴主簿站在尚未清理干净的库区空地上,背着手,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板:“本官吴仁礼,奉部堂之命,掌理后湖黄册库!库房遭此大劫,实乃国朝不幸!然,黄册乃国本所系,赋役之根,绝不容长久荒废!当务之急,一是全力清理火场,抢救残册;二,便是着手筹备补造新册!”
“补造?”底下的匠户头目们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难色。谁都知道补造黄册是项浩大工程,耗时费力,尤其在库房损毁、匠户惊魂未定的当下。
吴主簿似乎没看到众人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道:“此次补造,首要便是‘永’字头册籍所涉之州县!尤以江宁、句容、溧水等县为重!部堂有令,务求精准,限期完成!所需钱粮、物料、人手,本官自会向上申领调配。尔等匠户,需恪尽职守,精研技艺,不得懈怠!”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站在前排的张世安身上,笑容似乎深了一分:“张世安,本官听闻你技艺精湛,尤擅修补疑难册页,更在此次……变故中,颇有担当。这‘永’字头册籍的补造核查,就由你牵头负责,务必仔细勘合旧档(残片)、鱼鳞图册及地方新报之黄册草稿(白册),厘清田亩归属,杜绝‘飞诡’隐匿!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这看似委以重任,实则是将一块滚烫的山芋首接塞到了张世安手里!“永”字头册籍是风暴中心,牵扯赵文博“飞诡”大案,田亩归属混乱,地方豪强、胥吏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会踩雷。限期完成?谈何容易!这分明是看中了张世安“熟悉内情”,又无根基,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去啃最难啃的骨头,做好了是分内之事,做不好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张世安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躬身道:“小人遵命。定当竭尽全力。”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这既是压力,也是机会——一个近距离接触、甚至可能揭开更多“飞诡”秘密的机会。
吴主簿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众人:“库房清理,进度太慢!孙吏员,加派人手!十日之内,必须将东三库废墟清理完毕!残片登记造册,不得遗漏!至于日常库务,照旧进行,不得延误!”
训话结束,吴主簿背着手,在孙吏员的陪同下,开始巡视库区。他走过张世安身边时,脚步微顿,脸上那程式化的笑容不变,声音却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张世安,好生做事。‘永丰圩’的旧账……陛下震怒,朝廷瞩目,可要……一笔一笔,算清楚。” 说完,也不等张世安反应,便迈步离开。
那“一笔一笔,算清楚”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针,刺在张世安心头。这既是警告,也是暗示。新主簿的到来,绝非仅仅是恢复重建那么简单。朝廷要清算旧账,而他张世安,被推到了清算的最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