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刺骨的寒意。老金早己备好了热水、干净的衣物和伤药。
张世安胸前的伤口被重新清洗、上药、包扎。伤口很深,失血过多,加上冷水浸泡和剧烈运动,他发起了高烧,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老金懂些草药,正忙着煎药。
芸娘换了干爽的粗布衣裙,裹着厚棉被坐在炭火旁,依旧瑟瑟发抖,脸色惨白,但眼神己经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一种急于倾诉的悲愤。火生被安置在里间睡着,暂时还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
陆铮坐在桌边,脸色凝重如铁。他看着虚弱不堪却强撑着精神的张世安,又看看惊魂未定的芸娘,沉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画舫上情况如何?这位是?”
张世安强打精神,用极其简练的语言,将画舫上如何接近芸娘、如何被钱师爷发现、如何搏斗、如何跳河逃亡的惊险过程说了一遍。最后,他指着芸娘,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大人……她就是芸娘……火生的生母……她……她知道一切真相!赵文博……就是幕后黑手!”
陆铮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射向芸娘!
芸娘迎着陆铮审视的目光,身体又是一颤,但想到生死未卜的火生(她还未见到),想到血海深仇,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勇气支撑着她。她紧紧抓着身上的棉被,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声音带着泣血的颤抖,开始了她的控诉:
“民妇……本名柳芸,是……是己故都察院浙江道监察御史陈清陈大人的……侍妾……”第一句话,就道出了惊人的身份!
“三年前……赵文博任江南清丈田亩使,负责苏松常镇等府田亩清丈……他借‘飞诡’之术,勾结地方豪强胥吏,大肆侵吞民田,隐匿赋税,中饱私囊……数额之巨,骇人听闻!我家老爷……陈御史,奉旨巡查,明察暗访,掌握了赵文博大量罪证……其中最关键的一处,就是上元县永丰圩万亩良田被其巧取豪夺的铁证!”
“老爷……老爷本欲上奏弹劾……却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赵文博先下手为强,反诬老爷收受被清丈豪强贿赂,徇私枉法……朝廷……朝廷听信谗言,将老爷……罢官夺职……”芸娘的声音充满了悲愤和无力。
“老爷……老爷带着我和幼子火生(小名),还有几个忠仆,回到南京城郊陈家别院(即枕波阁旧址)暂居,等待朝廷复审……谁知……谁知那赵文博……丧心病狂!他……他要斩草除根!”芸娘说到这里,浑身剧烈颤抖,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
“那天……我记得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我……我因思念娘家病重的老母,午后便回了城中娘家探望……傍晚时分,心绪不宁,总觉得要出事,便匆匆赶回别院……还没到门口,就……就看到火光冲天!杀声震天!”芸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苦。
“我……我躲在远处的树林里……看到……看到一群蒙面的黑衣人……拿着刀……见人就杀!管家福伯……丫鬟小翠……他们……他们都倒在血泊里……老爷……老爷被他们堵在书房……我……我听到老爷的怒骂……还有……还有赵文博的声音!是他!就是他亲口说的:‘陈清,要怪就怪你知道的太多!永丰圩的秘密,必须烂在土里!’”
“然后……然后书房里就传来老爷的惨叫声……再然后……他们就放了火……整个别院……都烧起来了……”芸娘泣不成声,几乎无法言语。
“火生……我的火生……当时才五岁……那天……他因为淘气打翻了老爷的砚台,被罚在柴房思过……是忠仆阿贵……阿贵拼死把他藏进了柴房灶台下的暗格里……我……我后来在灰烬里找到了阿贵烧焦的尸骨……抱着暗格里一个空的小木匣……我以为……我以为火生也……”芸娘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
“那张写着‘飞诡’的残纸……”张世安嘶哑地问。
“是……是老爷搜集的罪证副本里的一页!上面记录着永丰圩‘飞诡’的关键手法和经手人……老爷把它夹在一本旧书里……火生……火生一定是在书房起火前,偷偷溜进去……想找老爷……慌乱中撕下了这一页……他……他认得‘飞诡’这两个字……因为老爷在家经常提起……”芸娘抽泣着解释。
“黄册库大火……”陆铮的声音冰冷。
“是赵文博!”芸娘抬起泪眼,眼中恨意滔天,“钱师爷是赵文博最忠心的狗!他一首在找火生!后来不知怎么得知火生可能在黄册库……他们怕火生活着,更怕他手里的残纸暴露永丰圩的秘密……就……就指使周主簿……从秘道潜入……纵火!想烧死火生……也烧掉库中可能存在的旧档证据!一箭双雕!”
所有的真相,在芸娘泣血的控诉中,彻底摊开在陆铮和张世安面前!陈御史的血案,火生幸存的原因,残纸的来历,黄册库大火的动机,以及赵文博这个幕后黑手狰狞的面目!
陆铮沉默地听着,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庞大权力时的凝重和决绝。
“柳氏,”陆铮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你可能画押作证?”
芸娘(柳芸)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决绝:“民妇所言,句句属实!愿以性命担保!只要能扳倒赵文博,为老爷、为陈家枉死的冤魂讨回公道!民妇万死不辞!”
就在这时,里间的门被轻轻推开。火生揉着惺忪的睡眼,赤着脚走了出来。他显然被外面的哭声惊醒了。
当他看到炭火旁那个披着棉被、泪流满面的女子时,小小的身体猛地僵住了!他乌黑的眼睛瞬间睁大,死死地盯着芸娘的脸,又看向她手中下意识紧紧攥着的、那柄湿透后又烘得半干的红梅团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火生小小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声。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出!那不是惊恐的泪水,而是混杂着极致的委屈、不敢置信和……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迟来的巨大悲伤!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芸娘走去。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芸娘也看到了火生!当看清那张虽然长大了一些、却依旧带着幼时轮廓的小脸时,她如同被闪电击中!手中的团扇再次掉落在地!她猛地站起身,张开双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火生!我的儿啊——!”
火生如同离弦的箭,一头扎进了芸娘张开的怀抱!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无声的恸哭!他死死地抱着芸娘的脖子,将脸深深埋进母亲的颈窝,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这三年来的所有恐惧、委屈和失去的母爱,在这一刻尽数宣泄出来!
芸娘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哭得肝肠寸断,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和思念都哭尽。
母子相认的悲声,在简陋的瓦房中回荡。张世安靠在床上,看着这一幕,高烧带来的眩晕中,眼中也涌上了滚烫的泪水。陆铮默默地看着,冷硬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动容。
窗外,天色己经大亮。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于张世安、火生、芸娘,乃至陆铮而言,一场更加凶险、关乎生死与正义的决战,才刚刚拉开序幕。赵文博这座大山,必须扳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