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上空的铅灰色云层被无形的帝王威压生生撕裂,一缕惨白的阳光如同天剑般刺破浓雾,斜斜地洒在碎石滩涂之上。朱由检残破的身躯在这缕天光中镀上一层苍白的轮廓,如同一尊从地狱归来的青铜雕像。下颌粉碎塌陷处的剧痛在金针压制下化作绵长的钝痛,每一次喉结滚动都带着骨茬摩擦的"咯吱"声响。腰椎断裂处传来的沉重压迫感依旧如同万仞山岳,但体内那股新生的冰冷力量正沿着金针开辟的经脉缓缓流转,带来一丝微弱的掌控感。
"报——!"
一声凄厉如夜枭的长啸骤然刺破寒潭死寂。蒿草丛中窜出一道血染的身影,来人左臂齐肩而断,草草包扎的伤口仍在渗血,褴褛的鸳鸯战袄上插着三支折断的箭矢。他踉跄着扑倒在碎石滩上,染血的牙齿在惨白的天光下森然可怖:"东南三里发现游骑!打着闯字旗!"
铁熊蒲扇般的巨掌瞬间攥紧身旁的断石,坚硬的岩石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影刃的身影如墨汁般在阳光下消融,黝黑的弧刃在阴影中划出一道致命的光弧。赵率教与六名残兵同时握住了腰间的豁口腰刀,刀刃出鞘的铮鸣惊起寒潭边的水鸟。
朱由检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两点寒星。玄铁印玺在腰间突然震颤,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颅顶。他看见王承恩枯槁的脸上骤然浮现的狰狞,看见华元化颤抖的手指捏碎了一株刚采的草药,更看见铁熊虬结的脖颈上暴起的青筋——那是野兽嗅到血腥时的反应。
"几人。"帝王的声音带着碎骨摩擦的沙哑,却像淬火的钢刀般钉进众人耳膜。
"十...十六骑!"斥候的独眼因恐惧而瞪大,"但...但后方烟尘大作,恐有大队..."
碎石滩上的空气瞬间凝固。十六骑精锐足够将这群残兵败将碾碎三次。朱由检的视线扫过众人——铁熊后背的箭伤仍在渗血,影刃的右腿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赵率教的左眼肿得只剩一条细缝。而他自己,连站起身都需要三人搀扶。
寒潭的水汽在众人沉默中凝结成霜。王承恩突然发出夜枭般的惨笑,他枯爪般的手竟一把扯下断臂上包扎的布条,露出森森白骨:"主子...老奴这副残躯...还能当次绊马索..."
"闭嘴。"朱由检的声音不重,却让老太监瞬间噤声。帝王的目光转向华元化,后者正将一捧暗红色的药粉按进自己胸前的伤口,温润的眸子此刻亮得骇人。
华元化沾血的手指突然在地上划出几道诡异的曲线:"此潭往西半里,有座前朝废陵。"他指尖在某个点重重一戳,"地宫入口被乱石掩埋,但..."枯瘦的手指突然刺入泥地,"下面有活水。"
铁熊的瞳孔骤然收缩。影刃的身影不知何时己贴在岩壁阴影处,手中弧刃指向西北方向。赵率教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沫里带着诡异的黑色——那是箭毒发作的征兆。
"铁熊。"朱由检的声音让空气为之一颤,"背上华先生。"
矮壮的巨汉沉默地俯下身,蒲扇般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将华元化驮在背上,像扛起一尊易碎的瓷器。影刃己经无声地架起王承恩,老太监的断臂无力地垂着,嘴角却挂着狰狞的笑。
"赵率教。"朱由检的目光落在独眼将领身上,"带你的人断后。"他顿了顿,玄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朕要看到烟尘。"
独眼将领的独眼瞬间充血。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分量——用六条残命换一场足以迷惑追兵的烟尘。但当他的独眼对上那双帝王之瞳时,所有犹豫都被冻结成冰。赵率教重重叩首,额头在碎石上砸出鲜血:"末将...领旨!"
蒿草丛突然剧烈摇晃,远处传来战马嘶鸣与铁甲碰撞的声响。朱由检在铁熊的搀扶下艰难起身,腰椎断裂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当他看到西面那缕若隐若现的青烟时,玄铁印玺突然在腰间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嗡鸣。
"走。"
帝王的声音很轻,却像战鼓般敲在每个人心头。影刃的身影率先没入蒿草丛,铁熊背着华元化紧随其后。朱由检被两名残兵架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后传来赵率教嘶哑的吼声,然后是火把点燃枯草的噼啪声。
当第一缕黑烟冲天而起时,朱由检回头看了一眼。六道蹒跚的身影正举着火把在东南方狂奔,他们身后,十六名黑甲骑兵如饿狼般扑来。独眼将领的吼声穿透烟尘:"大明万——"
一支长矛将他钉在了燃烧的蒿草丛中。
废陵的乱石堆比想象中更隐蔽。坍塌的蟠龙柱与破碎的龟趺碑将地宫入口掩埋得严严实实,唯有缝隙间渗出的水汽暗示着下面的空间。影刃的弧刃精准地撬开几块关键的石板,露出一个仅容人匍匐通过的漆黑洞口。
"下。"朱由检的声音己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铁熊率先钻入,然后是华元化。当影刃架着朱由检爬进地宫时,一股霉烂与淤泥的腥臭扑面而来。黑暗中有水珠滴落的声音,远处隐约传来地下河的轰鸣。王承恩是被拖进来的,老太监的气息己经微弱如游丝。
最后进入的影刃用碎石重新封住了洞口。绝对的黑暗中,朱由检听见铁熊沉重的呼吸声,听见华元化摸索药囊的窸窣声,更听见远处追兵马蹄踏过乱石堆的震动。一滴冷汗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死寂的地宫中发出惊雷般的回响。
"火..."华元化的声音突然响起。
微弱的火光亮起时,朱由检看清了这个阴森的地宫。坍塌的穹顶上垂落着蛛网般的树根,西壁的壁画早己剥落成模糊的色块。地面积着寸许深的黑水,水面上漂浮着腐朽的棺木碎片。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火光边缘,竟整齐排列着数十具身披铠甲的枯骨——他们保持着跪姿,空洞的眼窝齐刷刷望向地宫中央的玉石棺床。
铁熊突然闷哼一声。朱由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玉石棺床上赫然刻着一幅星图,而星图中央,静静躺着一枚青铜虎符。
华元化的手指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踉跄着扑到棺床前,枯瘦的手指抚过虎符上的铭文:"建文...西年..."老医者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这是...这是..."
地面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碎石从穹顶簌簌落下,黑水泛起诡异的波纹。朱由检腰间的玄铁印玺突然变得滚烫,他看见那枚青铜虎符竟在微微颤动,仿佛与印玺产生了某种共鸣。
"趴下!"影刃的厉喝与地面的轰鸣同时炸响。
当追兵的马蹄声从头顶掠过时,朱由检的脸紧贴着冰冷的黑水。他看见青铜虎符在震动中缓缓滑向棺床边缘,看见华元化眼中骤亮的精光,更看见王承恩用仅剩的手臂死死抓住了棺床边缘——老太监的眼中燃烧着将死之人的最后疯狂。
"主子..."王承恩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老奴...看见了...龙..."
虎符坠入黑水的刹那,整个地宫突然剧烈摇晃。朱由检眼前最后的画面,是数十具跪姿枯骨同时抬头的恐怖景象,以及华元化扑向虎符时那近乎癫狂的眼神。
黑暗吞噬了一切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