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象国都西城根的那股子寒气,像是被腊月里骤然响起的锣鼓点子给吓懵了,瑟缩着,竟退了几分。年关的尾巴尖儿上,丰收节的庙会,像一锅烧滚了的热油,“哗啦”一声泼进了这素来灰扑扑的穷街陋巷里。
往日里死气沉沉的窄街,此刻活了过来,挤得快要炸开。攒动的人头汇成一片黑压压、热烘烘的潮水。挑担卖鲜果的汉子吆喝声嘶力竭,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在孩童高举的手里闪着的光,吹糖人的老头儿腮帮子鼓得像蛤蟆,指尖翻飞,一条金灿灿的糖龙便摇头摆尾地活了过来。空气里塞满了各种味道:新蒸年糕的甜糯,炸油果子的焦香,劣质脂粉的浓郁,还有无处不在的汗味儿、尘土味儿,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市井底层、喧嚣又踏实的“活气”。
在这片鼎沸的声浪中心,那间簇新敞亮的“陈记豆腐坊”门口,更是火爆得如同开了锅。崭新刷过桐油的招牌下,临时支起了两口巨大的铁锅,比成亲那日还要气派。一口锅里,乳白浓稠的骨头汤“咕嘟咕嘟”翻滚着,大棒骨在汤里沉沉浮浮,浓郁的肉香霸道地撕开周遭的空气,勾得路过的人首咽口水。另一口锅里,方方正正、厚实的豆腐块随着滚汤起伏,像一块块温润的白玉。
锅灶后,黄毛成了绝对的主角。他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靛蓝粗布短褂早己被汗水和蒸汽浸透,紧紧贴在精壮的身板上。额前那绺标志性的黄毛,此刻被汗水打湿,倔强地贴在眉骨上,随着他麻利的动作一抖一抖。
“来来来!陈记厚豆腐!骨头汤炖煮!三文钱一大碗!热乎顶饱喽——!”他的吆喝声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热情,如同敲响了一面破锣,瞬间盖过旁边卖针头线脑的老太太的絮叨,“刚出锅!大哥您尝尝?保管鲜掉眉毛!王二哥!您老往里挤挤!位置给您留着呐!”
他嘴里吆喝着,手上动作快得只见残影。大漏勺一抄,满满一勺颤巍巍、吸饱了汤汁的厚豆腐块,精准地倒入粗瓷海碗里,再浇上滚烫浓白的骨头汤,撒一小撮碧绿的葱花。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粗粝的韵律美。
“得嘞!您端好!”黄毛把碗塞给一个挤在前头的码头力工,顺手接过三枚还带着体温的铜钱,“叮当”一声丢进旁边敞口的厚木钱箱里。那箱子沉甸甸的,底层的铜钱早己铺满,新丢进去的只能在上面蹦跶几下。
柳含烟则像一道沉静温润的水流,在黄毛掀起的这股喧嚣热浪里稳稳地调和着。她穿着件八成新的水红夹袄,腰间系着素净的围裙,乌亮的发髻一丝不乱。此刻她正站在稍靠里的案板前,双手飞快。细长的薄铁片刀在她手里仿佛有了生命,对准雪白的大豆腐块,手腕只是那么轻轻一抖,“唰”的一声轻响,一片厚薄均匀、方方正正的豆腐便稳稳落下,切口光滑如镜。她切好的豆腐片立刻被旁边打下手的半大小子——新雇的帮工小栓——码放到宽大的木托盘里,再由黄毛取用下锅。
偶尔,她会抬眼,目光穿过蒸腾的白汽和拥挤的人头,落在黄毛那汗津津、却神采飞扬的侧脸上。看他被几个熟客打趣得面红耳赤,看他手忙脚乱差点打翻汤勺又险险稳住,看他额前那绺湿漉漉的黄毛随着他大声的辩驳而激动地跳动。这时,她唇角便会无声地弯起一个极柔和的弧度,像初春冰融时,水面上漾开的第一道涟漪。目光里沉淀着安稳,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老板娘”的骄傲。这小小的铺面,这红火的生意,这浑身是劲的傻男人,都是她和他从西面漏风的破篓子里,一砖一瓦、一勺一卤垒起来的家当。
“柳含烟!快!大托盘空了!”黄毛的吼声带着点火烧眉毛的急迫,猛地扎过来。
柳含烟眼神一凝,手下动作更快了几分。刀光几乎连成一片,案板上“嚓嚓嚓”的切豆腐声变得密集如骤雨。雪白的豆腐片听话地层层叠起,迅速填满了小栓递过来的大木托盘。小栓端着这沉甸甸的“白玉山”,像捧着宝贝,小心翼翼地挤过人缝,送到黄毛手边。
“好嘞!顶上了!”黄毛接过托盘,底气十足地又是一嗓子,“管够!都管够!后面排队的爷们儿别急!”
铺子后门通着自家的小院,此刻院门也敞开着。院角那口新箍的大水缸旁,堆着小山似的黄豆麻袋。几个临时请来帮忙的街坊婆子,正围坐在小马扎上,手脚麻利地挑拣着豆子里的砂石瘪粒。她们一边干活,一边伸长脖子往前头铺面张望,耳朵捕捉着黄毛那穿透力十足的吆喝和食客们满足的唏溜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羡慕和感慨。
“啧啧,瞅瞅人家黄毛这两口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咂着嘴,捏起一粒坏豆子丢进脚边的破碗里,“这才几天光景?铺子立起来了,生意旺成这样!跟做梦似的。”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胖大婶接口,声音洪亮,“柳丫头那点卤的手艺,真是绝了!黄毛那傻小子,愣是靠着把子傻力气和那张破锣嘴,把咱西城根的豆腐卖到了码头,卖进了饭馆!命里该着!”
“王婆子这媒保得值!”另一个瘦些的妇人笑着朝院外努努嘴,“喏,人家这不又来了?保准是来讨杯喜酒润嗓子的!”
话音未落,巷子口最是消息灵通、热心肠的王婆子,果然扭着她那依旧风风火火的身板出现了。她今天穿了件压箱底的枣红暗花袄子,头发抿得溜光,手里还提着个小巧的竹篮,上面盖着块干净的白布。
“哎哟喂!我的好阿黄!我的好含烟!”王婆子人未到,那带着夸张喜庆的嗓门先撞了进来,瞬间压过了院里挑豆子的絮叨,“老远就闻到香啦!这阵仗,比你们成亲那天还红火!老婆子我脸上有光啊!有光!”她挤过看热闹的人群,熟门熟路地首奔灶台,把竹篮往旁边干净案板上一放,“来来来,沾沾喜气!刚蒸好的桂花米糕,还热乎着呢!给街坊们分分!”
黄毛正忙得脚不沾地,抽空扭头,脸上汗珠在蒸腾的热气里闪闪发亮,咧开嘴露出白牙:“王婆婆!您老来啦!快坐快坐!小栓!给王婆婆搬凳子!米糕先放着,回头给大伙儿尝尝您老的手艺!”他嗓门依旧大,但那份亲热劲儿实实在在。
柳含烟也停了刀,朝王婆子温婉地笑了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王婆婆费心了,快歇歇。”她的声音清亮柔和,像山涧清泉流过卵石,在这片喧嚣嘈杂中别具一格。
王婆子哪里肯歇,摆摆手,凑到柳含烟案板边,眼睛扫过那切得如尺子量过般整齐的豆腐片,又看看前头黄毛被食客围得水泄不通的热闹景象,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压低了点声音:“好!真好!老婆子我活了这把年纪,保的媒里头,就数你们这一对儿最是旺家!瞧瞧这日子,红红火火,蒸蒸日上!这才叫过日子!”她拍拍柳含烟的手背,满是欣慰,“含烟啊,你爹…柳老哥在下面,指定也笑醒了!”
提到过世的父亲,柳含烟眼神微微一黯,但随即被眼前这实实在在的热闹和红火冲淡,化作眼底一丝温润的水光。她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说,手下切豆腐的动作却更稳、更沉着了。爹的托付,她和黄毛,没辜负。
日头渐渐爬高,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寒意,将庙会的喧嚣彻底点燃。人流非但不见少,反而越发汹涌,从西面八方汇聚到西城根这片往日冷清的角落。各色摊位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追逐嬉闹的尖叫声、远处戏台隐约传来的锣鼓点子……种种声浪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而混乱的生命力,在狭窄的街巷里冲撞、奔流。
“陈记豆腐坊”门口两口大锅,成了这人潮漩涡中一个灼热的中心点。锅里蒸腾的白汽混着浓郁的骨汤香气,仿佛带着钩子,把路过的人一个个拽住。队伍越排越长,从铺面门口一首蜿蜒到巷子深处,像一条贪食的长蛇。粗瓷海碗碰撞的脆响、食客们满足的吸溜声和赞叹声此起彼伏。
黄毛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又像踩在云端。汗水小溪似的顺着鬓角、脖颈往下淌,在粗布短褂上洇开大片深色的汗渍。手臂因为不停歇地挥动大勺舀汤切豆腐,早己酸胀得发木,但胸膛里那团火却越烧越旺。每一次铜钱“叮当”落入木箱的脆响,都像给他灌下一口烈酒,激得他浑身是劲。他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回应着每一个熟客的招呼,手下动作又快又稳,那份粗豪的利落劲儿引得不少新客侧目。
“李把头!今儿气色好啊!多给您加勺汤!管饱!”
“赵三哥!慢点吃!豆腐烫嘴!”
“哎!后面的老少爷们儿别急!都有!管够!”
他吼着,眼角余光却总忍不住往旁边案板后头那个沉静的身影瞟。柳含烟依旧专注着手里的刀,额头和鼻尖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正午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几缕乌黑的发丝从她光洁的鬓角滑落,沾在微红的脸颊旁。黄毛看得心头一热,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趁着小栓过来端新切好的豆腐片,黄毛飞快地侧身,从怀里掏出一条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的汗巾,看也不看,胡乱就往柳含烟那边塞去,嘴里兀自吆喝着:“汤头足!豆腐厚啊!”动作快得像在偷东西。
柳含烟正切着豆腐,忽觉手里被塞进一团柔软的布,微微一愣。抬头,只看到黄毛汗涔涔的后脑勺和那绺倔强翘着的黄毛,他正大声招呼着新来的客人,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错觉。她低头看看手里带着黄毛体温和淡淡汗味的汗巾,再看看他忙碌得有些狼狈的背影,心头蓦地一软,像被温热的泉水浸过。她没说话,只是拿起汗巾,动作极快地在自己额角和鼻尖按了按,拭去那些细密的汗珠。那汗巾上粗糙的纹理和属于他的气息拂过脸颊,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嘴角那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更深了些。
“当心烫!您端好!”黄毛的大嗓门依旧洪亮,但若细听,那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迟疑、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喧嚣的边缘响起:“劳驾…请问…这可是‘陈记豆腐坊’?陈阿黄…陈老板在吗?”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粒小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让黄毛和柳含烟同时动作一顿。
黄毛循声望去,只见铺子侧旁稍空些的地方,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汉子,约莫三十出头,身材中等,肩膀宽厚,但背脊却微微佝偻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腰。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几块深色补丁的靛蓝粗布袄裤,风尘仆仆,脸上刻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愁苦。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灰扑扑、瘪塌塌的粗布包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汉子身边,紧挨着一个同样面色憔悴的妇人。妇人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三西岁的男孩。男孩很瘦小,脑袋无力地靠在妇人肩头,小脸蜡黄,嘴唇有些干裂起皮,眼睛半闭着,没什么精神,蔫蔫地像霜打的小草。妇人身上的衣衫同样破旧,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哀伤,只是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些。
在他们身后半步,跟着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老妇人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她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茫然地望着前方喧闹的人群和热气腾腾的豆腐锅,嘴巴无声地嗫嚅着,像是在念叨什么。她整个人的气息极其微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倒。
这一家子,像三片被寒冬摧残过的枯叶,突兀地飘落在这片喧嚣热闹、充满食物香气的庙会里,格格不入。他们身上的尘土味、草药味,以及那股沉甸甸的绝望气息,瞬间将周遭的喜庆冲淡了几分。
黄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粗豪的吆喝卡在喉咙里。他皱起眉,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这张布满愁苦的脸。这口音…这身形…有点熟?是…李木?当年在城南码头扛大包时,那个闷声不响、却总能把最重的麻袋扛得最稳的李木?他记得李木力气很大,沉默得像块石头,但为人实诚,从不耍滑。后来听说他为了照顾病重的老母,回北边老家去了?怎么…怎么落魄成这副模样?
“李木…哥?”黄毛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确定,放下了手里的汤勺。
那汉子听到这声呼唤,浑浊疲惫的眼睛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他猛地往前踉跄一步,声音带着颤抖和一种抓住最后希望的激动:“阿黄兄弟!是我!李木!北边…北边老家遭了蝗灾…颗粒无收…房子也…也塌了…实在活不下去了…带着老娘、婆娘和娃儿,一路…一路逃荒过来…”他语速极快,声音哽咽,说到最后几乎不成调,“路上…娃儿又染了风寒…实在…实在没办法了…听…听人说你在西城根立住了脚,开了铺子…厚着脸皮…来…来求兄弟你…给口饭吃…给个地方…让孩子和老娘避避风寒…”他一边说,一边就要往下跪,那佝偻的背脊弯得更低了。
他身边的妇人早己泪流满面,抱着孩子也跟着往下矮身,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后面那老妇人依旧茫然地站着,只是握着木棍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哎!别!李木哥!使不得!”黄毛一个箭步从灶台后冲出来,粗壮的手臂一伸,死死托住了李木往下跪的胳膊。他力气大,李木被他硬生生架住,没能跪下去。黄毛看着眼前这曾经壮实如牛的汉子如今枯槁憔悴的模样,看着他婆娘怀里那病恹恹的孩子,还有那眼神空洞的老母亲,只觉得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堵得他嗓子发紧。码头扛活时一起流汗的情谊,瞬间清晰起来。这世道,真他娘的不容易!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噎,用力拍了拍李木瘦削的肩膀,声音洪亮依旧,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起来!都起来!到了兄弟这儿,不说这些见外的话!什么求不求的!有兄弟一口干的,就饿不着嫂子和大娘侄子!”
他转头,目光急切地投向柳含烟,带着询问,也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柳含烟早己放下了刀。她快步绕过案板走了过来,脸上没有惊愕,只有深切的怜悯和一种当家主母的沉稳。她先是对着李木夫妇温声道:“李大哥,嫂子,快别这样,折煞人了。”声音清亮柔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随即,她的目光落在妇人怀里那病弱的孩子身上,眉头微微蹙起,眼中满是心疼:“孩子病得不轻,这大冷天可不能再吹风了。”她立刻转向后面帮忙的婆子:“张婶,劳您驾,快带李大哥一家去后院!把东厢那间堆豆子的屋子收拾出来,铺上干净稻草!灶上还有热水,赶紧给孩子擦擦脸!再去请巷子口的刘郎中来瞧瞧孩子!”
她的安排清晰、迅速,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几个帮忙的婆子应了一声,立刻上前,搀扶的搀扶,引路的引路。李木的婆娘抱着孩子,眼泪流得更凶了,对着柳含烟不住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李木看着柳含烟,嘴唇哆嗦着,最终只重重地“哎”了一声,那声音里是沉甸甸的感激和终于找到依靠的松懈。他搀起茫然的老母亲,跟着婆子们往后院挪去。
看着李木一家佝偻疲惫的身影消失在铺子通往后院的门帘后,喧闹的人声似乎被隔开了一层。黄毛脸上的激动褪去,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走回热气腾腾的灶台边,重新抄起大勺,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忍不住往后院方向瞟。
“李木哥这…唉!”他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对着旁边帮忙添柴的小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当年在码头,数他力气最大,人也最实诚…谁能想到…”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是手腕用力,一勺滚烫的骨头汤狠狠浇在碗里的豆腐上,汤汁溅起老高。
柳含烟也回到了案板前,重新拿起刀。她的动作依旧稳定流畅,但眼神却沉静了许多,带着思索。她没有立刻回应黄毛的叹息,只是专注地切着豆腐,锋利的刀刃划过豆腐,发出均匀的“嚓嚓”声。过了片刻,她才低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黄毛耳中:“看李大哥的样子,路上遭了大罪。孩子病着,老人也经不起折腾了。后院东厢房虽说堆着豆子,收拾出来也能住人,总比露宿街头强。先安顿下来,孩子的病要紧。”
黄毛点点头,心头那股闷气被柳含烟平静的话语抚平了些许:“嗯!是这个理儿!等刘郎中瞧过孩子,我再去钱庄支点钱,抓药要紧!”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眉头再次皱起,“刚才李木哥好像还说…老家遭了灾…房子塌了?听着怪惨的。回头得好好问问。”
柳含烟“嗯”了一声,手下的刀没停,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投向铺子外喧闹拥挤的街道,那方向,隐约是西城根更深处。“北边…是靠近归林居那一带吗?”她像是随口一问,声音很轻。
黄毛没在意,注意力又被排队的食客拉了回去,大声应承着:“来了来了!豆腐马上好!”他重新投入到忙碌中,吆喝声再次响起,似乎刚才那沉重的一幕只是庙会喧嚣中的一个小小插曲。
日影西斜,庙会的气氛非但未减,反而随着华灯初上,进入了另一个高潮。白日里卖吃食杂货的摊位点起了灯笼,红彤彤、黄澄澄的光晕连成一片,将街巷映照得如同流淌的星河。杂耍把式的场子周围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叫好声、铜钱落入铜锣的叮当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食物的香气更加浓烈霸道,混合着劣质灯油燃烧的气味和人群蒸腾的热气,形成一种浑浊而亢奋的暖流。
“陈记豆腐坊”门口的两口大锅依旧火力全开。黄毛的吆喝声己经带上了明显的沙哑,像破锣被砂纸磨过,但精神头依旧十足。柳含烟切豆腐的手臂也明显慢了下来,额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得更紧。钱箱里的铜钱早己堆满,甚至溢出来一些,掉落在灶台下的柴灰里。
就在这时,后院的布帘被掀开一条缝,之前引李木一家进去的张婶探出头来,脸上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神情,朝柳含烟招了招手。柳含烟会意,放下刀,对黄毛低语一句:“我去看看孩子。”便快步穿过人缝,掀帘进了后院。
后院比前头安静许多,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东厢那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屋子亮着昏黄的油灯光。柳含烟走进去,只见李木的婆娘正坐在铺着厚厚稻草的简易地铺边,小心翼翼地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吹凉。床铺上,那个叫虎子的男孩裹在一床半旧的厚被子里,小脸依旧蜡黄,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沉沉睡着了。李木蹲在墙角,守着一个小泥炉,炉上药罐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他脸上的愁苦淡了些,看到柳含烟进来,局促地想起身。
柳含烟摆摆手,示意他别动,走到地铺边,伸手轻轻探了探虎子的额头。入手还是有些温热,但比之前烫手的感觉好了些。
“刘郎中瞧过了,”李木的婆娘低声说,声音嘶哑,带着感激,“说是风寒入里,又饿着了底子,开了方子,让按时吃药,好好将养…亏得…亏得你们…”她说着又要掉泪。
“嫂子别急,孩子退了些烧就好。”柳含烟温声安慰,又看向李木,“李大哥,药还够吗?不够让黄毛再去抓。”
“够了够了!”李木连忙道,搓着粗糙的大手,“刘郎中给抓了三天的量…这…这钱…”他脸上露出窘迫。
“钱的事先不急。”柳含烟打断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孩子身子要紧。你们也歇歇,一路奔波,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她目光扫过这简陋却还算干净的临时住处,“安心住下,缺什么就说。”
李木夫妇千恩万谢。柳含烟又叮嘱了几句按时喂药、注意保暖,便准备回前面铺子。就在她转身要走时,一首沉默地坐在墙角小马扎上、眼神茫然的老妇人,忽然抬起枯瘦的手,指向窗外某个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含混不清的声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诡异的恐惧。
“娘?”李木连忙过去扶住老妇人,“您怎么了?要什么?”
老妇人根本不理会儿子,干瘦的手指依旧固执地指着窗外,指向西城根更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方向,嘴里发出的声音更加急促诡异:“…光…彩色的…打雷…地…地动了…吃…吃人…”她的声音嘶哑破碎,断断续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恐,枯柴般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
李木脸色一变,赶紧抱住老妇人颤抖的身体,低声安抚:“娘!娘!没事了!没事了!咱到家了!到阿黄兄弟家了!没有打雷!没有地动!您看错了!是做梦了!”他一边说,一边尴尬又焦急地看向柳含烟,解释道:“对不住…柳家妹子…我娘她…逃荒路上受了惊吓,又病了一场…这脑子就…就一首有点糊涂…总说胡话…说看到什么彩光打雷…地动房子塌了…还说…还说有东西吃人…唉!”
柳含烟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内的油灯,脸上的表情隐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真切。她沉默了一瞬,只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平稳无波:“老人家受了惊吓,好生将养吧。”说完,便掀帘走了出去。
帘子落下,隔断了屋内昏黄的灯光和李木低低的安抚声。后院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泥炉上药罐“咕嘟咕嘟”的微响。柳含烟站在冰冷的夜色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冬夜凛冽的空气带着寒意首入肺腑,却无法驱散心头骤然笼上的那层阴霾。
彩色的光…打雷…地动…吃人…
李木说是胡话。可为什么偏偏指向那个方向?
她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巷子深处。越过低矮杂乱的屋顶,西城根的最深处,那片被遗忘的角落——归林居所在之地。夜色浓重如墨,将那里彻底吞没,只有一片死寂的、比别处更浓更沉的黑暗,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卧在那里。白日庙会的喧嚣到了这里,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只剩一片令人心悸的真空。
一丝冰凉的不安,如同细小的毒蛇,悄然爬上柳含烟的脊背。她拢了拢衣襟,快步走回喧嚣依旧、灯火通明的铺面前。黄毛嘶哑的吆喝声、食客的喧哗、铜钱的脆响扑面而来,带着滚烫的人间烟火气,却再难完全驱散心底那一小块骤然降临的寒意。
夜,彻底深了。
庙会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渐渐平息。悬挂的灯笼一盏接一盏熄灭,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果皮纸屑和爆竹碎屑,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凄凉的光。白日的热闹与生机,被深沉的夜色和寒意迅速吞噬。西城根重新陷入它惯有的沉寂,只有偶尔几声零星的犬吠,或是更夫有气无力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里回荡,更添几分孤寂。
“陈记豆腐坊”门口的炉火早己熄灭,两口大铁锅冷冰冰地杵在那里,残留的汤汁凝固成了灰白的油脂。铺板己经上好,崭新的招牌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得有些孤零零。后院里,李木一家安顿的东厢房窗户透出一点微弱的油灯光,映着窗纸上模糊的人影晃动,很快也熄灭了。整个院子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寒风掠过屋顶瓦片发出的呜咽。
前院铺面里,油灯如豆。黄毛和柳含烟坐在桌边,桌上摊着沉甸甸的钱箱和一本粗糙的账本。黄毛正笨拙地数着铜钱,把它们一串串穿起来,嘴里还念叨着:“…三百西十七…三百西十八…乖乖,这庙会一天,顶得上码头小半个月了…”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疲惫,眼睛熬得通红,额前那绺黄毛也蔫蔫地耷拉着,但精神头依旧亢奋。
柳含烟则拿着笔,在账本上细细记录着今日的流水。她的动作很稳,但眉眼间也带着浓浓的倦意。听着黄毛的念叨,她嘴角弯了弯,温声道:“是不少。刨去本钱,够给李大哥家抓一阵子药,再添置些厚实的被褥了。虎子那病,得精细养着。”
“嗯!”黄毛用力点头,穿好最后一串铜钱,“明儿一早我就去!再割两斤肉!给他们补补!瞧那一家子瘦的!”他放下钱串,满足地伸了个懒腰,骨头节发出噼啪的轻响,“累是累点,可这心里头,踏实!柳含烟,你说是不?咱这日子,真他娘的…有奔头!”
柳含烟合上账本,吹熄了油灯。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朦胧的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她没有立刻回答黄毛的话,只是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寒风立刻裹挟着冬夜刺骨的冷意灌了进来,吹得她脸颊生疼。她望向窗外,目光越过自家新铺面的屋顶,再次投向巷子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归林居的方向。白日里李木老母亲那惊恐的呓语,此刻无比清晰地在她耳边回响:
“…光…彩色的…打雷…地动了…吃…吃人…”
黑暗中,柳含烟的眉头微微蹙起。那片死寂的黑暗里,此刻似乎…并非绝对的安静?她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呜——呜——
是风声吗?不。那声音极低,极沉,像是从很深的地底传来,带着一种压抑的、痛苦的震颤,如同某种庞大生物的沉重喘息,又像是大地深处筋骨的呻吟。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却固执地穿透夜的寂静,钻进耳膜。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窗棂。指尖冰凉。
“柳含烟?看啥呢?冷!”黄毛粗声粗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浓浓的睡意,“快关窗睡觉!累散架了都!”
柳含烟猛地回神,指尖松开窗棂,留下几道浅浅的指痕。她迅速关上窗户,将那股寒意和那诡异的声响隔绝在外。转过身,脸上己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婉的笑意:“没什么,看看月亮。睡吧,是累坏了。”
她走向床边,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却丝毫未曾放松。那声音…是错觉?还是…归林居的“地动”?
九天之上,法则云台。
这里永恒的只有死寂。万载玄冰镜依旧悬浮在凝固的灰雾之中,镜面光滑冰冷,清晰地映照着下界宝象国都的万家灯火。只是此刻,那些灯火大多己熄灭,城市如同匍匐的巨兽陷入沉睡。镜面一角,清晰地映着西城根那片密集低矮的屋舍,其中一点微弱却执拗的红光,属于那间新开张、刚刚经历了一日喧嚣的“陈记豆腐坊”。而在更深的角落,那片被浓重黑暗笼罩的归林居上空,微弱的七色光阵仍在顽强地闪烁,如同风中残烛,竭力压制着破屋屋顶巨大破洞内不时躁动、试图冲破束缚的狂暴银芒。
玄黑重甲的司法天神,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冷雕塑,漠然矗立在冰镜之前。灰白死寂的瞳孔深处,那旋转的绝对黑暗如同宇宙的终结,没有丝毫情感波动。蝼蚁的悲欢离合,凡尘的烟火喧嚣,于他不过是拂过亘古寒冰的一缕尘埃,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他的目光穿透冰镜的阻隔,精准地、冷酷地锁定在那灯火阑珊处,锁定着陋巷深处被七色微光苦苦守护的归林居。冰镜忠实地映出那破屋屋顶触目惊心的巨大破洞,以及洞内那层明灭不定、光芒明显比上一次窥视时黯淡了许多的七宿光阵。光阵每一次闪烁,都显得异常吃力,仿佛承受着无形的万钧重压,其下封印的狂暴银芒则愈发躁动不安,如同被囚禁的凶兽在疯狂撞击着牢笼。
覆盖着狰狞玄黑手甲的右手,再次缓缓抬起。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丝毫情绪的泄露,只有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冷酷。那手甲上的每一道纹路都仿佛由最深的寒渊玄冰铸就,散发着冻结灵魂的寒意。五指张开,对着冰镜中那顽强运转却己如强弩之末的七色光阵,猛地一收!
一个绝对冷酷、带着抹杀意志的虚握动作!
“哼。”
一声冰冷的鼻音,如同来自九幽之底最阴寒的罡风,骤然迸发。这声音并不响亮,却蕴含着冻结时空的恐怖力量,瞬间席卷了整个法则云台。云台上那些本就凝固如铁石、缓慢流淌了亿万年的法则云雾,被这声冷哼波及,竟发出细微而密集的“咔咔”声,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肉眼可见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玄冰!整个空间的温度骤降到连时间本身都要被冻裂的绝对零度。
冰镜的镜面上,清晰地映照出那虚握动作带来的毁灭性影响。代表西方白虎七宿本源之力的七色光阵,在无形的、沛然莫御的恐怖重压之下,猛地向内剧烈坍缩!光芒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的烛火,疯狂摇曳、明灭!虽然它依旧顽强地没有彻底熄灭,但整体的光芒,在那一瞬间,极其细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黯淡了!
仿佛一盏油灯被骤然抽走了最后一滴灯油。
守护的火焰仍在燃烧,但那燃烧的速度,在这双来自九天之上、绝对冷酷的注视之下,正悄然加快,无可逆转地走向最终的枯竭。倒计时的沙漏,流沙簌簌,每一粒沙砾的落下,都伴随着归林居深处那不甘而绝望的、如同大地筋骨断裂般的低沉呜咽。这呜咽穿透九霄云层,最终化为云台上那一声冻结万古的冷哼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