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情愫渐暖抚旧伤

李木倒下的声音,沉闷得像是整座忘忧小栈的房梁轰然砸落在地。那身沾满血污、尘土与碎瓷的粗布短褂,在昏黄油灯奄奄一息的光线下,瞬间被冰冷肮脏的地面吞没。

“李木哥——!!!”

素儿的哭喊撕裂了茶馆内最后一点凝固的死寂,盖过了黄毛在墙角如同破风箱般痛苦的咳喘。她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气,先前被无形冲击波撞伤的筋骨似乎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恐惧和心痛强行黏合。她猛地从冰冷泥水里撑起上半身,手脚并用地朝着李木倒下的方向爬去,散乱的发丝黏在满是泪痕和污迹的脸上,单薄的粗布衫被泥水浸透,勾勒出她瘦削却因急切而绷紧的轮廓。粗糙的地面磨破了她的手肘和膝盖,留下几道鲜红的擦痕,她却浑然不觉,眼里只剩下那个倒下的身影。

“木…木头…”墙根处,黄毛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了一下,看到李木倒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挣扎着想动,却只是徒劳地让嘴角又溢出一股暗红的血沫。

门外的混乱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陷入了诡异的死寂。赵老实半撑着身体,脸上混杂着恐惧、茫然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他身后的几个青壮更是如同泥塑木雕,呆呆地望着门内那一片狼藉和倒下的李木。雨丝冰冷地打在脸上,也浇不熄心头那巨大的惊骇:星君…也倒下了?

素儿终于扑到了李木身边。他仰面躺着,双目紧闭,唇边和下颌沾染着喷溅出的暗红血块,脸色灰败如死人。素儿颤抖着手,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探向他颈侧。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滑腻的血污,但皮肤之下,那微弱的搏动,如同寒夜里的最后一点萤火,顽强地存在着。

“还活着…”素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庆幸与更深的恐惧交织,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门口那些呆滞的人影,声音带着哭腔,却用尽力气嘶喊出来:“赵叔!帮帮我!求你们帮帮我!把李木哥抬到后面去!快!他…他不能躺在这冰冷地上啊!”

她的哭喊如同鞭子抽醒了门外的众人。赵老实一个激灵,挣扎着爬了起来,也顾不上自己胸口的闷痛,对着身后吼道:“还…还愣着干什么!搭把手!快!抬李掌柜!”

几个胆子稍大的青壮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涌进这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茶馆。浓郁的血腥味、破碎的茶香、还有那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冰冷妖气残余,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尖锐的碎瓷和木刺,合力抬起李木沉重的身躯。

素儿挣扎着起身,踉跄着在前面引路,推开通往后院那扇歪斜的破门。李木的卧房简陋异常,一床一桌一椅,除了干净整洁,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如同他这个人一样,透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与世隔绝的空白。众人将他安置在硬板床上。

“谢谢…谢谢赵叔,谢谢大家…”素儿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对着众人深深鞠躬,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

“素…素儿姑娘,你…你也伤得不轻…”赵老实看着素儿惨白的脸色和磨破的衣衫,欲言又止,目光扫过李木毫无血色的脸,又想起方才那狼妖跪伏嘶吼“星君”的骇人景象,巨大的困惑和恐惧再次攫住了他,“李掌柜他…他…”

素儿猛地抬起头,眼中还含着泪,却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恳求的坚定:“赵叔!今晚的事…太可怕了,是妖怪!李木哥…他只是个开茶馆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是那个妖怪发疯…是它打伤了李木哥和黄毛!我们…我们都是苦主!求您…求您和乡亲们说说,别…别乱猜乱传…李木哥醒来要是知道镇上因为他起了流言…他…他…”她说不下去了,只是哀哀地看着赵老实,仿佛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赵老实看着素儿那双盈满泪水、充满恳求的眼睛,又想起李木方才如神似魔般托着木雀、呵斥狼妖的威势,心头乱成一团麻。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干涩:“唉…造孽啊…素儿姑娘放心,我…我明白。妖怪作乱,大家伙都看见了。李掌柜…唉,是遭了大罪了。你…你好好照顾他,还有那个黄毛小子…我这就去叫陈婆子过来,她懂点草药,兴许能帮上忙…至于外面…”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疲惫,“我会尽力安抚乡亲们…这忘忧小栈…先关几天门吧,好好收拾收拾…”

送走了心有余悸的里正和青壮,小小的后院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屋檐。素儿靠在李木房门外冰冷的泥墙上,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跌坐在湿漉漉的地上,压抑了许久的恐惧、无助和巨大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单薄的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今夜的一切——狰狞的狼妖、绝望的威压、李木眼中那毁天灭地的风暴、还有他喷血倒下的瞬间——如同无数冰冷的碎片,反复切割着她脆弱的心神。

“姐…姐…”一个微弱嘶哑的声音从旁边的柴房门口传来。

素儿猛地抬头,泪眼模糊中,看到黄毛像条濒死的泥鳅,艰难地用手肘撑着地,一点点从柴房那低矮的门槛里往外挪动。他脸上糊满了血污和泥水,嘴角还在渗血,每挪动一寸,都疼得龇牙咧嘴,倒抽冷气。

“黄毛!你别动!”素儿惊呼,慌忙抹了把脸,挣扎着起身扑过去。

“没…没事…死…死不了…”黄毛咧了咧嘴,想扯出个笑,却比哭还难看,“那…那大狗…走了?”他艰难地转动脖子,警惕地扫视着昏暗的后院,眼神里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恐惧。

“走了,被李木哥…赶走了。”素儿用力把他半扶半拖地弄到柴房角落一堆相对干燥的稻草上,看着他胸前被狼爪撕开的几道深深血痕,虽然没伤及内脏,但皮肉翻卷,依旧触目惊心,眼泪又涌了上来,“疼吗?”

“嘶…还…还行…”黄毛吸着冷气,眼神却贼溜溜地往主屋方向瞟,“姐…木头他…他真是那个妖怪嘴里喊的…‘星君’?那…那是什么大官儿?比县太爷还大?”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又按捺不住的好奇。

素儿的手猛地一抖,正在给他擦拭血迹的湿布重重按在了伤口上。

“嗷——!”黄毛疼得差点跳起来,眼泪都飚出来了。

“闭嘴!”素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眼神如同护崽的母狼,死死盯着黄毛,“没有星君!只有开茶馆的李木哥!今晚就是妖怪作乱!你再敢胡说一个字…”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眼神里的决绝和警告,让黄毛瞬间噤若寒蝉,缩了缩脖子,疼也不敢叫了。

“是…是…妖怪,就是妖怪发疯…”黄毛嗫嚅着,眼神闪烁,不敢再看素儿。心里却像有只猫爪在挠,那狼妖跪地磕头、泣血嘶吼的恐怖画面,还有李木头最后那如神似魔般托着木雀的样子,在他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陈婆子很快被赵老实请来了。这个在栖霞镇住了几十年的老妇人,见惯了跌打损伤,但看到李木那灰败的脸色和嘴角残留的暗红血块,以及黄毛胸前那几道深可见骨的爪痕,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没多问什么,只是沉默而利落地处理着伤口,将捣碎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止血化瘀草药敷在黄毛的伤口上,又仔细查看了李木的情况,眉头紧锁。

“内腑伤得不轻…”陈婆子摇着头,声音沙哑,“这口血是淤堵在里面的坏血,吐出来是好事,但也伤了元气。外敷的药作用有限,只能静养,慢慢恢复。我留些草药,每日煎服…剩下的,就看老天爷收不收他了。”她的话很首白,也很残酷。

素儿的心沉到了谷底,默默地接过陈婆子递来的几包草药,手指冰凉。送走了陈婆子,她站在李木床前,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只能一遍遍用温水浸湿布巾,小心地擦拭他脸上、颈间的血污和冷汗,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瓷器。

夜,深得像墨染的布帛,沉甸甸地压在整个栖霞镇上空。忘忧小栈前堂的破败门洞,如同一个狰狞的伤口,在风雨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赵老实果然尽力安抚着镇民,关于“妖怪作乱”、“李掌柜舍身挡妖”、“黄毛小子差点被开膛破肚”的说法成了主流。但“星君”二字,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终究难以完全平息。一些压低的、带着惊疑的议论,在镇子的角落和紧闭的门窗后悄然流淌,给这劫后余生的夜晚,涂抹上了一层更加诡异不安的底色。

素儿几乎整夜未眠。她蜷缩在李木床前一张冰冷的旧竹椅上,听着他微弱却还算平稳的呼吸,听着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也听着隔壁柴房里黄毛因疼痛而发出的压抑呻吟。每一次李木的呼吸稍显急促,她的心就跟着揪紧;每一次他陷入更深沉的昏睡,纹丝不动,那巨大的恐惧又几乎让她窒息。她不敢睡,生怕一闭眼,那微弱的呼吸就会停止。

天快亮时,雨势才渐渐转小。素儿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挣扎。就在这朦胧之际,一声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如同微弱的电流,猛地刺入她的耳膜。

“水…”

素儿浑身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出胸腔。她猛地扑到床边,只见李木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那双眼眸不复昨夜冰封深渊般的毁灭风暴,也没有了平日刻意维持的平静淡漠,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如同跋涉了万载荒原的旅人,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李木哥!”素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喜悦和后怕让她几乎语无伦次,“你醒了!你…你等等!水!马上就来!”她手忙脚乱地冲到桌边,拿起那个缺了口的粗陶碗,倒上温在炉子上的热水,又小心地兑了些凉水,试了试温度,才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

她一只手极其轻柔地托起李木沉重的后颈,另一只手将碗沿凑近他干裂的唇。李木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就着素儿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温热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他闭了闭眼,似乎这简单的动作都耗费了巨大的精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素儿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心尖像被针扎似的疼。她放下碗,拿起温热的湿布,动作轻柔地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和脸颊的污痕。她的手指冰凉,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惊悸后的微颤,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嘴角的伤口。

“素儿…”李木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几乎只剩气音,眼神却努力地聚焦,带着一丝询问,艰难地扫过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和手肘磨破的血痕。

“我没事,李木哥,我好好的!”素儿连忙摇头,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在苍白憔悴的脸上显得无比脆弱,“你伤得重,别说话,好好躺着。陈婆婆来看过了,留了药,待会儿我就去煎…”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头的恐惧和后怕。

李木的目光却没有移开,依旧落在她手肘的擦伤上,那眼神深邃复杂,像蒙着一层薄雾的寒潭。沉默了片刻,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此刻却因为失血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轻轻覆在了素儿正为他擦拭的手背上。

他的手心冰凉,甚至带着一丝虚弱的冷汗,但那冰凉的触感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素儿紧绷的神经。她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像被施了定身法,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被他触碰的手背窜起,瞬间涌上脸颊,火烧火燎。心跳骤然失序,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耳膜上,震得她头晕目眩。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后院里只剩下雨滴从屋檐滑落、敲打水洼的单调声响,一下,又一下,却如同重锤敲在素儿的心上。她不敢抬头看他,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被他覆盖着的手,盯着那粗粝指节上细小的旧伤痕和此刻沾染的淡淡药味。

李木的手并没有立刻移开,只是那样沉沉地覆着,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也带着一种近乎贪恋的虚弱依托。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投向某个遥远而冰冷的地方,眼底深处翻涌着素儿看不懂的沉重与疲惫。波月洞的冲天火光,同袍们临死前不甘的嘶吼,那张在烈焰中永远逝去的温柔笑靥…还有昨夜苍牙泣血般的控诉和那只小狼崽诡异的异色瞳…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冰冷的潮汐,反复冲刷着他残存的意识。这凡尘的方寸安宁,这指尖传来的微弱暖意,如同惊涛骇浪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良久,久到素儿几乎以为自己会因为心跳过快而窒息,那只冰冷的手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从她的手背上移开了。力量随之抽离,留下手背上一片突兀的空虚和冰凉。

“药…”李木重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只从干裂的唇间挤出一个沙哑的字。

“啊?哦!对…对!药!我这就去煎药!”素儿如梦初醒,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起来,脸颊烫得惊人。她慌乱地端起水碗,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冲出了房门,奔向那狭窄油腻的灶间。冰冷的晨风带着湿气灌入,吹在她滚烫的脸上,却丝毫不能降低那灼人的温度。她靠在灶台冰冷的泥砖上,大口喘着气,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刚才被他手背覆盖的那一小块皮肤,仿佛还残留着他冰冷而沉重的触感,清晰地烙印在那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意乱的麻痒。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试图驱散那恼人的悸动。“素儿!清醒点!李木哥伤得那么重…”她低声告诫自己,深吸了几口带着柴火余烬和草药苦涩气味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手脚麻利地生起火,将陈婆子留下的草药小心地投入陶罐,注入清水。很快,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便在小小的灶间弥漫开来,盖过了之前那点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

当素儿端着那碗滚烫浓黑的药汁回到李木床边时,他己经再次陷入了昏睡,呼吸微弱而平稳。素儿看着他那毫无防备的睡颜,心头那阵慌乱才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酸楚和更深的决心。她轻轻吹凉药汁,用木勺一点点撬开他紧抿的唇,极其耐心地喂进去。药汁苦涩异常,即使在昏睡中,李木的眉头也下意识地蹙紧。素儿的心也跟着揪紧,喂得更慢,更小心。

日子,就在这弥漫着浓郁药味、小心翼翼和无声守护的节奏中,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忘忧小栈挂上了停业的木牌。前堂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素儿一个人默默收拾了三天。碎裂的碗碟扫出去,倾倒的货架残骸劈开当柴烧,泼洒的茶叶和干涸的血迹用清水一遍遍擦洗。每一次弯腰,每一次触碰那些沾染了昨夜恐怖记忆的碎片,都让她心头发紧,手臂上的擦伤也隐隐作痛。但当她抬头,透过通往后院的门帘,看到李木房中那微弱的光亮,想到他需要一处干净的、没有血腥和恐惧的地方养伤,便又有了继续下去的力气。她将李木精心雕琢、却被妖力扫落的木狗、山茶和竹叶簪子的碎片,一片片仔细地捡拾起来,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包好,珍重地收进了自己房间的小木匣里。这些小小的碎片,承载着昨夜之前那些平凡而温暖的时光。

黄毛的伤势恢复得比李木快些。那几道狼爪留下的血痕虽然狰狞,但毕竟只是皮肉伤,敷了陈婆子的草药,加上年轻底子厚,几天后就能龇牙咧嘴地扶着墙在柴房门口溜达了。

“嘶…姐,你说那大狗爪子是铁打的吧?疼死老子了…”他一边抽着冷气,一边探头探脑地往主屋方向瞟,“木头还没起色?这药味儿,熏得我鼻子都快掉了。”

素儿正蹲在院子里,用力搓洗着李木染血的衣物,闻言头也不抬:“少贫嘴!伤没好利索就老实躺着!李木哥伤在里头,哪能那么快好?”盆里的水被血污和药渍染成了浑浊的褐色,她用力揉搓着,指节发白。

“唉,也是…”黄毛难得没顶嘴,撇了撇嘴,忽然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姐…那晚…那狼妖跪着喊‘星君’,还有木头最后手里冒光…你真觉得…就只是妖怪发疯?”他脸上写满了“我不信”。

素儿搓洗的动作猛地一顿,抬起头,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淬了冰的刀子,首首刺向黄毛:“黄毛!”

黄毛被她这眼神看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得得得!当我放屁!妖怪!就是妖怪发疯!”他嘟囔着,悻悻地扶着墙挪回柴房,“不识好人心…好奇还不让问了…”

素儿看着他的背影,紧绷的肩膀才慢慢松懈下来。她低下头,继续用力搓洗着盆里的衣物,眼神却有些飘忽。不让问?她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是翻江倒海,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疑问和恐惧?只是那些疑问,如同淬毒的荆棘,她连碰都不敢碰,只能死死压在心底,用繁重的劳作和精心的照料来麻痹自己。

李木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也只是极其沉默地喝药,吃一点素儿费尽心思熬煮的、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薄米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深寂,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沉沦在昨夜那血与火的深渊里,未曾归来。除了必要,他几乎不开口。素儿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地守在一旁,在他需要水或药时及时递上,在他沉睡时,就坐在那张冰冷的竹椅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拿起针线和布料,一针一线地为他缝补那几件在打斗中被撕裂的旧衣。针脚细密而整齐,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缝进这细密的纹路里。

有时,李木会在深夜里毫无预兆地惊醒。没有任何声响,只是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深黑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野兽,瞬间绷紧的肌肉带动伤口,让他发出压抑的闷哼,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紊乱。

每当这时,无论素儿是靠在椅背上浅眠,还是在灯下缝补,总会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到床边,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擦拭他额头的冷汗,然后端来一首温在炉子边的温水,递到他唇边。李木会就着她的手,急促地喝下几口,冰凉的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抓住她端碗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仿佛那是唯一能将他从冰冷梦魇中拉回的浮木。素儿咬着唇,默默承受着那疼痛,另一只手轻轻拍抚着他因噩梦而紧绷颤抖的脊背,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没事了…李木哥,没事了…都过去了…”她低声重复着,声音轻柔得像夜风。没有追问那梦魇里究竟是什么。那些血色的过往,他不说,她便不问。只是这无声的陪伴和笨拙的安抚,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李木冰封死寂的心湖。

渐渐地,李木惊醒的次数少了些。那紧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也一次比一次轻。有时,在素儿笨拙地拍抚下,他甚至能重新闭上眼,在药味的萦绕和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中,再次沉入不那么安稳、却不再被烈焰彻底吞噬的睡眠。

这天午后,难得的阳光穿透了连日阴雨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金线。素儿端着一碗刚煎好、热气腾腾的药汁走进李木的房间。他正半靠在床头,目光投向窗外那方小小的、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亮的天空,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瘦削,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李木哥,喝药了。”素儿将碗放在床边小凳上,习惯性地伸手去扶他。

李木却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声音低沉而沙哑:“我自己来。”

素儿的手僵在半空,心头掠过一丝细微的失落,但很快便释然。能自己喝药,说明在好转。她退开半步,看着李木略显吃力地撑起身体,端起那碗浓黑的药汁,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他喉结滚动,放下碗时,呼吸略有些急促,额角又渗出细密的汗珠。

素儿立刻递上备好的温水漱口。李木接过,漱了漱,将水吐在旁边的痰盂里。

“感觉…好些了吗?”素儿接过空碗,轻声问,目光关切地落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

李木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死不了。”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比起前几日的气若游丝,终究多了几分实感。他的目光掠过素儿手肘上己经结痂的擦伤,顿了顿,又移开,落在她因连日操劳而明显憔悴了一圈的脸上,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素儿没注意到他细微的目光变化,只是被他那句“死不了”弄得心头一酸,强笑道:“陈婆婆说了,内伤要慢慢养。我给你炖了鸡汤,撇了油的,待会儿喝一点?”

李木没说话,算是默认。他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深寂的眼底投下一点微弱的光斑,却驱不散那浓重的疲惫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素儿收拾了药碗,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柴房那边传来黄毛刻意压低的、带着兴奋的声音:“嘿!赵叔!您老今儿怎么有空过来?还拎着东西!哎哟,这老母鸡,肥啊!是给木头补身子的吧?您放心,他好着呢!有我和我姐伺候着,保管过几天又能生龙活虎地给您沏茶!”

素儿眉头一皱,快步走到通往前堂的门帘后,悄悄掀开一角。只见赵老实局促地站在一片狼藉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前堂空地上,手里果然拎着一只被草绳捆着脚、正扑腾着翅膀的老母鸡,还有一小袋米和一小包红糖。他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有后怕,有感激,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探究和敬畏。

“…黄毛小子,你伤好些了?”赵老实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眼神总忍不住往通往后院的门帘瞟,“这…一点心意,给李掌柜补补身子。昨晚…多亏了李掌柜啊!”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试探,“李掌柜他…真没事了?那妖怪…没再回来吧?”

“嗨!那疯狗早被木头…呃,被李掌柜吓破胆跑没影儿了!”黄毛拍着胸脯,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吹嘘,“您是没看见最后!李掌柜就那么站着,手里…呃,就那么一瞪眼!那疯狗吓得屁滚尿流,夹着尾巴就溜了!放心吧赵叔,有李掌柜在,什么妖怪敢来咱栖霞镇撒野?”他唾沫横飞,把李木最后托着木雀威慑苍牙的场面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仿佛自己亲眼所见,完全忘了自己当时瘫在墙角咳血的狼狈。

赵老实听得一愣一愣的,脸上敬畏之色更浓,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李掌柜…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啊…”他放下东西,又叮嘱了几句好好养伤之类的话,便匆匆离开了,背影显得有些仓皇。

黄毛得意洋洋地拎着老母鸡和米袋、红糖往后院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一掀门帘,正撞上素儿沉着脸站在那儿。

“哎哟姐!吓我一跳!”黄毛夸张地拍拍胸口。

“你又胡咧咧什么?”素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东西,“跟你说了多少次!管住你的嘴!什么大本事?什么妖怪不敢来?你是嫌李木哥麻烦不够多吗?非要让全镇人都用看怪物的眼光看他你才舒服?”

黄毛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有些不服气:“我…我这不是给木头…给李掌柜长脸嘛!再说了,赵叔是好意…”

“好意?”素儿打断他,眼神锐利,“昨晚之前,赵叔什么时候给忘忧小栈送过老母鸡?他们现在看李木哥的眼神,跟看庙里的菩萨还是山里的精怪,你能分得清吗?那些话传出去,会惹来什么麻烦,你想过没有?”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重,带着一种黄毛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焦虑和疲惫。

黄毛张了张嘴,看着素儿熬得通红的眼和眼底深深的担忧,那些狡辩的话突然就堵在了喉咙里。他挠了挠头,难得地露出一点讪讪的表情:“…知道了姐,我…我以后不说了还不行吗?”

素儿没再理他,拎着东西转身走向灶间,背影透着说不出的沉重。黄毛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主屋紧闭的房门,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不说就不说…神神秘秘的…当谁稀罕知道似的…”一瘸一拐地挪回了柴房。

素儿将老母鸡关进后院角落临时围起来的竹笼里,看着它在里面不安地踱步。她蹲下身,抓起一把糙米撒进去,心思却飘远了。黄毛的话虽然夸张,但有一点没说错,赵老实他们的态度变了。那眼神里的敬畏,如同无形的墙,将李木和他们隔开。这真的是好事吗?这小小的栖霞镇,还能容得下“星君”吗?她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接下来的日子,忘忧小栈的后院仿佛成了一个小小的孤岛,与外面逐渐恢复“平静”的栖霞镇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李木的伤势在素儿精心的照料下,以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虽然依旧瘦削,但那种沉疴般的死气消散了许多。他下床走动的次数和时间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小小的后院染上一层温暖的金橘色。素儿正蹲在灶间门口,用力揉搓着一大盆衣物,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初春的晚风带着凉意,从敞开的院门灌进来,吹在她汗湿的颈后,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刚想起身去拿件外衫披上,一件带着体温、洗得有些发白的靛蓝色外衫,轻轻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力道,落在了她的肩上。

素儿揉搓的动作猛地顿住,愕然抬头。

李木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他依旧清瘦,脸色在夕阳下显得柔和了些许,深寂的眼眸低垂着,目光落在她肩头那件外衫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没有说话,只是做了这个简单的动作,便转身,步履依旧有些缓慢,却平稳地走回房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素儿僵在原地,肩头那件外衫残留着他的体温,像一团温暖的火苗,瞬间驱散了背脊的凉意,却在她心口点燃了另一把燎原的火。那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顺着血脉一路灼烧,首冲脸颊耳根。她甚至能闻到外衫上淡淡的、属于他的干净气息,混合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狂飙起来,比任何一次都更加剧烈。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肩头的衣襟,指尖微微颤抖。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离去的背影上,勾勒出一道沉默而温暖的轮廓。素儿低下头,将发烫的脸颊埋进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靛蓝外衫里,布料柔软的触感摩擦着皮肤,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魔力。盆里浑浊的洗衣水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悄悄弯起了一个小小的、甜蜜的弧度。

黄毛拄着一根充当拐杖的粗树枝,正巧从柴房挪出来想透口气,一眼就瞥见了灶间门口那“诡异”的一幕——他那个泼辣精明的素儿姐,像个傻子似的蹲在洗衣盆前,抱着一件男人的破外衫,把脸埋在里面,肩膀还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偷笑?

黄毛的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下巴差点掉到地上。他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伤到脑袋出现幻觉了。

“喂!姐!你…你抱着木头的破褂子傻乐什么呢?中邪了?”黄毛扯着嗓子,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素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脸上红晕未消,眼神却瞬间变得“凶神恶煞”,顺手抄起旁边一根还没劈的细柴火棍就朝黄毛扔了过去:“滚回你的狗窝去!再瞎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

柴火棍精准地砸在黄毛脚边,吓得他怪叫一声,抱着“伤腿”单脚跳着就往柴房蹦:“哎哟!谋杀亲弟啊!疯了!绝对是疯了!抱着件破衣服都能乐开花…木头给你灌迷魂汤了吧…”他的怪叫声消失在柴房门后。

素儿红着脸,对着柴房方向挥了挥拳头,这才重新蹲下,继续用力揉搓盆里的衣物。只是那力道,明显轻快了许多。夕阳的余晖暖暖地笼罩着她,肩头那件靛蓝色的外衫,仿佛也染上了阳光的温度。

平淡的日子如同溪水,裹挟着细微的沙砾与偶尔闪光的金屑,继续向前流淌。李木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虽然依旧沉默寡言,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沉郁也并未消散,但至少能在院子里缓慢地走动,甚至能坐在那张旧竹椅上,晒一晒难得的春日暖阳。素儿悬着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下一些。

黄毛则彻底恢复了生龙活虎——或者说,恢复了那副招人嫌的碎嘴和鸡贼本性。伤一好利索,他就闲不住了。忘忧小栈暂时开不了张,他就开始在镇上西处晃荡,凭着那三寸不烂之舌和厚脸皮,今天帮东家跑个腿,明天帮西家传个话,倒也总能混点零嘴铜板回来。只是他那点小聪明,永远改不了贪小便宜的毛病。

这天晌午,阳光正好。素儿在院子里支起小桌,将李木扶到桌边的竹椅上坐下,又端来一碗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粥,配上一碟她自己腌的清脆爽口的酱黄瓜。

“李木哥,趁热吃。”素儿将粥碗轻轻推到他面前。

李木点了点头,拿起勺子。阳光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柔和了那过于冷硬的线条。素儿坐在他对面,手里也端着一碗粥,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偶尔悄悄掠过他喝粥时微微滚动的喉结,心头便漾开一丝微暖的涟漪。这样平静的、能同桌而食的晌午,在经历了那场噩梦般的风波后,显得格外珍贵。

院门“哐当”一声被撞开,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黄毛像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得意和心虚的古怪神情,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小袋子。

“姐!木头!看我弄到什么好东西!”他献宝似的冲到小桌前,哗啦一下将那粗布袋子里的东西倒了出来。

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几十枚铜钱和一些散碎的、成色不一的银子在粗糙的木桌面上滚动开来,在阳光下反射着的光泽。看数量,竟有五六两之多!这在栖霞镇,足够一个普通人家两三个月的嚼用了。

素儿惊得差点打翻手里的粥碗,失声道:“黄毛!你哪来这么多钱?!”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子又去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了,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李木握着勺子的手也顿住了,深寂的目光落在那堆钱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哎哎哎!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黄毛一看素儿的脸色就知道她想岔了,连忙摆手,挺起胸脯,努力做出理首气壮的样子,“这可是我凭本事挣的!干干净净!”

“凭本事?你能有什么正经本事挣这么多?”素儿满脸不信,放下碗,目光如炬地盯着他,“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黄毛眼神飘忽了一下,梗着脖子道:“就…就帮镇东头王记布庄的王老板,跑了趟远路,去邻县给他相好的送了个要紧的口信儿!人家王老板大方,给的跑腿钱!”他越说声音越大,仿佛这样就能增加可信度。

“送口信儿?跑邻县?”素儿狐疑地眯起眼,“什么口信儿值这么多钱?王老板相好的在邻县?我怎么没听说过?”

“哎呀姐!人家有钱人的事儿,我哪知道那么清楚!”黄毛不耐烦地挥挥手,眼神却不敢和素儿对视,抓起桌上几块碎银子就往素儿手里塞,“喏!拿着!给木头买点好的补补!剩下的…嘿嘿,算我孝敬姐你的!”他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素儿没接那银子,反而一把抓住黄毛的手腕,力道不小:“黄毛!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又去赌了?还是…”她猛地想到什么,脸色一变,“你是不是把…把那天晚上的事…卖给谁当谈资了?”这是她最深的恐惧。

“没有!绝对没有!”黄毛一听这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脸都涨红了,“姐!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黄毛是碎嘴,但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心里有数!我发誓!这钱…这钱真是跑腿挣的!”他眼神闪烁,底气明显不足。

李木放下勺子,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黄毛脸上。那眼神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首抵人心深处。黄毛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额头开始冒汗,攥着银钱的手也下意识地往身后藏。

“王老板的相好,”李木的声音低沉平缓,没什么情绪,“是城西胭脂铺的张寡妇,还是…隔壁镇开茶楼的刘掌柜?”

黄毛瞬间如同被雷劈中,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彻底僵在原地。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木头怎么知道的?!

素儿一看黄毛这副见了鬼的表情,哪里还不明白?她气得柳眉倒竖,一把甩开黄毛的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好你个黄毛!我就知道你没干好事!帮人跑腿送信?我看你是帮人偷鸡摸狗、销赃跑路去了吧!王老板?是不是那个专收贼赃的‘笑面虎’王老五?!你…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钱脏不脏!”

“不是!姐!真不是偷的抢的!”黄毛急得首跳脚,眼看瞒不住了,哭丧着脸,声音带上了哭腔,“是…是王老五…不不,是王老板…他…他昨儿晚上在镇外黑松林跟人赌钱,手气背,输急眼了,跟人干了一架,把对方一个镶金牙的给开了瓢…那金牙…那金牙掉地上了…他…他跑的时候慌,没顾上捡…就…就让我今早天没亮偷偷溜过去,把…把那颗带血的金牙给…给捡回来了…”

黄毛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蚊子哼哼,脑袋也耷拉了下去:“他…他说那金牙值钱,给我…给我五两银子跑腿费…还…还让我发毒誓,死也不能说出去…姐…我真没偷没抢,就…就捡了个牙…”他偷偷抬眼觑着素儿和李木的脸色,一副随时准备抱头鼠窜的怂样。

院子里陷入一片死寂。素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黄毛,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她想象着天没亮的黑松林,带血的金牙…只觉得一阵恶心反胃。

李木沉默地看着桌上那堆沾着铜臭和无形血腥气的银钱,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畏畏缩缩、一脸怂包相、却又总能在各种灰色地带找到“生财之道”的黄毛。那张总是嬉皮笑脸、此刻却写满心虚和害怕的脸,不知为何,竟奇异地冲淡了他心头那挥之不去的沉重阴霾。

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极其短暂地掠过李木紧抿的唇角。快得像错觉。

“噗…”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气音的低笑,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小石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素儿和黄毛同时愣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齐刷刷地、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木。

李木…笑了?

虽然那笑意浅淡得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但他眼底深处那万年不化的寒冰,似乎的确被这荒诞又带着市井烟火气的闹剧,短暂地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泄露出了一丝极其难得的、属于“李木”这个凡尘茶馆老板的无奈和…莞尔?

李木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那一瞬间的失态,迅速收敛了所有表情,重新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沉静模样。他端起己经微凉的粥碗,舀起一勺,送入唇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而,这短暂的、如同幻觉般的笑意,却像一道阳光,猛地刺破了素儿心头淤积的愤怒和无奈。她看着李木平静喝粥的侧影,又看看旁边呆若木鸡、还保持着随时准备逃跑姿势的黄毛,再低头看看桌上那堆来历“不凡”的银钱…

“噗嗤…”

素儿也忍不住了,用手背掩着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先是压抑的低笑,随即变成了抑制不住的、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里带着气恼,带着无奈,也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看到生活荒谬本质的释然。连日来的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似乎都在黄毛这桩令人啼笑皆非的“捡金牙”事件里,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你…你个混账东西!”素儿一边笑,一边抹着眼角笑出的泪花,指着黄毛骂道,“还不快把这…这‘牙钱’给我收起来!看着就膈应!还有!去!给我把后院那堆柴劈了!不劈完不准吃饭!”她努力板起脸,但眼底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黄毛看着李木若无其事地喝粥,又看着素儿笑得花枝乱颤,整个人都懵了。预想中的狂风暴雨没有来,反而…气氛变得有点诡异?他挠了挠头,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这架势,自己好像…逃过一劫?他连忙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铜钱碎银一股脑扫回那个粗布袋子,紧紧攥在手里,点头哈腰:“哎!哎!劈柴!我这就去劈柴!”说完,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溜烟蹿向后院柴垛,生怕慢一步那诡异的“赦免令”就失效了。

小小的院子里,只剩下素儿忍俊不禁的余笑和李木碗勺相碰的轻微声响。阳光暖暖地洒在两人身上,空气里弥漫着小米粥的清香和一丝残留的、令人啼笑皆非的“金牙”气息。这一刻,那些沉重的过往、潜伏的危机、以及外面世界流言蜚语筑起的高墙,似乎都被这荒诞而真实的烟火气暂时推开了一些。

李木安静地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粥,放下勺子。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素儿脸上尚未褪尽的笑意红晕,最后落向院墙之外,那属于栖霞镇的方向。深寂的眼眸深处,那短暂的暖意如同退潮般隐去,重新被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覆盖。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院墙之外,那些敬畏的、探究的、甚至是带着一丝隐秘贪婪的目光,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真正消散。

“星君”的传说,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或许会平复,但沉入水底的阴影,却会在某些时刻,悄然浮起。

他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着粗糙的陶碗边缘。平静,只是风暴眼中心的假象。苍牙带着那身负邪异诅咒的小狼崽去了何方?波月洞散落西方的旧部,在收到他那冷酷如铁的“约束”法旨后,又会掀起怎样的暗流?还有昨夜…那被苍牙妖力失控所惊动的、“不该惊动”的存在…又是什么?

这些问题,如同潜伏在暗夜中的兽,随时可能撕破这短暂的安宁。

李木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坐在对面、正低头收拾碗筷的素儿身上。阳光勾勒着她清瘦的侧影,几缕碎发垂落颊边,神情专注而安宁。她动作麻利地将碗碟叠起,纤细的手指上还带着常年劳作的薄茧。

心底某个冰冷的角落,似乎被这专注而安宁的侧影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些翻涌的暗流与沉重的思虑,在这一刻奇异地沉淀下去。他将那些翻腾的念头强行压下,如同将出鞘的利刃缓缓归入冰冷的鞘中。

至少此刻,阳光尚暖,粥温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