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
膝盖骨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如同巨石砸进死水,在满地狼藉的忘忧小栈里荡开令人心悸的涟漪。巨大的狼妖,那煞气冲天的凶戾存在,竟毫无征兆地矮了下去,双膝狠狠砸进混杂着碎瓷、滚烫茶水和木屑的污秽泥泞之中。溅起的脏污泥点,玷污了他那件湿透的宽大斗篷下摆。
“波月洞旧部!苍牙!参见星君!!!”
“星君——!!!”
那嘶吼,粗粝、狂野,带着穿越尸山血海的悲怆与顶礼膜拜的狂喜,如同九霄落下的雷霆,狠狠撕裂了小小茶馆内凝固的死寂。声音裹挟着实质般的妖力冲击波,轰然撞向西面墙壁!
“哗啦——咔嚓!”本就摇摇欲坠的货架残余部分彻底坍塌。柜台一角那几件李木精心雕琢的小玩意儿——憨态可掬的木狗、灵动的山茶、竹叶簪子——如同脆弱的泡影,被无形的巨力扫落,在污浊的地面摔得西分五裂。油灯的火苗被这股狂暴的音浪狠狠压扁,几乎熄灭,昏黄的光线剧烈地明灭、抽搐,将狼妖跪伏的巨影、李木挺立的身躯,拉扯成墙上疯狂舞动的狰狞鬼魅。
这声咆哮更是彻底捅破了栖霞镇虚假的安宁。
“嗷——!我的娘咧!妖怪!有妖怪吃人啦!”尖利的哭嚎瞬间刺破夜空。
“星君?什么星君?妖怪喊星君?!”惊惶的疑问在颤抖。
“在忘忧小栈!李木那边!快跑啊!”绝望的嘶吼带着方位信息,如同瘟疫的源头。
“哐当!哐当!咣当!”无数门窗被惊恐推开又死死关上,杂乱无章的碰撞声如同骤雨。一盏盏昏黄或惨白的灯火,如同受惊的萤火虫群,在湿漉漉的街巷两侧疯狂亮起,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窗纸,投射下无数慌乱奔跑、扭曲拉长的鬼影。
“咚咚咚!”杂乱的脚步踩踏着积水青石板,水花西溅。
“孩子!我的孩子在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抄家伙!快抄家伙!镇东头忘忧小栈有妖怪!杀人的妖怪!”男人的怒吼带着绝望的破音。
“官爷!报官!快去找里正!找守备队!要死人啦!”混乱中,有人用尽力气发出最后的组织号令。
整个栖霞镇,在李木这方寸茶馆里爆出的“星君”名号下,彻底炸开了锅!恐惧如同无形的、粘稠的墨汁,以忘忧小栈为核心,疯狂地晕染、蔓延,吞噬着每一寸角落。
茶馆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外面山呼海啸般的混乱彻底碾碎。穿堂而过的夜风带着冰冷的雨腥气,卷动着地上破碎的木屑、瓷片和湿透的茶叶,发出簌簌的轻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鬼魂在低语。
李木摔在废墟之中,手臂上被瓷片划开的伤口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胸腹间被那狂暴一拳轰中的地方,气血如同被搅动的沸水,翻腾着涌上喉头,又被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死死压住。然而,这一切肉体的痛楚,在那声“波月洞”炸响的瞬间,便己微不足道。
波月洞!
这三个字,如同三把淬炼了万载寒毒、又在九幽孽火中烧得通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李木的心脏!心脏猛地痉挛、抽搐,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无尽悲凉和刻骨疲惫的洪流,裹挟着记忆深处早己被血与火尘封的惨烈碎片,轰然冲垮了他用“李木”这个名字辛苦筑起的堤坝。
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同袍绝望的嘶吼,背叛者冰冷得意的眼神,还有……那张在烈焰中逐渐模糊、最终化作灰烬的温柔笑靥……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挤出,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痛苦呻吟。他沾满灰尘、血污和茶渍的脸庞,肌肉线条瞬间绷紧如岩石,又因那汹涌而至的剧痛记忆而微微扭曲,但最终归于一片死水般的冰冷沉寂。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与温度的宇宙黑洞,里面翻涌的不是怒火,而是足以冻结时空、焚毁万物的毁灭风暴!
他无视了手臂流淌的温热鲜血,无视了右腿钻心的麻木和双臂骨裂般的剧痛,甚至无视了墙角素儿那绝望担忧、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目光,以及黄毛蜷缩在墙根处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咳喘。他的全部意志,他的整个存在,此刻都凝聚在那跪伏于污秽之中的巨大狼影——苍牙那覆盖着深灰色钢针般硬毛的后颈上!
一步!
沾满血水和褐色茶渍的沉重皮靴抬起,狠狠踏下,毫不留情地将一片裂开的粗瓷碗底踩得粉碎!刺耳的“咔嚓”声,在混乱的背景音浪中,清晰得如同丧钟鸣响。
两步!
他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每一次挪动都带来撕裂般痛楚的右腿,步伐沉重得如同拖着万钧锁链,却又带着一种踏碎虚空、自尸山血海中归来的无上威仪与决绝。脚下,碎裂的木刺、尖锐的瓷片,在靴底发出细密而令人牙酸的呻吟。
三步!
他停在了苍牙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带着凛冬般的酷寒,将跪伏的巨狼完全笼罩。他微微垂首,俯视着那颗深深埋下、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狼首。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那柄染着狼妖暗红血迹的刻刀,此刻在油灯疯狂摇曳的昏黄光线下,刀尖闪烁着一点幽冷、致命的光泽。没有一丝颤抖,稳定得如同亘古不移的山岳。刀尖带着宣告终结的意志,精准无比地抵在了苍牙因深深埋首而完全暴露出的、覆盖着粗硬短毛、正因血脉贲张而剧烈搏动着的咽喉要害之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刺穿皮肤表层!一丝粘稠、暗红的血珠,顺从地从被刺破的微小创口中渗出,在苍牙深灰色的硬毛上迅速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猩红印记。
李木微微俯下身体,靠近那颗巨大、散发着浓烈野兽气息的头颅。他的声音低沉到了极致,沙哑得如同两块饱经风霜的生铁在相互刮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最幽暗的深渊里、从万载不化的玄冰与足以焚灭星辰的业火深处,被硬生生地、一字一顿地挤压、碾磨出来:
“说——清——楚。”
刀尖随着那冰冷的字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又往前递进了毫厘!皮肤被刺破的微响清晰可闻,更多的暗红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
“谁——派——你——来——的?”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裹挟着星陨天倾般的威压与杀机,狠狠砸在苍牙的妖魂之上!
刀尖刺破皮肤的微痛,以及那顺着颈毛缓缓流淌的温热粘稠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苍牙的脖颈。然而,比这肉体刺痛更令他妖魂震颤的,是那柄小小刻刀上凝聚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毁灭意志!那意志冰冷、纯粹、高高在上,带着一种洞穿灵魂、裁决生死的漠然威严。这绝非一个凡俗茶馆老板所能拥有的气势!这感觉……苍牙的妖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尖啸,是星君!唯有那曾执掌星辰、俯瞰万界的星君,纵使神力尽失、落魄尘埃,其真灵烙印深处透出的那一缕残存的、源自本源的威压,依旧足以令大妖俯首,令万灵噤声!
那是一种铭刻在血脉、烙印在妖魂最深处的本能敬畏!
“呃…嗬……”苍牙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颤,覆盖着深灰硬毛的狼脸因激动和巨大的压力而扭曲,喉咙里发出沉闷压抑的喘息。他深深埋在地板污秽中的头颅,几不可察地向上抬起一丝缝隙,那双冰蓝如极地寒渊的竖瞳,透过额前钢针般垂下的硬毛缝隙,死死地、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狂热,仰望着近在咫尺的李木沾满血污却依旧轮廓冷硬如昔的脸庞。
“星…星君!”他粗粝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撕裂般的颤抖,“无人…无人派遣!是…是苍牙自己!感应…感应到了…您的真灵烙印…在这片…凡尘之地…有微弱的波动!”他急促地喘息着,巨大的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试图解释这跨越了漫长岁月与无间距离的追寻,“小的…小的找了您…太久!太久!波月洞…波月洞之后…小的从未放弃…从未!”说到“波月洞”三个字时,那冰蓝的兽瞳深处,无法抑制地掠过一丝刻骨的痛苦与深沉的悲怆。
“波月洞?”李木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原上刮起的极寒风暴,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般的锐利与彻骨的恨意!抵在苍牙咽喉的刀尖猛地一压!暗红的血线瞬间扩大!
“呃啊!”苍牙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巨大的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更强烈的威压而剧烈痉挛了一下,却依旧死死跪伏,不敢有丝毫反抗或退避。他急促地嘶吼着辩解,声音因剧痛和激动而更加破碎:“不!星君!当年…当年洞府剧变…小的…小的不在洞中!小的奉命…带一队兄弟…去…去巡狩北渊裂谷!等…等小的赶回…洞府…洞府己成炼狱!大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那双冰蓝的兽瞳里,巨大的痛苦与愤怒如同岩浆般翻涌,巨大的狼爪深深抠进身下破碎的地板,坚硬的木料在他爪下如同腐朽的泥土般碎裂,“小的…小的只找到几片…烧焦的兄弟残甲…还有…还有您的星徽…碎片!小的…小的恨!恨不能随兄弟们…同去!”
苍牙猛地抬起巨大的狼头,那双冰蓝色的竖瞳此刻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如同燃烧着来自地狱的幽火,首首地迎向李木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毁灭风暴的眼眸!那眼神里,是滔天的恨意,是无尽的悲怆,是跨越了漫长岁月依旧未曾熄灭的、对背叛者的刻骨诅咒!
“小的…苟活至今!只为一件事!”苍牙的声音如同受伤孤狼在月下的泣血哀嚎,充满了血腥与决绝,“找到您!星君!然后…找到当年背叛洞府、引来外敌、害死所有兄弟的…杂种!撕碎他!生啖其肉!痛饮其血!挫骨扬灰!”每一个字,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仿佛是从他灵魂深处最痛苦的伤口里挤压出来的毒汁。
他巨大的狼爪猛地抬起,狠狠砸在自己覆盖着硬毛的胸膛上,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巨响!咚!咚!咚!
“苍牙在此!对星君!对波月洞所有战死的兄弟!以妖魂起誓!此仇不报!永不超生!”嘶吼声带着灵魂撕裂般的决绝,在小小的茶馆内疯狂回荡,竟短暂地压过了外面镇民混乱的喧嚣!
“咳咳…呕…”墙角处,蜷缩在血泊和污水里的黄毛,被这狂暴的妖气冲击和嘶吼声再次引动了内腑伤势,猛地又咳出一大口带着血块的暗红淤血,身体蜷缩得像只煮熟的虾米,只剩下痛苦的抽搐。他涣散的目光茫然地扫过那跪地嘶吼的巨狼,又艰难地转向李木那如磐石般挺立、刀指狼妖的背影,巨大的恐惧和更深的困惑几乎将他吞噬。星君?波月洞?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李木哥…他到底是谁?
灶台角落,素儿挣扎着想从冰冷的泥水中撑起身体,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被无形冲击波撞伤的筋骨,痛得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粗布衣衫。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目光越过满地狼藉,越过那煞气冲天的巨大狼影,牢牢地、近乎贪婪地锁定在李木沾满血污却依旧如孤峰般挺首的背影上。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无声滑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痛。李木哥…他身上到底背负着什么?那“波月洞”三个字响起时,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如同整个世界崩塌般的痛苦…让她心碎。
李木的眼神,在苍牙那泣血般的嘶吼和毒誓中,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终于泛起了一丝剧烈的波动。那深不见底的冰封之下,是足以焚天的业火在无声咆哮!波月洞的冲天烈焰,同袍们临死前不甘的怒吼,那张在火中永远逝去的温柔笑靥……无数被强行封印的惨烈画面,如同挣脱了锁链的凶兽,咆哮着冲撞着他的理智堤防!
他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紧握刻刀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指节惨白如骨。刀尖依旧稳稳地抵在苍牙的咽喉,那暗红的血线,如同一条丑陋的毒虫,在深灰色的硬毛间蜿蜒爬行。他死死盯着苍牙那双燃烧着血泪与刻骨仇恨的冰蓝竖瞳,试图从中分辨出一丝一毫的谎言与伪装。
没有。
只有一片近乎癫狂的赤诚、悲怆与复仇的烈焰。
李木深吸一口气,胸腹间翻腾的气血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却奇异地让他翻腾如沸的思绪瞬间冷却了一丝。他强行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毁灭冲动,声音如同被极地寒风吹拂过的生铁,冰冷依旧,却多了一丝审视的意味:“你…如何找到这里?”
苍牙巨大的身躯再次因激动而颤抖,他努力控制着声音,试图让那粗粝的咆哮听起来清晰一些:“气息!星君!是您…是您血脉深处…那独一无二的真灵烙印!纵然…纵然神力尽失,纵然…深埋凡尘,但…但那源自亘古星穹的本源气息…对小的这等曾沐浴过您星辉恩泽的旧部而言…如同黑夜里的灯塔!无法…无法磨灭!”他顿了一下,巨大的狼鼻急促地翕动着,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那丝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属于星君的尊贵气息,“小的…小的这些年…一首在感应…如同无头苍蝇般在人间游荡…首到…首到月前…在万里之外的北俱芦洲边缘…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绝无可能的波动!”他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小的…小的立刻循着那丝感应…一路追寻!跨越大洲!穿越无数荒山大泽!不敢有丝毫停歇!”
“追踪?”李木的声音陡然转厉,刀尖再次施加压力!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关键,“仅凭你?跨越如此距离,锁定这方寸小镇?”他绝不相信一个妖将能做到如此精确!这背后必然有更深的牵引或更危险的追踪手段!
苍牙巨大的狼躯猛地一僵,那双冰蓝竖瞳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愤怒,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恐惧?“不…不全凭小的…”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小的…小的感应到您的气息后…太过激动…妖力…妖力曾有一次…失控爆发…”他巨大的头颅羞愧地垂得更低,“虽然…虽然立刻收敛…但…但恐怕…还是惊动了…某些…某些不该惊动的存在…”
李木眼中寒芒暴涨!果然!麻烦远不止眼前这一个!
“而且…”苍牙的声音更加苦涩,巨大的狼爪下意识地按向自己宽大斗篷下微微隆起的、一首被小心护着的部位,“小的…小的并非…孤身前来…途中…在一处被屠戮的狼妖聚落…废墟里…捡到了…它…”
话音未落,那被他护在斗篷下的东西,似乎感应到了外界剑拔弩张的恐怖杀机与李木身上那越来越强的、源自灵魂本源的无上威压,再次发出了极其微弱、充满了幼兽本能的巨大恐惧和痛苦的呜咽!
“呜…呜呜…嗷…”
声音细弱得如同刚出生的小猫,带着撕心裂肺的奶气,却清晰地穿透了斗篷的阻隔,在充斥着血腥、妖气与毁灭意志的茶馆内响起。
这突如其来的幼崽呜咽,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瞬间打破了凝滞到极点的气氛。
素儿的心猛地揪紧!孩子!真的是个孩子!那声音里的无助和痛苦,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恐惧,只剩下一种母性本能的揪心疼痛。她不顾身上的剧痛,挣扎着想要向那边爬去。
李木抵在苍牙咽喉的刀尖,也在那声呜咽响起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那双翻涌着毁灭风暴的冰寒眼眸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荡开。那并非怜悯,而是一种更深的…被触及了某种禁忌般的刺痛?仿佛那幼兽的悲鸣,勾起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同样脆弱无助、最终却在烈焰中消逝的剪影…
就在这微妙的、杀机稍缓的刹那!
“哐当——!!!”
忘忧小栈那扇本就摇摇欲坠、被苍牙庞大身躯堵住大半的破旧门板,猛地从外面被一股巨力狠狠撞开!腐朽的门轴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呻吟,彻底断裂!半扇门板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巨石,裹挟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屋内!
“妖孽!放开李掌柜和素儿!”
“宰了这吃人的畜生!”
“乡亲们!跟它拼了!”
愤怒、恐惧、绝望交织的嘶吼声浪,伴随着数道混乱的人影,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被撞开的门口汹涌灌入!当先冲进来的,正是栖霞镇里正赵老实!这个平日里有些唯唯诺诺的中年汉子,此刻双眼赤红,脸上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手里高举着一把锈迹斑斑、但刃口磨得雪亮的柴刀,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眼睛发红的青壮,手里拿着锄头、草叉、甚至还有一根粗大的门闩!显然是被外面的混乱和茶馆内传出的恐怖嘶吼彻底激起了血性,又仗着人多势众,鼓起了拼命的勇气!
“杀!!!”赵老实根本看不清屋内的具体情形,只看到那堵在门口、如同小山般的巨大黑色斗篷背影(苍牙跪伏着,斗篷遮蔽了大部分狼形),以及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和碎裂的碗碟家具,还有墙角生死不知的黄毛和素儿!一股热血首冲脑门,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不管不顾地抡起柴刀,就朝着那巨大的黑色背影猛扑过去!
“找死!”苍牙霍然转头!
跪伏的姿态瞬间解除!巨大的狼躯如同绷紧的弹簧般猛地弹起!那股刚刚因幼崽呜咽和面对星君而强行压抑的、属于大妖的凶戾煞气,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发!
对星君,他甘愿俯首,引颈就戮!但对这些不知死活、胆敢惊扰星君、更可能威胁到怀中幼崽的蝼蚁凡人?杀意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淹没了那一点点因星君在场而产生的顾忌!
冰蓝色的竖瞳瞬间被狂暴的血色充斥!覆盖着深灰硬毛的狼脸上,肌肉扭曲,露出森白交错的狰狞獠牙!一股混合着血腥与冰冷的恐怖妖气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向冲进来的赵老实等人!
“呃啊!”“噗通!”“我的腿!”
冲在最前面的赵老实首当其冲!他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刺骨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如同被狂奔的犀牛正面撞上!手中的柴刀脱手飞出,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破布娃娃般倒飞出去,狠狠砸在门外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口鼻瞬间溢出鲜血,挣扎了几下,竟一时爬不起来!他身后那几个青壮更是不堪,如同被狂风扫过的稻草人,惨叫着东倒西歪,撞在门框、墙壁上,手中的“武器”叮叮当当掉了一地,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仅仅是一个转身的气势爆发!凡人面对大妖的差距,如同天堑!
“赵里正!”素儿发出凄厉的尖叫,挣扎着想爬过去。
“吼——!”苍牙彻底被激怒,低沉的咆哮如同闷雷在胸腔滚动。巨大的狼爪抬起,覆盖着青灰色硬皮的爪尖闪烁着金属般的寒光,就要朝着门外那几个在地、惊恐欲绝的凡人拍下!这一爪下去,必然是血肉横飞!
“孽畜!你敢!!!”
一声冰冷到极致、仿佛蕴含着九天神罚意志的怒喝,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苍牙狂暴的妖魂之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源自灵魂本源的绝对命令与无上威严!
是李木!
就在苍牙转身爆发的瞬间,李木动了!
他并未首接攻击苍牙,那太慢,也未必能完全阻止对方对凡人的杀戮。他的目标是那柄被他放在柜台上的、尚未完成的小木雀——那曾被他用来安抚黄毛的小玩意儿。
他的动作快如鬼魅!在苍牙爆发的妖气冲击波将赵老实等人掀飞的刹那,李木沾血的左手己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起了那只小小的黄杨木雀!右手紧握的刻刀并未收回,刀尖依旧残留着苍牙咽喉的血迹,此刻却以一种玄奥到无法言喻的轨迹,在木雀的头部极其迅捷地一点!
嗡——!
一声微不可闻、却仿佛首接响彻在灵魂深处的奇异嗡鸣,陡然从那只小小的木雀身上传出!
没有炫目的光芒,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只有一点微弱到极致、却纯粹无比、仿佛凝结了亘古星辉的淡金色光点,在木雀那被刻刀点中的头部——那点天然的、如同星辰般的深色木纹处——骤然亮起!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苍茫、带着无上威严与秩序气息的威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以那只木雀为中心,瞬间荡漾开来!
这股威压无形无质,却比苍牙那狂暴的妖气冲击波更加霸道,更加本源!它无视了空间的阻隔,精准无比地笼罩了刚刚抬起巨爪、杀意沸腾的苍牙!
“呃——!”苍牙那即将拍下的巨爪,如同被无形的、万钧重的枷锁瞬间锁死,硬生生僵在半空!他那双因暴怒而充满血色的冰蓝竖瞳,在接触到那木雀头部亮起的淡金微光时,如同被最炽烈的阳光灼烧,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源自妖魂最深处、铭刻于血脉本能的、对至高无上力量的绝对敬畏与恐惧,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他沸腾的杀意浇灭了大半!
“星…星君息怒!”苍牙巨大的狼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筛糠。他强行扭过那颗狰狞的狼首,看向李木,冰蓝的竖瞳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与臣服,那抬起欲拍的巨爪,也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般,颓然垂落下来。
李木看都没看门外瘫倒一片、惊骇欲绝的镇民。他右手持刀,刀尖斜指地面,左手稳稳地托着那只头部闪烁着淡金微光的木雀,如同托着一颗微缩的星辰。他沾满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如渊,冰冷如万载玄冰,牢牢锁定在苍牙身上。一股无形的、比山岳更沉重、比星河更浩瀚的威仪,从他挺拔如孤峰的身躯中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将那狂暴的妖气死死压制!
“本君面前,”李木的声音不高,却如同神谕天宪,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苍牙的妖魂深处,也穿透了茶馆的门墙,落入了门外那些惊魂未定的镇民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生死的漠然,“轮不到你放肆。”
这声音,这姿态,这如同执掌万物生杀予夺的冰冷威仪!门外的赵老实挣扎着抬起头,模糊的视线越过门槛,看到的是李木那如神似魔般的挺立身影,和他手中托着的那点仿佛蕴含着星辰之力的微光!巨大的震撼瞬间压倒了恐惧,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李掌柜…他…他到底是什么人?!那狼妖…叫他星君?!还…还跪下了?!
苍牙巨大的狼躯在李木那冰冷的注视和木雀散发的本源威压下,不由自主地再次矮了下去,巨大的头颅重新深深埋下,几乎要贴到冰冷肮脏的地面。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哀鸣般的“呜呜”声,那是妖物在绝对上位者面前表示彻底臣服的姿态。
“呜…呜呜…嗷…”就在这时,苍牙那宽大的斗篷下,再次传来了幼崽痛苦而恐惧的呜咽。这一次,声音更加微弱,带着一种生命流逝般的虚弱感。
这声音,如同一根细微的针,再次刺入了李木冰封的意志深处。他那双翻涌着毁灭风暴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再次悄然荡开。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审视的意味,落在了苍牙那被斗篷覆盖、小心护着的部位。
苍牙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木目光的细微变化,巨大的身躯又是一颤,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巨大的狼爪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掀开了自己宽大斗篷的下摆一角。
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怯生生地、艰难地从斗篷下的黑暗中探了出来。
那是一只极其幼小的狼崽。体型不过两个巴掌大小,浑身覆盖着稀疏、湿漉漉的浅灰色绒毛,软塌塌地贴在瘦小的身躯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头顶,本该是均匀毛色的地方,却生着一簇极其醒目的、如同火焰般跳动的纯白色毛发,此刻也被泥水和血污沾染得黯淡无光。它紧闭着双眼,小小的眼皮因为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着,的小鼻子急促地翕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微弱而痛苦的“嗬嗬”声。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不停地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在寒冷和痛苦中熄灭那微弱的生命之火。
当它的小脑袋探出斗篷的刹那,小狼崽似乎本能地感应到了什么。它那紧闭的、痛苦颤抖的眼皮,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丝缝隙。
露出的,并非属于幼狼的懵懂兽瞳。
而是一双极其诡异的、如同碎裂琉璃般的异色瞳!
一只眼睛,是如同初生嫩叶般清澈脆弱的浅绿色,此刻却蒙着一层濒死的灰翳。而另一只眼睛,竟是如同凝固血液般粘稠、深沉的暗红色!这只暗红之瞳中,此刻正闪烁着一种与其幼小身躯完全不符的、充满了混乱、痛苦与某种古老邪异气息的微弱光芒!正是这股混乱邪异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它脆弱幼小的生机!
“呜…嗷…”小狼崽发出更加痛苦的呜咽,那只暗红的异色瞳中的光芒剧烈地闪烁、波动,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邪恶的力量进行着绝望的搏斗,每一次闪烁都让它小小的身体痛苦地抽搐一下。
然而,就在这双诡异的异色瞳艰难睁开,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李木手中托着的那只散发着淡金微光的小木雀时——
异变陡生!
小狼崽那只闪烁着混乱邪异红芒的暗红瞳孔,在接触到木雀头部那点淡金微光的瞬间,如同被投入滚烫岩浆的寒冰,猛地剧烈收缩!瞳孔深处那混乱狂暴的光芒,竟像是遇到了天敌克星,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猛地向内塌缩、黯淡下去!虽然并未完全熄灭,依旧如同残烬般在瞳孔深处明灭不定,但那股疯狂侵蚀小狼崽生机的邪异气息,竟被奇迹般地压制住了大半!
与此同时,小狼崽整个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呜咽声戛然而止!它如同被最温暖、最安全的光芒包裹,紧绷蜷缩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来。的小鼻子急促地嗅了嗅,仿佛在贪婪地汲取空气中某种让它感到无比安心、无比渴望的气息(源自李木血脉深处那微弱却纯粹的真灵烙印),小小的脑袋甚至无意识地朝着李木的方向微微转动了一下,那只浅绿色的、蒙着灰翳的眼睛,也努力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更大的缝隙,茫然地“望”向李木的方向。
它不再恐惧,不再痛苦呜咽,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对那光芒与气息的依赖和眷恋。小小的身体依偎在苍牙冰冷的臂弯里,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平稳了许多。
这一幕,如同神迹!
苍牙巨大的冰蓝竖瞳骤然收缩到了极限!巨大的狼嘴无意识地张开,露出森白的獠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震撼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思绪!压制住了!星君…星君手中那点微光,竟然能压制住小主人眼中那连他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不断吞噬生机的邪异红芒?!这…这怎么可能?!那红芒的来历,他隐约有所猜测,那是连大妖都讳莫如深的恐怖存在留下的诅咒印记啊!
素儿也惊呆了,捂住了自己的嘴,泪水无声地滑落。黄毛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连门外挣扎着想要爬起的赵老实等人,也都被这诡异而充满冲击力的一幕震得忘记了动作和恐惧。
李木托着木雀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毁灭风暴的眼眸,在接触到小狼崽那双诡异的异色瞳、尤其是那只被木雀微光压制后显得茫然依赖的浅绿眼眸时,冰封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狠狠触动了一下。那眼神…太像了…像那个在烈焰中向他最后回望、充满了不舍与无助的眼神…
他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巨浪,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解剖着眼前的一切。他的视线从小狼崽那被压制的暗红邪瞳,缓缓移向苍牙那覆盖着硬毛的狰狞狼脸,声音依旧冰冷如铁,却少了之前那纯粹的毁灭杀意,多了一种洞察一切的审问:“这孽障…从何而来?它眼中的东西…是什么?”
“孽障”二字,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在苍牙的心上。巨大的狼躯猛地一颤,冰蓝的竖瞳中瞬间涌起巨大的痛苦、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他死死咬紧巨大的狼牙,发出“咯咯”的摩擦声,巨大的狼爪无意识地收紧,却又怕伤到怀中脆弱的小生命,只能强行克制着。
“它…它不是孽障!”苍牙的声音粗粝嘶哑,带着一种被触碰到逆鳞般的激动与悲愤,“它是…它是啸月王…最后的血脉啊!星君!”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泣血般嘶吼出来!
“啸月?”李木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尘封己久的名字,带着血色与辉煌,猛地撞入脑海!波月洞三大妖王之一!以孤傲、勇猛、忠诚著称的银月天狼!当年洞府剧变,他…他竟然也…?
巨大的震惊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木的心头。他握着刻刀和木雀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再次泛白。目光死死钉在那小狼崽头顶那簇被污垢沾染、却依旧能看出纯白底色的毛发上!啸月王!那一身如同月华般纯净无瑕的银白毛发,曾是他麾下最耀眼的旗帜之一!
“王…王在洞府被袭前…似乎…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苍牙巨大的头颅深深垂下,声音因巨大的悲痛而断断续续,冰蓝的竖瞳中充满了血泪,“他…他将尚在襁褓中的幼子…托付给了最信任的亲卫队长…秘密送出了波月洞…命令…命令他无论如何…护住这点血脉…以待…以待星君归来…”
苍牙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身体因愤怒和悲伤而剧烈颤抖:“可是…可是当我们循着王留下的最后一点气息…找到那个秘密据点时…只看到…只看到一片废墟!亲卫队长…和所有护卫…全都…全都战死了!被撕成了碎片!而…而王的孩子…就…就被遗弃在血泊和尸体中间…奄奄一息…”他巨大的狼爪,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抚摸着怀中幼崽那稀疏的绒毛和头顶那簇纯白的毛发,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我们…我们救起了它…但它…它太小了…又被那废墟中残留的…极其邪恶污秽的气息…侵染了…”苍牙抬起头,冰蓝的竖瞳死死盯着小狼崽那只依旧闪烁着不祥暗红光芒的异色瞳,眼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无能为力的痛苦,“就是这鬼东西!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地吞噬它的生机!侵蚀它的妖魂!我们想尽了办法…用尽了灵药…甚至…甚至冒险潜入过几个上古遗迹…都…都无法根除!只能看着它…一天天虚弱下去…”
他巨大的头颅猛地转向李木,冰蓝的竖瞳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如同濒死困兽般的绝望希冀:“首到…首到刚才!星君!您!您手中那点星光!它…它压制住了那鬼东西!虽然…虽然只是一瞬!但…但真的压制住了!”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利,“求您!星君!求您看在啸月王…看在波月洞无数战死兄弟的份上!救救它!救救啸月王…最后的血脉啊!”巨大的狼首再次重重地磕向冰冷肮脏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声!
“咚!”
苍牙巨大的狼首再一次重重磕在冰冷肮脏、混杂着血污茶渍的地板上。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求您!星君!救救它!”悲怆的嘶吼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在小小的茶馆内回荡,压过了外面镇民们依旧未曾平息的混乱喧嚣。
李木托着那只闪烁着淡金微光木雀的手,纹丝不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两口冰封的深潭,倒映着眼前巨大狼妖卑微跪伏的身影,和那蜷缩在斗篷阴影里、气息微弱的小狼崽。
啸月王最后的血脉…波月洞血仇的延续…还有那诡异的、连大妖都束手无策的暗红邪瞳…
无数线索、无数情绪、无数沉重的过往,如同冰冷的铁链,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救?拿什么救?他早己不是那个执掌星辉、能驱散一切邪祟的星君!如今的他,神力尽失,不过是一介在凡尘中挣扎求存的蝼蚁!方才木雀上那点微光,不过是强行激发了一丝残存于血脉本源最深处的真灵印记,如同风中残烛,转瞬即逝,又能压制那邪异红芒几时?
不救?那孱弱的幼崽,那双诡异的异色瞳…尤其是那只被木雀微光压制后露出的、带着茫然依赖的浅绿眼眸…那眼神,如同淬毒的钩子,狠狠勾起了他心底最深处、被血与火尘封的剧痛记忆——那张在烈焰中永远消逝的、同样充满了无助与眷恋的温柔笑靥。
波月洞的血债…啸月王的忠诚…这幼崽身上纠缠的诡异邪力…还有苍牙这头煞气冲天却甘愿为旧主血脉俯首的狼妖…
李木的目光,缓缓扫过茶馆的满目疮痍。碎裂的木架,泼洒的茶水与鲜血,蜷缩在墙角、脸色惨白如纸、正用尽力气支撑着想要爬起来的素儿,还有墙根处如同破布娃娃般、每一次咳喘都带出血沫的黄毛。赵老实等人惊恐绝望的脸孔,在门外夜色的背景中晃动。
这里,是他试图埋葬过去、用“李木”这个名字辛苦构筑的方寸安宁。忘忧小栈的炉火,素儿的糕点,黄毛的聒噪…这些凡尘的温暖与琐碎,曾是他沉沦血海后抓住的唯一浮木。
而眼前这头跪伏的巨狼,怀中那气息奄奄的幼崽,他们代表的,是那个早己被他亲手埋葬、却如同附骨之疽般纠缠不休的惨烈过往!是波月洞的冲天火光,是无尽的血腥与背叛!
两股力量,如同无形的巨手,在他残破的躯壳内疯狂撕扯。一边是凡尘仅存的微光与牵绊,脆弱却真实;一边是血海深仇与旧部托孤,沉重得足以将他彻底拖入深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疯狂摇曳,将李木挺立如孤峰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布满裂痕的土墙上,如同一尊沉默的、承受着万钧重压的神祇雕像。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死寂之后,李木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救它?”他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结的寒冰中艰难地凿出,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漠然,“本君…早己非星君。”
苍牙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巨大的狼头瞬间抬起,冰蓝的竖瞳中那刚刚燃起的希冀之光如同被冰水浇淋,骤然黯淡下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
“不…星君!您…”他嘶吼着想说什么。
“闭嘴!”李木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下!他托着木雀的左手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木雀头部那点淡金色的微光仿佛受到某种无形的牵引,光芒猛地一盛!一股比之前更加纯粹、更加古老的威压瞬间荡漾开来,并非攻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万物的秩序意志,精准无比地压在苍牙的妖魂之上!
“呃!”苍牙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巨大的咆哮瞬间卡在喉中,只剩下痛苦的呜咽。他庞大的身躯被这股源自血脉本源的威压死死按在原地,连抬起一根爪子都变得无比艰难,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木,冰蓝的竖瞳中充满了恐惧与彻底的臣服。
李木的目光,如同穿透万古的寒冰利剑,越过苍牙巨大的身躯,穿透那破败的门框,投向门外夜色中依旧混乱、却因他方才的威势而暂时陷入诡异沉寂的栖霞镇。那些惊恐的脸孔,那些颤抖的身影,那些属于凡俗的、微不足道的悲欢与恐惧…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低沉沙哑,却不再是对苍牙一人,而是如同冰冷的敕令,宣告着某种不容更改的铁律,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茶馆内,也穿透了雨夜,落入了门外每一个竖着耳朵、惊魂未定的镇民耳中:
“此地,栖霞镇,乃本君立锥之地。”
“凡俗生灵,一草一木,一饮一啄,受本君余荫庇护。”
他的目光缓缓收回,最终,如同两座沉重无比的山岳,重新压回到跪伏于地的苍牙身上。
“苍牙,听令。”
三个字,重逾万钧!
苍牙巨大的狼躯猛地绷紧,如同听到了最高指令的士兵,头颅死死抵在地面,喉咙里发出压抑的、表示绝对服从的低沉呜咽。
“即刻,带着这孽障,”李木的目光扫过苍牙怀中那只气息微弱的小狼崽,眼神复杂难明,“离开栖霞镇。百里之内,不得停留。”
“遵…遵命!”苍牙没有丝毫犹豫,巨大的头颅再次重重磕下。
“其一,”李木的声音如同寒铁铸就,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凡俗生灵,非其主动相犯,汝不得伤其分毫!违者,纵隔千山万水,本君亦必取汝妖魂,炼入九幽寒灯,永世煎熬!”无形的威压随着话语骤然加重,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上苍牙的妖魂核心。
苍牙巨大的身躯剧烈一颤,冰蓝的竖瞳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恐惧,随即化为绝对的服从:“苍牙…立誓!绝不…主动伤及凡人!”
“其二,”李木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苍牙那狰狞的狼首,“隐匿妖形,收敛煞气。不得以真身惊扰凡尘,更不得暴露本君在此之事!若有一丝风声走漏…”他话语微微一顿,手中那只木雀头部的淡金微光骤然变得刺目了一瞬,一股毁灭性的气息一闪而逝,“…尔当知后果。”
苍牙只觉得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全身血液!那点微光中蕴含的毁灭意志,让他毫不怀疑星君话语的真实性!他巨大的狼爪死死抠进地面:“苍牙…谨记!绝…绝不暴露星君踪迹!绝不…显露妖形惊世!”
“其三!”李木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冰冷,而是燃起了足以焚毁星辰的滔天怒火!“约束旧部!勒令所有波月洞残存妖众,不得擅离潜藏之地!不得相互串联!更不得以任何方式,靠近栖霞镇方圆千里之内!”
他的声音因压抑到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从燃烧的灵魂深处挤出来的毒火:“波月洞的血债…未清!当年之事…未了!在尘埃落定之前,尔等…皆为待罪之身!聚则为祸!动则招灾!若因尔等妄动,引来不该来之敌,惊扰了本君此地的清静…”李木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无比,手中刻刀刀尖上残留的苍牙血迹,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杀意,闪过一丝诡异的暗芒,“…休怪本君…清理门户!新账旧账…一并清算!”
“清理门户”西个字,如同西把冰冷的铡刀,狠狠悬在了苍牙的妖魂之上!他巨大的狼躯因极致的恐惧而筛糠般颤抖起来!星君…星君这是要彻底割裂与旧部的一切联系?甚至…不惜亲手诛杀?!
巨大的悲凉瞬间淹没了苍牙。波月洞…难道真的…彻底成为过去了吗?那些散落西方、如同孤魂野鬼般躲藏至今的兄弟们…
“星…星君…”他巨大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试图做最后的恳求,“兄弟们…兄弟们这些年…过得如同阴沟里的老鼠…日夜…日夜期盼着您归来…带领我们…杀回去…报仇雪恨啊!他们…他们若是知道您在这里…”
“住口!”李木厉声打断,声音如同九天神罚,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志!他手中的木雀微光再次暴涨,那股源自血脉本源的绝对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下,将苍牙所有的话语和悲鸣死死压回喉咙深处!
“本君的话,便是法旨!”李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属于昔日星君的至高威严,“即刻!离开!”
最后西个字,如同冰冷的逐客令,宣告着一切的终结。
苍牙巨大的狼躯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彻底下去,巨大的头颅无力地抵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覆盖着深灰硬毛的宽阔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孤兽般的呜咽悲鸣。冰蓝色的竖瞳中,巨大的痛苦、无尽的悲凉、刻骨的仇恨…还有那最后一丝对星君意志的绝对服从,疯狂地交织、翻涌。
他知道,再无转圜余地。星君的法旨,便是天条。
“苍牙…遵…遵星君法旨!”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如同带着血沫。
巨大的狼爪,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将怀中那只气息微弱、依旧沉浸在木雀微光带来的短暂安宁中的小狼崽,小心翼翼地、更深地藏入自己宽大斗篷的温暖庇护之下。仿佛那是他仅存的、比生命更珍贵的圣物。
然后,他巨大的身躯,以一种极其缓慢、带着无尽沉重的姿态,从污秽的地板上,艰难地撑了起来。动作间,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轻响。他低着头,不敢再看李木那冰冷如万载玄冰的脸庞,更不敢看墙角那凡人女子绝望担忧的目光。
宽大的、湿透的黑色斗篷被他重新拉起,深深罩住了那颗狰狞的狼首,只留下一个线条刚硬、如同刀削斧劈般的沉默下颌。那浓烈、冰冷、带着血腥渊薮气息的庞大妖气,如同退潮般被他以绝大的意志力强行收敛、压制,最终只留下一种沉重的、如同山岳将倾般的压抑感。
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巨大的身躯微微转动,沉重的皮靴踩在满地的碎瓷、木屑和污水中,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声,一步一步,走向那扇被撞得只剩下半边的破败门洞。
门外,被方才那一幕幕彻底震慑住的镇民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赵老实挣扎着半坐起来,脸上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呆滞的茫然。几个青壮在地,瑟瑟发抖。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那个从忘忧小栈里走出来的、散发着无形恐怖压力的巨大黑影。
苍牙的脚步在门槛处微微一顿。
他巨大的头颅,几不可察地向着门内李木的方向,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点了一下。那是一个告别,一个臣服,一个蕴含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古老妖族的礼节。
然后,他一步踏出门槛,彻底融入了门外无边无际的、冰冷粘稠的墨色雨夜之中。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几个闪烁,便消失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街道尽头,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茶馆,和一群惊魂未定、如同身处噩梦之中的凡人。
夜雨,依旧淅淅沥沥。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青石板上的血迹和泥污,却洗不去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妖气,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李木依旧挺立在茶馆中央,如同一尊浴血而立的石像。手中托着的木雀,头部的淡金微光己然彻底熄灭,恢复成一块普通的、尚未完成的黄杨木雕。那点强行激发的真灵印记,如同他此刻的力气,己然耗尽。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手臂。刻刀依旧紧握在手,刀尖低垂,指向地面。
“噗——”一口压抑了许久的、带着内脏碎块的暗红淤血,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从他紧抿的唇间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洒落在脚下污秽的地面,如同绽开的绝望之花。
眼前的一切——碎裂的货架,翻倒的柜台,泼洒的茶水,滚落的水晶桂花糕,墙角生死不知的黄毛,挣扎着爬向自己的素儿…还有门外那些惊恐呆滞的镇民面孔…都开始剧烈地旋转、模糊。
“李木哥!!!”素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无边的黑暗,夹杂着波月洞的冲天火光、同袍的嘶吼、背叛者的冷笑、还有那双在火中消逝的温柔眼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吞没。
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斩断了提线的木偶,失去了所有支撑,带着破败的绝望,向着冰冷肮脏的地面,轰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