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人间烟火气最浓烈的时节,此刻却像一道冰冷的墙,把素儿隔绝在外。
院外,整个城镇正烧得滚烫。喧嚣声浪汹涌着撞破院墙,蛮横地塞满每一寸空气。小贩们嘶哑的吆喝纠缠着糖炒栗子甜腻的焦香,霸道地往人鼻孔里钻。“走马灯!新扎的走马灯,瞧一瞧嘞——”那声音穿透力极强,仿佛就在耳边炸开。孩子们尖利的欢笑追逐着跑过巷口,鞋底拍打青石板的声音密集如雨点。更远处,锣鼓班子铆足了劲,咚咚锵锵的鼓点敲得人心头发慌,混杂着人群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定是那舞龙舞狮到了最惊险处,腾跃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可这院墙之内,却像沉在冰冷的海底。月光清寒,无声地泼洒下来,给院中那株老桂树镀上一层薄薄的银霜,也浸透了石桌旁素儿单薄的肩背。寒意丝丝缕缕,顺着衣料的缝隙往里钻,她却浑然未觉。那喧天的热闹,隔着一堵薄墙,却像是隔着一个世界,一丝暖意也透不进来。她只是微微蜷着身子,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早被揉碎的桂叶,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那轮悬在墨蓝天幕上的、孤零零的圆月。月光在她眼中,凝成了一汪晃动的、冰凉的水。
屋内,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拉扯。每一次咳嗽都带着沉闷的回音,撞在素儿心尖上,引得她身体也跟着微微一颤。那是李木。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动过九重天罡风的洞主大人,如今却连掀开身上那床薄被下地走几步,都成了奢望。病气像无形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强横的筋骨,将他牢牢钉在了那张散发着淡淡药味的床上。
屋外是沸反盈天的红尘喜乐,屋内是沉疴缠身的死寂挣扎。素儿坐在冰与火的分界线上,只觉得那轮圆月格外刺眼,刺得她眼底发涩。
思绪,便在这喧嚣与死寂的撕扯中,不由自主地被那清冷的月光拽回了过去——拽回了那个同样有着清亮月光的夜晚,只是那时,空气里弥漫的不是药味,而是……泥土的腥气和一种名为“笨拙”的焦躁。
***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月色如洗,清辉洒满洞府后面那片新开垦出来的小小菜畦。泥土被翻得蓬松,带着的气息。本该是绿意初萌的时节,可眼前这一片地,却像遭了瘟神。
稀稀拉拉几棵幸存的小苗,蔫头耷脑,叶子边缘焦黄卷曲,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模样。更多的则是彻底枯死,茎秆发黑,软塌塌地倒伏在泥土里,了无生机。晚风一吹,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徒添凄凉。
“这……这不对!” 一个高大身影杵在田埂上,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暴躁。正是洞主奎木狼。他眉头拧得死紧,几乎能夹死苍蝇,豹眼圆瞪,死死盯着脚下那片惨不忍睹的“杰作”,仿佛要用目光把那些枯死的菜苗再瞪活过来。“本座明明按照那凡间老农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浇水,松土,哪一样少了?”他猛地蹲下身,粗粝的手指戳了戳一株枯死的幼苗,那苗应声而断,“这凡间的草,怎的如此难伺候?比那南天门的蟠桃树还要娇气不成?”
他一身玄色劲装,本该是利落肃杀的打扮,此刻袖口和袍角却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浆,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线条悍利的小腿,脚上那双价值不菲的云纹靴更是彻底沦陷在泥泞里,狼狈不堪。月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上面除了惯常的桀骜,此刻更添了几分气急败坏的茫然和……委屈?
素娥(那时的百花羞,后来的素儿)提着一盏小小的琉璃灯,站在田埂的另一头,看着自家这位曾令三界闻风丧胆的夫君大人,像个被抢了玩具的孩子般对着几株死苗较劲,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凌凌的,在寂静的月夜下格外清晰,瞬间打破了奎木狼营造的“苦大仇深”氛围。
奎木狼猛地抬头,豹眼一瞪,凶光毕露:“笑什么笑!本座种不好地,你就这般开心?” 那语气,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猛虎。
素娥赶紧抿住唇,可眼底的笑意却像月下清泉,盈盈晃晃,怎么也藏不住。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避开泥泞,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捡起一株枯苗,指尖捻了捻那焦黑的叶子。“我的洞主大人呀,”她的声音带着柔软的调侃,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您老人家翻云覆雨、移山填海的神通呢?怎地对着几棵小菜苗就束手无策了?您这哪里是浇水松土?我看您是嫌它们命太长,拿水硬灌,拿锄头硬夯吧?您瞧瞧,这根都让您给刨断了!”
她纤细的手指拂过旁边一株幸存但蔫头巴脑的菜苗,指尖带着点怜惜的绿意,那株小苗竟肉眼可见地精神了一点点。她抬眼看他,月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语气戏谑又无奈:“还有啊,您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没错。可您老人家‘作’的时候,是不是忘了头顶那轮太阳?您顶着正午最毒的日头给它们浇水,水珠滚烫,落在嫩叶上,可不就是给它们上蒸刑?没当场烧成灰,己经算它们命硬了。”
奎木狼被她一通数落,脸上那点强撑的凶悍彻底挂不住了。他看看素娥手中那株枯苗,又看看自己沾满泥巴的粗粝手掌,再看看脚下这片宣告他“神生”首次重大挫败的焦土,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憋出几个干巴巴的字:“……凡人的事,果然麻烦!”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墨色的短发,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配上那副难得的吃瘪表情,竟显出几分奇异的少年气。他猛地站起身,带起一阵风,袍袖猎猎,试图找回一点威严:“哼!本座还就不信了!区区凡间菜蔬,能难得倒我奎木星君?”
“是是是,您老人家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素娥也站起身,忍着笑,轻轻推了他一下,“只是这菜嘛……下次还是让老把式来种吧。您这双手,天生是执掌星辰、搅动风云的,用来对付这些娇气的小东西,太委屈您啦。” 她琉璃灯的暖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残留的不甘和别扭,让她心头莫名软了一下,又有点发酸。这头骄傲的狼,为了她一句“想吃点亲手种的新鲜菜蔬”,竟真的放下身段,笨拙地学起了最不擅长的农事。
“不委屈!”奎木狼闷声闷气地反驳,带着一股子执拗。他瞥了一眼那片“焦土战场”,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又飞快地掩饰过去,粗声粗气地转移话题:“……夜深了,风凉,回去!” 不由分说,一把揽过素娥的肩,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拥着她往洞府方向走去。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整个罩住,挡住了夜风,也挡住了她看向那片“战场”的视线。只是转身的刹那,素娥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他飞快地、心虚地朝着菜地另一侧更远处的黑暗阴影扫了一眼。
那片阴影里,有什么东西,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沉寂。
***
种菜失败的阴影尚未完全从洞主大人心头散去,另一桩“助农”大计又在他那颗不肯服输的心里悄然酝酿。这一次,目标更大——山脚下,素娥凡间父母家那几十亩亟待收割的、沉甸甸的金黄麦田。
“哼,区区凡间作物,焉能难倒本座?”奎木狼站在山巅,劲风鼓荡着他的玄色大氅,猎猎作响。他俯瞰着山下那片在秋阳下翻滚的金色麦浪,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睥睨。“上次是那草太过娇弱!这次是收割,是力量!本座的神通,正该在此处大放光彩!”他仿佛己经看到老丈人一家目瞪口呆地看着麦子瞬间归仓,素娥眼中那崇拜又惊喜的光芒。
他屏息凝神,周身妖力如沉睡的火山般开始涌动。空气变得粘稠,无形的压力以他为中心向西周扩散。他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山下那无垠的金黄,猛地一握!口中低喝,古老的妖言卷起狂风:“万粟归仓,敕!”
轰隆——!
不是麦粒归仓的悦耳沙沙声,而是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整个山峦似乎都随之震颤。以奎木狼所指之处为中心,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腥甜与腐朽气息的庞大妖力漩涡凭空生成,如同一个倒悬的巨大漏斗,疯狂地抽吸着下方麦田里澎湃的生命精气!那不是收割,是掠夺!是吞噬!
肉眼可见的,那片丰饶的金黄,如同被泼上了浓墨,瞬间变得枯槁灰败!的麦穗像被抽干了水分,以惊人的速度干瘪、发黑、碎裂!生机勃勃的麦田,眨眼间化为一片死气沉沉的焦土!这还不算完,那妖力漩涡搅动空间,撕裂了某种无形的界壁。
吱吱——唧唧——!
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利嘶鸣骤然响起,撕裂了秋日的宁静。无数道灰黑色的、土黄色的、带着鳞片或甲壳的扭曲身影,如同决堤的污浊洪流,从漩涡撕裂的缝隙中疯狂喷涌而出!它们小的如家猫,大的竟有牛犊般壮硕,形态狰狞可怖:有浑身覆盖着恶臭淤泥、长着尖利口器的掘地怪虫;有利爪如镰刀、复眼闪烁着贪婪红光的巨型螳螂妖;还有拖着长长骨尾、喷吐着腐蚀性酸液的蜥蜴状魔物……它们甫一落地,便被那枯槁麦田中残留的、被妖力异化的微弱生命气息刺激得狂性大发!
“麦!精气!”一头浑身疥疮、流着脓水的巨型猪妖,口吐模糊的人言,獠牙上滴落腥臭涎水,它贪婪地嗅着空气,随即发出兴奋的咆哮,低头疯狂啃噬起那些枯死的麦秆!其他妖物也瞬间陷入疯狂,它们不再满足于残留的精气,开始用利爪、口器、腐蚀性的体液,疯狂地破坏着田埂、水渠,甚至彼此撕咬起来!妖气冲天,魔影幢幢,原本充满丰收喜悦的田园,顷刻间化作了群魔乱舞、污秽横行的修罗场!
山下村庄里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慌乱的哭喊、绝望的狗吠声响成一片!村民们吓得魂飞魄散,只看到自家赖以活命的庄稼地瞬间变成焦土,无数从未见过的恐怖妖怪凭空出现,正在疯狂肆虐!
“老天爷啊!妖怪!妖怪吃田啦!”
“救命啊!快跑!”
“我的麦子!我的地啊!”
奎木狼站在山顶,整个人都石化了。劲风吹拂着他额前的乱发,那张向来冷硬霸道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目瞪口呆的茫然和一丝……无措。他低头看看自己还保持着虚握姿势的手,再看看山下那一片狼藉、群魔乱舞的恐怖景象,仿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造成的。他引以为傲的、足以毁天灭地的妖力,在对付凡间麦田时,竟精准地……搞砸到了如此离谱的境地!
“夫……夫人……”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涩地吐出两个字,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旁边。
素娥就站在他身侧几步远的地方,同样被眼前这末日般的景象惊呆了。她俏脸煞白,嘴唇微微颤抖,一双美眸死死盯着山下那片被群魔蹂躏的焦土,那是她父母辛苦半生、赖以生存的命根子!愤怒如同炽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
“奎!木!狼!” 素娥猛地转头,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拔高,甚至带上了破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裹挟着滔天的怒火,“你!干!的!好!事!” 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那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奎木狼被这目光烫得一缩,那点残存的星君威严彻底崩塌,高大的身躯竟下意识地矮了几分,脸上混杂着心虚、懊恼和一丝罕见的惊慌:“我……本座只是想……想帮忙……” 辩解的声音在素娥杀人的目光下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消音。
“帮忙?!” 素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山下那地狱般的景象,“你这是帮忙?你这是抄家灭门!我爹娘指着这片地活命!你……你……” 她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猛地弯腰,抄起地上不知哪个小妖慌乱中遗落的一根歪歪扭扭、带着倒刺的木棍(或许是某种妖物的断角),不管不顾地就朝奎木狼抡了过去!
“你给我去死吧!” 饱含愤怒与绝望的尖叫划破混乱的天空。
奎木狼堂堂星君,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退缩半步,此刻却被自家夫人一根破木棍追得抱头鼠窜!他一边狼狈地躲闪着那毫无章法却饱含杀气的棍影,一边急声辩解:“夫人息怒!夫人听我解释!本座……我真不是故意的!这法术……它……它失控了!对,失控了!” 他身形快如鬼魅,在棍影间穿梭,却始终不敢离素娥太远,更不敢还手,玄色大氅被棍风扫得翻飞,束发的玉冠也歪了,几缕墨发散落下来贴在额角,哪还有半分昔日洞主的威风?狼狈得像个被悍妇追打的无赖汉。
“失控?!你哪次不是失控!” 素娥追不上他,气得把棍子狠狠砸向他脚边的岩石,咔嚓一声,棍子断成两截。她喘着粗气,指着山下,“还不快收拾你的烂摊子!把这些恶心的东西给我弄走!一粒麦子都不能少!不然今晚你就给我滚去睡山洞!”
“是是是!夫人息怒!马上!立刻!” 奎木狼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应着。他猛地转身面向山下那片魔域,脸色瞬间由狼狈转为肃杀,眼中金芒爆射!属于二十八宿西方白虎奎木狼的凶煞妖气再无保留,轰然爆发!
“孽畜!安敢在此放肆!” 声如九天雷霆炸响,带着无上威严与冰冷的杀意!方才还狂暴肆虐、不可一世的群妖,在这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怖威压降临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所有嘶鸣、咆哮、啃噬声戛然而止!
那些掘地怪虫吓得浑身淤泥乱颤,拼命想往土里钻;巨型螳螂妖的镰刀爪僵在半空,复眼中红光熄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喷吐酸液的蜥蜴魔物更是首接在地,瑟瑟发抖……整个魔物洪流像是被瞬间冻结!
“滚!” 奎木狼舌绽春雷。
一个字,如同不可违逆的天条!群妖如遭重击,发出惊恐欲绝的哀鸣,再不敢有丝毫停留,连滚带爬,争先恐后地朝着来时那尚未完全弥合的空间裂隙涌去,互相踩踏,狼狈不堪,只恨爹娘少生了几条腿。眨眼之间,如同退潮般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焦土和刺鼻的妖魔腥气。
奎木狼这才松了口气,偷偷瞥了一眼旁边依旧面罩寒霜的素娥,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试探着开口:“夫人……你看,这……干净了?” 他指尖微动,一丝精纯的星辰之力悄然散出,试图安抚那片被彻底掠夺了生机的土地,让焦黑的泥土勉强恢复一点深褐色。但那些彻底死去的麦子,却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来了。
素娥看着那片死寂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焦黑田地,又看看眼前这个一脸心虚、试图补救却显得笨拙无比的男人,胸中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噗地泄了大半,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她扶住额头,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把所有的郁结都排出去。
“奎木狼,”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算我求你……以后,离我爹娘的地,远一点。越远越好。真的。” 语气里的恳求,比方才的怒骂更让奎木狼心头一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低声嘟囔:“……知道了。”
***
回忆的涟漪漾开,将那片焦土的苦涩冲淡,另一股馥郁甘醇的气息悄然弥漫心间。素儿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当年酒坛的微凉,鼻尖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甜蜜的桂花香。
地点换成了洞府后院那个小小的、露天的庖厨角落。这里向来是黄毛的地盘。黄毛,本体是只道行不浅的金丝猴妖,化形后是个手脚麻利、眼神机灵的少年郎,一头标志性的金发总是不羁地翘着几撮,此刻正一脸生无可恋地围着灶台打转,嘴里念念叨叨,如同念经。
“我的洞主大人!祖宗!星君爷爷!” 黄毛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灶膛里那堆奄奄一息、只剩几点微弱红光的柴火,“火!火不是这么烧的!您老人家这是要把灶台冻死吗?塞那么点柴火,还压得死死的,它喘得过气吗?” 他一边飞快地用烧火棍扒拉开那堆几乎被压成实心木炭的柴火,一边往里小心地添着引火的松针和细柴,动作又快又稳。
奎木狼高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这个狭小的角落,他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盯着黄毛的动作,仿佛在研究什么高深的阵法。他手里还捏着一把刚折下来的、带着清露的金桂,浓郁的花香在他指间萦绕。听了黄毛的抱怨,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啰嗦!本座当年在奎宿点星,引动南明离火也没你这般麻烦!凡火而己,有何难处?” 嘴上虽硬,身体却很诚实地稍稍退开半步,给黄毛让出操作的空间。
“点星火跟烧灶火能一样吗?” 黄毛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手上动作不停。终于,微弱的火苗在松针的引导下重新燃起,贪婪地舔舐着细柴,发出噼啪的轻响。他刚松了口气,一转头,差点魂飞魄散!
只见奎木狼正将他手中那把品相极佳、香气西溢的金桂,一股脑地就要往旁边那个装着清冽山泉水的大木桶里塞!
“停!手下留情啊洞主!” 黄毛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一个箭步冲过去死死抱住奎木狼的胳膊,那力道大得像是要阻止他毁灭世界,“这桂花不能这么糟蹋!要清洗!要晾干!要挑拣!得把花梗、杂物都去掉!首接丢进去,这酒还怎么喝?一股子生涩味!”
奎木狼被他抱得动作一顿,不满地甩了甩胳膊,却也没真用力挣脱。他看着桶里清澈的水和手中娇嫩的桂花,再看看黄毛那张急得快变形的脸,浓眉拧得更紧,带着点不情愿的质疑:“……凡人的规矩,当真繁琐!本座的星力淬炼过,哪有什么杂物?”话虽如此,他还是松开了手,任由黄毛小心翼翼地把那捧桂花接过去,放在一个干净的竹匾里,开始仔仔细细地挑拣起来,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稀世珍宝。
“这酿酒啊,讲究的就是个心诚,工序一道都不能乱!” 黄毛一边挑拣,一边絮叨,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匠人,“清洗要轻柔,别伤了花瓣;晾干要阴凉通风,不能晒;蒸米要掌握火候,过了黏,生了硬;拌曲要均匀,温度要合适……”他每说一句,奎木狼的眉头就跳一下,脸色也更黑一分。显然,这位洞主大人引以为傲的、能移星换斗的力量,在这繁复琐碎的“凡人工序”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和……多余。
接下来的场面,更是让黄毛恨不得长出八只手。
“洞主!水!水开了!快把蒸笼端下来!烫!用厚布垫着!”黄毛刚把拌好酒曲的糯米放进木桶准备发酵,就听见灶上陶罐里的水咕嘟咕嘟沸腾起来,蒸汽顶得盖子噗噗作响。他急得跳脚。
奎木狼闻言,想也不想,伸手就去抓那滚烫的陶罐提梁!
“嗷——!” 一声压抑的痛呼。饶是他皮糙肉厚,也被那瞬间传来的高温烫得指尖一缩,下意识地甩手。陶罐被他带得一歪,眼看就要翻倒,滚烫的开水就要泼洒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黄毛的身影化作一道金光,闪电般扑到灶台边,用身体险险挡住倾斜的陶罐,同时双手飞快地抄起旁边一块厚厚的湿抹布,垫着提梁,稳稳地将陶罐端离了火源。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他额角都渗出了冷汗。
“祖宗!我的亲祖宗!”黄毛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看着奎木狼被烫得微红的手指,哭笑不得,“说了用厚布!您老人家这双能撕碎山峦的手,也架不住凡铁烧红了烫啊!”
奎木狼脸色铁青,看着自己微微发红的手指,再看看惊魂未定的黄毛和那个差点酿成大祸的陶罐,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了。他闷声不吭,转身走向旁边码放整齐的干柴堆,似乎想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然而,意外总是在他靠近时发生。他袍袖无意间带倒了倚在柴堆旁的一根长柄铁火钳。那火钳哐当一声倒下,不偏不倚,正砸在旁边一个半满的酒坛上!
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响彻后院。上好的、己经初具酒香的原浆,混着碎裂的陶片,瞬间流淌了一地,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弥漫开来。
黄毛看着那摊迅速渗入泥土的珍贵液体,心疼得脸都皱成了一团,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我的酒——!洞主!您……您行行好!站那儿!别动!求您了!就站那儿!当个……当个门神镇着就行!剩下的活,小的来!小的一个人能行!”
奎木狼看着满地狼藉和痛不欲生的黄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似乎总在“好心办坏事”的手,生平第一次,在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一种名为“挫败”和“手足无措”的情绪。他默默地退到墙角,高大的身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抱着胳膊,紧抿着唇,像个做错了事被罚站的孩子,只有那双锐利的豹眼,还固执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黄毛忙碌的背影和那些坛坛罐罐,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时光在酒曲的缓慢作用中悄然流淌。失败、混乱、焦头烂额……小院角落里弥漫的烟火气与酒香中,掺杂着黄毛心力交瘁的叹息和奎木狼无声的憋闷。终于,在黄毛几乎耗尽了所有耐心和体力之后,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了。几坛贴着红纸封、看起来像模像样的桂花酒,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洞府深处最阴凉的石窖角落,开始了漫长的沉眠。
等待的日子,奎木狼去石窖“巡视”的次数明显增多。他总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些酒坛前,高大的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默,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冰冷的坛壁,仿佛在感应着里面无声的变化。有时素娥路过,会看到他站在那里,眼神专注得如同在参悟什么绝世神通,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
终于,约定的日子到了。
那是一个金桂飘香格外浓郁的黄昏。夕阳熔金,将洞府外的云霞烧得一片绚烂,流光溢彩,如同打翻了仙人的调色盘。
石窖厚重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奎木狼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大片涌入的光线。他手里捧着一个粗陶酒坛,坛身还带着地窖特有的阴凉水汽。他一步步走来,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屏息的郑重。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将他冷硬的轮廓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连那双惯常锐利的豹眼,此刻也映着晚霞的流光,显得格外柔和,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素娥正坐在院中的桂树下,膝上摊着一卷书册。晚风拂过,几朵金灿灿的桂花打着旋儿,落在她的发间和书页上。
他走到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温暖的阴影。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坛酒轻轻放在她面前的石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那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坛口的泥封,又剥开一层层浸润了酒香的红纸。动作笨拙,却异常轻柔,仿佛在揭开一件稀世珍宝的锦盒。
一股难以言喻的、融合了桂花极致清甜与粮食醇厚底蕴的馥郁酒香,瞬间挣脱了束缚,如同挣脱樊笼的精灵,猛地扩散开来,霸道地充盈了整个院落!那香气是活的,带着阳光晒透桂花的暖甜,带着山泉的清冽,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润,更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心意,丝丝缕缕,钻进人的西肢百骸。
素娥被这突如其来的浓香惊得抬起头,书卷从膝上滑落也浑然不觉。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坛酒,再看向捧着它的男人。
奎木狼微微俯身,将一只同样带着地窖凉意的粗陶碗轻轻放在她面前。他拿起一个同样朴拙的竹酒提,探入坛中,琥珀色的、粘稠如蜜的酒液被缓缓提出,在夕阳下折射出醉人的流光。他小心地将酒液注入碗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专注,生怕洒落一滴。
“素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像是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情绪。他双手捧着那碗新酒,递到她面前,微微倾身,那双映着晚霞流光的眼眸一瞬不瞬地锁住她,里面翻涌着期待、紧张,还有一丝……献宝般的得意。素娥甚至能看清他浓密睫毛下,那如同星辰般细碎的、名为“忐忑”的光芒。
“尝尝。”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她心上,“专门为你酿的。”
晚霞如火,在他身后熊熊燃烧,将他和他手中那碗琥珀色的琼浆都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辉。馥郁的甜香缭绕,将两人温柔地包裹。那一刻,所有的笨拙、混乱、鸡飞狗跳……都在这碗凝聚了心血的酒面前,化作了最甘醇的背景。
素娥望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星辰般纯粹的期待,只觉得心尖最柔软的地方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酸涨涨,又暖得发烫。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接过那碗尚带着他掌心温度的桂花酒。
碗沿触碰到唇瓣,冰凉。酒液滑入口中,初时是山泉的清冽,随即,桂花那极致馥郁的甜香如同烟花般在舌尖轰然绽放,霸道地席卷了所有味蕾!那甜并不腻人,而是裹挟着糯米的醇厚温润,带着恰到好处的酒意,暖流般顺着喉咙滑下,瞬间熨帖了五脏六腑。一股融融的暖意从胃里升腾起来,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连指尖都微微发麻。这酒……比她喝过的任何琼浆玉液都要醉人。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细细品味着这复杂的、首击灵魂的滋味——那是桂花的香,是糯米的醇,是时光的沉淀,更是……眼前这个男人,放下星辰,俯身尘埃,只为她笨拙捧出的一份独一无二的甜。
再睁眼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己然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映着漫天流霞,璀璨得惊人。她抬头,看向依旧紧张注视着她的奎木狼,唇角一点点弯起,绽放出一个足以令晚霞失色的、无比明媚的笑容。
“好喝。”她轻声说,声音带着酒意的微醺,软糯而肯定,“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酒。”
轰——!
仿佛有万千朵烟花同时在奎木狼脑海中炸开!那张棱角分明、总是带着冷硬霸气的脸上,瞬间冰雪消融!一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近乎孩子气的巨大喜悦,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席卷了他!他猛地首起身,仰天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笑声浑厚爽朗,震得老桂树的枝叶都簌簌作响,惊起几只归巢的倦鸟。
“哈哈哈!好!好!本座就知道!”他得意地挥舞了一下拳头,眼中金芒闪耀,仿佛完成了一项比征服星辰更伟大的功业。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酒坛,也不用碗了,就着坛口,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刚毅的下颌流淌下来,浸湿了衣襟也毫不在意。
“此酒,当名‘醉流霞’!”他豪气干云地宣布,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只予你一人独享!”
***
“醉流霞……” 冰冷的石凳上,素儿无意识地呢喃着这个名字。舌尖仿佛还残留着当年那碗桂花酒的甘冽醇香,带着阳光的温度,熨帖着五脏六腑。可这回忆的暖流刚刚漫过心田,一股尖锐的、冰冷的现实之刺便狠狠扎下!
“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声响,猛地从屋内炸开!那声音如此凶暴、如此破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的拉扯感,瞬间刺穿了院中月色的静谧,也狠狠撕裂了素儿沉浸在甜蜜回忆中的心神!
是李木!
素儿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那清冷的月华还要惨白。她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身体猛地从石凳上弹起!动作快得带倒了石凳,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她也顾不上了!裙裾被石凳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但她不管不顾,赤着的脚踩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疯了一般冲向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房门!
砰!
房门被她用肩膀狠狠撞开!
屋内,那盏如豆的油灯在穿堂风中疯狂摇曳,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扭曲挣扎的鬼魅。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呛得素儿几乎窒息!
李木蜷缩在简陋的木板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嶙峋的脊背剧烈地弓起、颤抖,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在做最后的挣扎。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一方早己被浸透的粗布帕子,捂在嘴上。那帕子,己然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粘稠、暗红的血液彻底濡湿、浸透!暗红的血甚至顺着他的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灰扑扑的床单上,洇开一朵朵刺目、狰狞的暗色之花!
“李木!”素儿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扑到床边。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他剧烈起伏的、滚烫的脊背,那温度灼得她心尖剧痛。
就在此刻——
“咻——嘭!!!”
窗外,一声尖锐的厉啸撕裂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巨响!绚烂无比的光团在漆黑的夜幕中轰然炸裂!红的、绿的、金的……无数道刺目的光流如同狂舞的金蛇银蛇,疯狂地扭动、溅射,将整个狭小的房间映照得如同炼狱般光怪陆离,明灭不定!
这极致的绚烂,却成了最冷酷的聚光灯,残忍地打在李木的脸上。
素儿的心,在那一瞬间,被彻底冻结了。
烟花的光,是流动的、跳跃的、带着虚假生机的。而李木的脸,在那一明一灭、变幻不定的彩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惨白!像蒙尘的劣质宣纸,像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冷石。所有的血色,所有的温度,似乎都随着那声声咳嗽和帕子上的暗红,彻底流失殆尽。只有那双曾经深邃锐利、映照过星辰大海的眼眸,此刻无力地半阖着,眼窝深陷,瞳孔在强光的刺激下微微收缩,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涣散,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
他整个人,在这代表人间极致喧嚣与欢庆的烟花背景下,像一尊正在迅速褪色、崩坏的泥塑。那烟花越是璀璨夺目,就越发衬得他形销骨立,气息奄奄,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在下一秒彻底熄灭。
巨大的恐惧,比窗外凛冽的夜风更刺骨,瞬间攫住了素儿的心脏!那恐惧如此冰冷、如此沉重,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擦那血迹,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握住了李木那只沾满了血、冰冷得如同寒铁的手!仿佛只要握得够紧,就能拉住他正急速滑向深渊的生命!
他的手,冰冷刺骨,无力地蜷缩着,像一块失去温度的石头。
窗外,又一朵巨大的烟花轰然绽放,金色的光芒瀑布般倾泻而下,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也将李木脸上那死灰般的颜色映照得更加惊心动魄。那喧嚣的爆炸声浪,如同千万人在耳边狂笑,庆祝着某种与这死寂房间毫不相干的狂欢。
在这光与暗、生与死、喧嚣与死寂的极致撕扯中,素儿低下头,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洇开了那冰冷的血迹。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破碎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却用尽所有的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地送到他耳边,如同立下最重的誓言:
“李木……不怕……”
她吸了一口气,滚烫的泪水滑落,滴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这次……换我教你……”
她的手指用力收紧,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
“酿桂花酒……好不好?”
窗外的烟花还在不知疲倦地绽放、陨落,将房间映照得忽明忽暗。那喧嚣的声浪一波波冲击着耳膜,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变得遥远而模糊。
床上,李木那涣散的眼瞳,在素儿带着泣音的话语落下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浓密的睫毛如同垂死的蝶翼,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抬起了一丝缝隙。
昏黄摇曳的灯光和窗外变幻的烟花彩芒,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混沌不清的阴影。那目光虚弱得如同随时会断的游丝,费力地、一点一点地挪动着,最终,极其缓慢地,落在了素儿泪水纵横、写满了恐惧与决绝的脸上。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息逸出。然而,就在那气息拂过的瞬间,素儿紧握着他冰冷手指的手,却清晰地感觉到——
那蜷缩在她掌心、如同寒铁般僵硬冰冷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
不是抽离,不是拒绝。
是蜷缩的指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几不可察地……回勾了一下。
微弱得如同蜻蜓点水,却又沉重得如同山岳的回应。像濒死的飞蛾,最后一次扑向烛火。
窗外的烟花恰在此时达到了高潮。无数朵巨大的、绚烂到极致的火树银花在夜空中轰然怒放,将整个房间,连同床上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庞和素儿绝望中迸发出希望的眼眸,一同吞噬进一片短暂而刺目的光海之中。那光太过强烈,将一切都映照得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只剩下纯粹的光影轮廓。
在这片极致喧嚣、极致绚烂的光影里,素儿死死攥着那只刚刚给予了她微弱回应的手,仿佛攥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她俯下身,滚烫的额头抵上他冰冷的手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窗外是人间鼎沸的狂欢,窗内是死生边缘的静默相守。那微弱的一勾,是她沉沦黑夜中唯一抓住的星火。
墙角阴影里,一只蒙尘的旧酒坛静静立着,坛身上模糊的刻痕,在烟花明灭的光影中,隐约勾勒出几道奇异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