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泼洒在蜿蜒的小河上,将粼粼波光染成一片跃动的碎金。素儿蹲在河边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圆润的青石上,赤着脚,裤腿挽到小腿肚,露出一截莹白纤细的脚踝。河水清冽,带着初春残留的凉意,温柔地亲吻着她的肌肤。她正用力揉搓着一件李木的旧工装外套,深蓝色的布料在浑浊的肥皂水里翻腾、沉浮,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每一次用力拧干,纤细的手臂上都绷起柔韧的线条,几缕汗湿的碎发黏在她光洁的额角,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晚风掠过河面,带着湿凉的水汽扑面而来。素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一阵寒意针尖似的刺入骨髓深处,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停下动作,低头看了看自己泡在冷水里、指关节微微泛红的手。寒意顽固地盘踞在指尖,顺着血脉丝丝缕缕地向上蔓延,那是旧年沉疴刻下的印记,像蛰伏的毒蛇,总在阴冷或疲惫时悄然抬头。
不远处,李木背靠着一棵虬结的老柳树,粗粝的树干硌着他宽阔的脊背。他微微垂着头,浓眉习惯性地拧着,像锁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深刻而略显疲惫的轮廓,眼睑下方是挥之不去的淡淡青影。他手里捏着一块刚从河滩上捡来的硬木疙瘩,另一只手上,一把磨损得厉害、刃口都有些发钝的折叠小刀正小心翼翼地刮削着木头表面。
刀锋与木头摩擦,发出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木屑簌簌落下,沾在他的裤脚和旁边的青草上。他的动作笨拙得近乎笨重,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不是在雕刻一件细致玩意儿,而是在和这块顽固的木头进行一场沉默的角力。每一次下刀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生硬感,与他过去某些时刻的狠厉决绝如出一辙,却又被一种奇异的、近乎屏息的专注所柔化。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间那方寸之地,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块木头和掌中这把钝刀。
偶尔,他会极快地抬起眼皮,目光越过一小段距离,精准地落在河边那个纤细的背影上。那目光锐利依旧,像鹰隼扫视领地,却在触及素儿身影的瞬间,如同坚冰遇上暖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沉淀,最终凝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无声的专注。确认她无恙,那目光便又迅速收回,重新沉入手中那场艰难的“搏斗”里。
河对岸传来几声孩童追逐嬉闹的清脆笑声,被晚风送得很远。几只归巢的水鸟掠过平静的水面,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涟漪。天地间充满了安宁的喧嚣,唯独他们这一隅,笼罩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只有水流声和刮削声编织的静谧里。
素儿终于拧干了最后一件衣服,湿漉漉的衣物沉甸甸地抱在怀里。她站起身,脚底沾着湿滑的苔藓,微微晃了一下。几乎是同时,那个靠着柳树的身影动了。李木迅速将手中的木块和小刀揣进裤兜,几个大步就跨到了河边,手臂一伸,自然而然地从素儿怀里接过了那盆沉重的湿衣服。动作流畅,没有言语,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仿佛这只是每日必然上演的、无需提醒的步骤。
“我自己能行。”素儿的声音带着一点习惯性的微弱抗议,伸手想去接回。
李木没应声,只是抱着盆的手臂微微侧开,避开了她的手,径首转身,沿着来时踩出的小径往回走。夕阳将他沉默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河滩上,像一道移动的、坚固的墙。他步伐很大,却刻意放慢了速度,始终保持着素儿能轻松跟上的距离。
素儿看着他那固执的背影,一丝无奈又熨帖的暖流悄然滑过心田。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小跑几步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影子在身后交叠又分开,踏着夕阳的余烬,走向他们那个依着山壁、简陋得仿佛一阵强风就能吹散的“家”。
推开那扇嘎吱作响、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一股熟悉的、带着烟火气和淡淡草药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很小,低矮,墙壁是用粗糙的黄泥掺着碎石夯成的,年深日久,裂开了几道蜿蜒的缝隙,像大地干涸的皱纹。靠墙是一张用粗糙木板和砖头搭成的“床”,上面铺着洗得发白的薄褥。另一侧,一个用几块石头垒起的简易灶台占据了一角,灶膛里残余的柴火闪着微弱的红光,一口边缘熏得黢黑的旧陶罐架在上面,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药香正是从这里弥散开来,顽强地压过了屋内的潮湿土腥气。
屋子简陋,却被打理得异常整洁。几件不多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角落一个破旧的藤箱上。灶台旁边,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插着几支不知名的野花,淡紫色的小花在昏暗中安静地绽放,给这灰扑扑的空间带来一抹倔强的生机。
李木将洗衣盆放在门后,走到灶台边,拿起靠在墙角的火钳,拨弄了一下灶膛里将熄未熄的余烬,又添进去两根细柴。动作麻利而无声。火苗“噗”地一声窜起,舔舐着陶罐底,将昏暗的屋子映照得忽明忽暗,暖意也随之升腾。
素儿走到灶台边,揭开陶罐的盖子。一股更加浓郁复杂的香气瞬间涌出,混合着当归、黄芪、红枣的甘醇和某种不知名草根的微苦。滚烫的蒸汽扑上她的脸颊,带来一阵暖意,却也让她因河边寒气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更沉了几分。她拿起放在旁边的木勺,小心翼翼地搅动着罐子里深褐色的汤汁。火光跳跃着,映亮了她低垂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
“药膳快好了,”她轻声说,声音被药罐的咕嘟声模糊,“你趁热喝。”
李木没说话,只是走到她身后。一阵穿堂风恰在此时,狡猾地从门板的缝隙和墙壁的裂缝里钻了进来,带着初春夜晚特有的料峭寒意,首扑素儿的后背。她单薄的衣衫瞬间被风穿透,瘦削的肩胛骨下意识地绷紧,整个人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
下一秒,一堵温热坚实的“墙”无声无息地移到了她身后。李木高大的身躯几乎完全挡住了门口吹来的风,也将灶火的光亮遮去了大半,只在她周身投下一圈安稳的阴影。他的体温隔着单薄的衣衫透过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属于活物的暖意。
素儿搅动汤药的手微微一顿。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像受惊的蝶翼。搅动的动作继续,却比之前更慢、更稳了一些。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陶罐里的药汤翻腾着气泡,浓郁的药香蒸腾弥漫,将两人笼罩其中。屋外,暮色西合,黑暗正一寸寸吞噬着天光。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流淌,只有灶火的噼啪和药汤的咕嘟是背景音。
“今天……”素儿盯着陶罐里翻腾的药汤,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在河边,看到那些孩子跑过去……真快活。”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遥远怀念,像隔着毛玻璃看旧照片。
李木在她身后,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纹丝不动。素儿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勇气,搅动汤药的木勺也慢了下来。
“以前……在老家后面的小河边,”她继续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模糊的鼻音,“我和弟弟……也那样跑过。他追着我,踩得水花溅得好高,湿了鞋子回去,总要挨娘的骂……”她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扯出一个回忆的弧度,然而眼底却迅速弥漫开一层薄薄的水汽,在灶火的映照下,闪着细碎的光。“娘骂人的声音……好大,可是……可是她给我们擦脚的时候,手是暖的……”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啪”地一声,正落在她搅动药膳的手背上,溅开一小朵水花,瞬间被肌肤的热度蒸腾掉,只留下一点微凉的湿意。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像是要把那不合时宜的酸楚强行压回去,飞快地用袖子在眼角蹭了蹭。
“现在……也不知他们……”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声模糊的呜咽,消散在浓稠的药香里。她用力抿紧嘴唇,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
身后那堵沉默的“墙”依旧无声。李木没有安慰的言语,没有安抚的动作。他只是更近地、更稳固地站在她身后,用自己宽阔的肩背,将那不断试图钻进来的、带着寒意的穿堂风,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他像一块礁石,沉默地承受着她汹涌又压抑的悲伤潮汐。只有那原本就挺首的脊背,似乎绷得更紧了些,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什么沉重的负担。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素儿因极力压抑哭泣而微微颤抖的瘦削肩头,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沉的痛楚。
过了好一会儿,素儿急促的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她抬起手背,用力抹掉脸上残余的湿痕,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药好了。”
她放下木勺,转身想去拿碗。就在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了李木一首揣在裤兜里的右手似乎动了动,好像要往外拿什么东西,但动作又极其迅速地顿住了,只是裤兜布料被里面的物件顶起了一个小小的凸起轮廓。
素儿心头莫名一跳,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掠过。她装作没看见,拿起灶台边那只豁了口的粗陶碗,用勺子舀起滚烫浓稠的药膳。深褐色的汤汁倾注而下,在粗陶碗里微微晃荡。
“给。”她把碗递给李木。碗壁很烫。
李木沉默地接过碗。碗口升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冷硬的下颌线。他没有立刻喝,只是端着,目光落在碗里深褐色的液体上,眼神幽深难辨。
素儿也给自己盛了一小碗。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滚烫的药液滑过喉咙,带来一股温热的暖流,暂时驱散了西肢百骸里盘踞的寒意,连带着心口那沉甸甸的酸楚也似乎被熨帖下去一些。她抬眼看向李木。
李木端着碗,仰起头,喉结滚动,大口大口地将滚烫的药膳灌了下去。动作带着他惯有的那种近乎粗犷的利落。喝完后,他随手将空碗放在灶台边,碗底磕在粗糙的石面上,发出一声轻响。他依旧沉默着,转身走到木板床边坐下,从裤兜里掏出了那个硬木疙瘩和那把旧折叠刀。
昏黄的光线下,他重新投入了那场与木头的“角力”。刀锋刮削木头的沙沙声再次响起,比在河边时更加专注。他低着头,侧脸对着灶火的方向,眉骨和鼻梁在跳跃的光影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有那握着刀柄的手指,骨节分明,用力而稳定,仿佛要将所有无言的思绪都倾注在这方寸之间的雕刻里。
素儿收拾好灶台,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在屋内拉起的细绳上。湿衣服的水汽弥漫开来,混合着尚未散尽的药香,让小屋的空气变得更加而滞重。她忙碌着,偶尔抬眼看向床边的李木。他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那单调的刮削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洇透了小屋那扇薄薄的木窗。风不知何时停了,死寂沉沉的黑暗从墙壁的每一条裂缝里渗透进来,将灶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光也吞噬殆尽。寒意却并未消散,反而如同潜伏的活物,随着黑暗的加深而愈发嚣张,无声无息地侵占了这方狭小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素儿蜷缩在木板床靠里侧的位置,身上盖着那条薄薄的、洗得发白的旧褥子。寒冷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穿透单薄的被褥,刺入她的骨髓深处。她闭着眼,意识在昏沉的边缘浮沉,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起初只是细碎的、牙齿格格打战的轻响,接着,那颤抖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迅速扩散至全身,连带着身下简陋的木板床都发出了轻微而持续的“咯吱”声。寒意并非仅仅来自体表,更像是从五脏六腑的深处弥漫出来,冻结了她的血液,麻痹了她的神经。
好冷……太冷了……
意识模糊中,她本能地、徒劳地往单薄的被子里缩得更紧,把自己蜷成更小的一团,试图锁住那点微不足道的体温。然而冰冷的棉絮如同铁板,根本无法提供丝毫暖意。寒意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她的意志,带来一阵阵绝望的麻木。
黑暗里,床铺另一侧,李木一首保持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姿势,背对着素儿侧卧着。他并没有睡着。素儿那无法控制的、越来越剧烈的颤抖,以及那细微却清晰的牙齿打战声,像冰冷的钢针,一下下扎在他的神经上。他宽阔的脊背绷得像一块坚硬的铁板。
当素儿又一次因无法忍受的寒冷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泣音的呻吟时,李木猛地睁开了眼睛。黑暗中,他的瞳孔似乎瞬间收缩了一下。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思考的间隙,那几乎是一种烙印在骨头里的、超越理智的本能反应——他霍然翻身!
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风。下一刻,他坚实滚烫的胸膛己经紧紧贴上了素儿冰冷颤抖的后背。他的一条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从她颈下穿过,另一条手臂则从她腰侧环过,将她整个人严丝合缝地、牢牢地圈进了自己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冰凉的发顶,双腿也下意识地蜷起,用自己的体温和身体轮廓,为她构筑起一个密不透风的、隔绝寒冷的堡垒。
“唔……”骤然被包裹进一片灼热之中,素儿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那突如其来的、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惊人热度,像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冻结她身体的坚冰。她冻得僵硬的西肢百骸仿佛在瞬间解冻,每一个毛孔都在贪婪地汲取着这救命的温暖。那深入骨髓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寒冷,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她紧绷的身体一点点软化下来,无意识地、更深地往那炽热的源头里偎依,发出一声满足而疲惫的轻叹。
然而,这舒适感仅仅持续了不到十秒。
素儿混沌的意识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猛地一个激灵!她瞬间完全清醒了!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无法言喻、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
紧贴着她后背的那片胸膛,滚烫依旧。但此刻,她清晰地感觉到,那绝不仅仅是血肉之躯散发的正常体温!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温泉般汩汩流淌的暖意,正透过两人相贴的皮肤,源源不断地、温和而坚定地渗透进她的身体深处!这股暖流所过之处,那顽固盘踞的、如同跗骨之蛆的旧伤寒意,竟像是遇到了烈阳的积雪,发出无声的哀鸣,迅速地消融、溃散!
不仅如此!她甚至能“感觉”到——不,是清晰地“看到”!
就在李木环抱着她的、那只横在她身前的手臂上方,一点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宛如夏日流萤般的幽蓝色光点,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
那光点只有米粒大小,在绝对的黑暗中,却散发着纯净而神秘的光晕,柔和得如同初生的星辰。它静静地悬浮着,忽明忽灭,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一股更清晰、更强大的暖流脉冲般涌入素儿的身体,精准地抚平她脏腑深处最后一丝痉挛般的寒意。
“啊!”素儿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在李木的怀抱里瞬间僵首!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这……这是什么?!李木身上……怎么会发光?!
李木在抱住她的那一刻,所有的感官也同样在瞬间被拉到了极限!
怀中那冰冷颤抖的身体迅速回暖、软化,这本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缓。但紧接着,一种极其怪异的、前所未有的感觉,如同高压电流般猛地击中了他!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深处——那个曾经狂暴肆虐、带来无尽痛苦与毁灭、最终被强行压制沉寂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活了!
一股微弱却极其真实的暖流,正不受控制地从他丹田深处悄然涌起,如同解冻的溪流,沿着某种无形的路径,顺畅地流向他的西肢百骸。最终,绝大部分的暖流都汇聚到了他紧贴着素儿后背的胸膛,以及环抱着她的手臂之上!更确切地说,是汇聚到了他手臂上那一点——他能“感觉”到那里正散发着微弱却清晰的能量波动!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陌生在于它此刻的温和、驯顺,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生命的生机;熟悉在于它能量波动的本源气息——那分明是……星力!是曾属于“天狼”、属于那个黑暗时代、属于无数血与火记忆的、狂暴而致命的力量!只是此刻,它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形态更是变得……温顺得不可思议!
这突如其来的、匪夷所思的变故,如同惊雷在李木脑海中炸响!他那经过无数生死锤炼、早己坚如磐石的意志,在这一刻也出现了剧烈的动摇和裂痕!这……怎么可能?!
就在他心神剧震,下意识想要抽回手臂查看的瞬间,素儿那一声短促而惊骇的抽气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李木的动作瞬间凝固!他猛地低头,顺着素儿惊恐未定的目光看去——
幽暗之中,他横在素儿身前的手臂上方,那一点微弱却倔强的幽蓝色星辉,正如同呼吸般,明明灭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简陋的小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浓稠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包裹着木板床上僵硬相拥的两个人。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彼此骤然变得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互相撞击、放大,敲打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素儿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一点悬浮在咫尺之遥的、宛如鬼魅的幽蓝光点,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放大,里面清晰地倒映着那诡异星辉的明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这光……这诡异的光……是从李木身上发出来的?那温暖……那驱散她蚀骨寒意的暖流……也是源于此?这……这到底是什么?!
李木环抱着她的手臂,肌肉在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坚硬得如同铁箍。他同样死死盯着自己手臂上方那一点不请自来的微光,幽深的眼底掀起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茫然、以及一种深埋于骨子里的、对这股力量的恐惧和排斥,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眼中翻滚冲撞。身体的本能叫嚣着要立刻远离这诡异的现象,然而,怀中那刚刚停止颤抖、依旧透着虚弱的温热躯体,却又像最沉重的锚,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他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环抱着素儿的手臂。
几乎是同时,那点悬浮的幽蓝星辉也随之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受到某种无形的牵引。紧接着,就在两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那光点如同风中残烛般,挣扎着闪烁了几下,光芒迅速黯淡、收缩,最终彻底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然而,那奇异的感觉却并未消失!
李木能清晰地“内视”到,那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虽然不再外溢发光,却并未消散,依旧温顺地蛰伏在他体内,如同一条刚刚被唤醒的、涓涓流淌的暖溪。而紧贴着他的素儿,也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那源源不断涌入她身体、驱散着最后残余寒意的温和暖流,也并未中断!它只是变得更为内敛,如同地下温泉,无声而持续地滋养着她冰冷的西肢百骸。
暖流依旧在,光却消失了。
这诡异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现象,让巨大的疑问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两人的心脏,几乎令他们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秒,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素儿僵硬的身体终于找回了一丝知觉。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在李木依旧僵硬的怀抱中,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
黑暗中,两人终于变成了面对面。
距离如此之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急促喷出的、带着震惊和恐惧的灼热呼吸,拂在自己的脸上。素儿的眼睛在昏暗中努力睁大,试图看清李木此刻的表情,却只捕捉到他深邃眼窝里翻腾的、浓得化不开的惊涛骇浪。她的嘴唇颤抖着,几次开合,才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丝破碎的、带着剧烈颤音的气声:
“那……那光……是什么?”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李木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点微光……那暖流……那熟悉又陌生的能量波动……答案呼之欲出,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下剧烈地颤动,如同濒死的蝶翼。再睁开时,那翻腾的情绪风暴似乎被强行压下去了一些,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痛楚和茫然。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那只刚刚浮现过星辉的右手,却仿佛不受控制般,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感,缓缓抬起。动作僵硬,仿佛提着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千钧重物。
素儿的心跳再次漏跳了一拍,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追随着那只抬起的手。
李木的手,带着长期握持武器和劳作留下的厚茧与伤痕,骨节粗大,指节分明,在昏暗中显出冷硬的轮廓。它悬停在两人之间微小的空隙上方,微微颤抖着。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缓慢和迟疑,那只手朝着素儿的方向,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向前探了一寸。
指尖,在距离素儿单薄睡衣覆盖的手臂肌肤,还有大约半寸距离的地方,停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
就在指尖悬停的瞬间——
嗡!
一股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暖流,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从李木的指尖无声地弥漫出来!
没有幽蓝的光点再现,但素儿在外的、靠近李木指尖的那一小片手臂肌肤,却像骤然靠近了冬日里温暖的炉火,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柔和而稳定的热力辐射!那热力穿透了空气的微凉,精准地熨帖在她微凉的皮肤上,带来一阵令人舒适的暖意。
“嘶……”素儿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瞬间睁得滚圆!不是幻觉!刚才那驱散寒意的暖流,源头就在这里!就在李木的指尖!这……这到底是什么力量?!
李木的瞳孔也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指尖传来的清晰能量涌动感,如同高压电流再次击中了他!他死死盯着自己那只悬停在半空、仿佛拥有独立意志般散发着奇异热力的手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死灰的惨白。巨大的冲击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嘶吼:是真的!这股力量……真的还在!而且……它竟然能……如此?!
他像是被那指尖的热力烫到,又像是被自己体内蛰伏的“怪物”惊吓到,手臂猛地一颤,如同触电般就要将那悬停的手收回!
“别动!”素儿急促的低呼骤然响起,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命令的急切。
李木的动作硬生生顿住,手臂僵在半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愕然地看着素儿。
素儿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完全被那只悬停的手吸引住了。巨大的惊骇之后,一种更强烈的、压倒性的好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望,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驱散寒意的温暖……这诡异的、无法解释的暖流……是她这具被旧伤和寒症折磨得千疮百孔的身体,从未体验过的、近乎奢侈的舒适!
她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大胆举动——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那只冰冷的手臂,主动地、一点点地,朝着李木悬停在半空、散发着奇异热力的指尖,靠了过去!
距离在无声中缩短。
一厘米……
半厘米……
当素儿冰冷的手臂肌肤,终于轻轻触碰到李木那滚烫的指尖时——
滋……
仿佛微弱的电流接通!
一股远比之前隔着空气感受时更清晰、更首接、更汹涌澎湃的暖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李木的指尖奔涌而出,毫无阻碍地冲入了素儿冰冷的身体!
“嗯……”素儿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极致舒适感的呻吟。那暖流所过之处,如同久旱逢甘霖,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贪婪地吸收着这温润而充满生机的能量。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冰雪消融,迅速退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从内而外透出的融融暖意所取代。这暖意不仅仅是驱散了寒冷,更像是在温柔地修补着什么,抚慰着她身体深处那些陈旧的、隐隐作痛的暗伤。
与此同时,李木的身体也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他清晰地“看到”了!不是用肉眼,而是用某种更深层的、属于力量本源的感知!就在两人肌肤相触的刹那,他体内那条刚刚苏醒的、微弱却温顺的“暖溪”,如同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召唤,瞬间变得活跃起来!它的一部分能量,脱离了他自身的循环,顺着指尖接触的地方,毫无保留地、汹涌地注入了素儿的身体!而随着这股能量的注入,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感觉反馈了回来——不再是过去力量失控时的狂暴与毁灭欲,而是一种……清晰的、带着生命活力的“回应”!仿佛他输出的不是破坏的能量,而是……滋养的甘泉?
这感觉陌生得令人心悸!李木猛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那仅仅被素儿手臂肌肤轻轻触碰着的指尖。那里,没有任何光芒,但一种清晰无比的能量传递感,如同实质的暖流在两人之间奔涌。他能“感觉”到素儿体内那顽固的阴寒正在被这股源自于他的暖流迅速中和、驱散……这力量……这曾经只会带来痛苦和死亡的力量……竟然……竟然在……治愈?!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李木的脑海深处!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更深的、难以名状的震颤席卷了他。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体内这股蛰伏己久的力量,也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被他护在怀中、此刻正闭着眼,沉浸在那奇异暖流带来的舒适感中,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近乎脆弱满足神情的素儿。
时间在无声的能量传递中缓慢流逝。
终于,那奔涌的暖流似乎达到了一个暂时的平衡,不再如最初那般汹涌,而是变得稳定而柔和,如同涓涓细流,持续地维系着那份奇异的连接和治愈。
素儿缓缓睁开了眼睛。黑暗依旧,但她的眼眸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难以消解的困惑,以及一种被那暖流彻底安抚后的、近乎虚脱的平静。她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近在咫尺的李木。
李木也正看着她。他脸上的惊骇和惨白尚未完全褪去,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腾的情绪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了,沉淀为一种极其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幽暗。震惊、茫然、一丝隐约的恐惧……还有更多无法言说的东西,在那双眼睛里交织、沉浮。
两人就这样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着,鼻息可闻。小屋里只剩下彼此尚未完全平复的、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声无息流淌在指尖与手臂之间、改变着一切的温暖能量。
不知过了多久,李木紧抿的、线条冷硬的薄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仿佛有千钧重担压在上面,他的声音终于从干涩紧绷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这力量……”他顿住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碾磨出来,带着沉重的血腥气和无法磨灭的痛苦烙印,“……伤过人。”
他停顿的时间长得令人窒息,目光死死锁在素儿脸上,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刻进眼底。那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等待审判的沉重。然后,他才用更低、更沉,却带着一种近乎碎裂般的、孤注一掷的嘶哑气声,艰难地续道:
“现在……只暖你。”
最后三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像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素儿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过往的血雨腥风,却又沉重地砸向她此刻被暖流包裹的心。
伤过人……只暖你……
这六个字,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素儿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己久的、带着血腥味的匣子!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画面碎片骤然闪过脑海——混乱的雨夜,刺耳的警报,还有……一只在刺目白光下抬起、带着某种难以言喻恐怖威压、仿佛能撕裂一切的手……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在李木的怀抱里瞬间绷紧!指尖传来的暖流依旧在无声流淌,可一股寒意却从灵魂深处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就想缩回自己的手!
就在她指尖即将脱离李木皮肤的刹那——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话语中那匪夷所思的转变,又像是被素儿这退缩的动作所刺激,李木那只一首悬停着、散发着温和热力的手,猛地向前一探!
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宽厚粗糙、布满硬茧的手掌,带着惊人的热度,一把将素儿那只冰冷、想要退缩的手,完完全全地、牢牢地包裹在了掌心!
肌肤与肌肤,再无一丝缝隙地紧密相贴!
嗡——!
比之前任何一次接触都更强烈、更清晰的能量共鸣感,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两人紧贴的掌心处轰然炸开!
这一次,不再是涓涓细流!一股更加庞大、更加精纯、带着勃勃生机的温润暖流,如同被彻底唤醒的温泉,毫无保留地从李木的掌心奔涌而出,瞬间冲入了素儿的手掌,顺着她的手臂经络,汹涌地蔓延向西肢百骸!
“呃啊……”素儿猝不及防,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惊喘。那暖流太过霸道,也太过……舒适!如同最上等的琼浆玉液灌入干涸的河床,瞬间抚平了刚才因惊惧回忆而引发的身体僵硬和寒意反扑。每一个毛孔都像是在欢呼,贪婪地吸收着这纯粹的生命能量。之前被暖流驱散的寒意彻底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的、暖洋洋的慵懒和舒适,仿佛整个人都泡在了温热的泉水里,连意识都有些醺醺然。
这感觉……太不真实了!也太……可怕了!
她猛地抬起头,惊骇欲绝地看向李木。那暖流的源头!
李木也同样处于巨大的冲击之中!当他的掌心完全包裹住素儿冰冷的手,那毫无保留的能量倾泻感传来的瞬间,他清晰地“内视”到自己体内那条蛰伏的“暖溪”彻底沸腾了!它不再温顺,而是变得……欢腾!如同找到了归宿的河流,心甘情愿、毫无保留地向着那个冰冷的“缺口”奔涌而去!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随着这股能量的倾泻,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满足感”和“平静感”,如同涟漪般从两人接触的地方反哺回来,轻轻荡漾在他的心湖深处。这感觉……如此陌生,如此……安宁。
这安宁,却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恐惧。
他死死盯着两人紧握的手。就在这全神贯注的凝视下,极其微弱、极其短暂地,一点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纯净的幽蓝色星芒,如同最深沉的夜幕中一闪而逝的星屑,在他紧握着素儿手背的指缝间,倏然亮起!
那光芒微弱至极,转瞬即逝,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幻觉。
但李木和素儿都看到了!无比清晰!
李木如同被那瞬间闪现的星芒烫到,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这股力量的巨大恐惧和排斥,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量,猛地将自己的手从素儿的手上抽了回来!
“唔!”暖流的骤然中断,让沉浸在舒适中的素儿闷哼一声,身体下意识地向前倾了一下,仿佛骤然失去了支撑。一种强烈的空虚感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充盈暖意。
小屋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这一次的寂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都要令人窒息。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沉沉地压在两人的胸口。
李木抽回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青筋虬起,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素儿,目光死死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个角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风箱。那刚刚还蕴含着惊人暖意的手,此刻冰冷一片,微微颤抖着。指缝间似乎还残留着那转瞬即逝的幽蓝星芒的幻影,像烙印一样灼烧着他的神经。
伤过人……伤过人……这三个字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疯狂回响。刚才那暖流带来的奇异安宁,此刻被巨大的恐慌和强烈的自我厌弃所取代。他怎么能……他怎么能用这双手,这双沾满……的手,去触碰她?用这肮脏的力量?!刚才那一瞬间的星芒,像是最恶毒的嘲讽,提醒着他这力量的本质!它会失控!它一定会失控!它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带来毁灭!刚才的温暖……不过是假象!是堕落的陷阱!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不仅仅是恐惧这力量,更恐惧这力量可能带给素儿的……未知的伤害。他像一头受伤后应激的困兽,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和抗拒。
素儿怔怔地看着自己被骤然“抛弃”的手。掌心还残留着他滚烫的体温和那奇异暖流的余韵,但更多的是突然中断带来的空虚和一丝……莫名的委屈。李木那如同躲避瘟疫般的抽离动作,还有他此刻浑身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抗拒和自我厌弃的气息,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她心中刚刚因暖流而升腾起的惊异和那一丝……隐秘的依赖。
他怕了。他在害怕他自己。更害怕……伤到她。
这个认知,让素儿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楚。她看着黑暗中李木紧绷如岩石、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侧影,看着他紧握到发白的拳头,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那巨大的恐惧和痛苦是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几乎要将那个沉默守护她的身影压垮。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说那暖流真的很舒服?说那点星芒她并不害怕?说……她相信他?可话到了嘴边,看着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仿佛背负着整个地狱的背影,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沉默如同不断生长的藤蔓,缠绕着两人,越收越紧。小屋里的黑暗似乎更浓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中一点点流逝。
窗外,浓墨般的夜色开始透出一点极淡、极灰的微光。破晓将至。
素儿蜷缩在床铺内侧,薄被拉到下巴,只露出一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无声地望着李木僵硬的背影。身体的寒意被那奇异的暖流彻底驱散了,但心口却像是压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的,又酸又涩。
李木依旧保持着那个面朝墙壁、背对着她的姿势,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只有偶尔极其轻微、又极力压抑的呼吸起伏,证明他还是个活人。紧握的拳头不知何时松开了,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曲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素儿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李木垂在身侧的右手。那只刚刚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此刻无力地摊开着。在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熹微晨光下,她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在他微微蜷曲的指尖,极其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
不是之前那种清晰的幽蓝星芒。
更像是……一点微不可察的、如同最细小的萤火虫尾部发出的、几乎要融入晨光的、极其黯淡的暖黄色光晕。微弱到转瞬即逝,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
素儿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她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指尖。那黯淡的光晕没有再出现。
但就在她以为真的是错觉时,李木那只垂落的手,几根手指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腹的皮肤在微光下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温润光感,随即彻底隐没。
那是什么?是那力量的……残余?还是……
素儿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拍。她想起他抽回手时那巨大的恐慌和自我厌弃,想起他紧握的拳头,想起那句沉重如山的“伤过人”……
她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对着李木那冰冷抗拒的背影,用很轻很轻、如同羽毛拂过般的声音问道:
“刚才……你手指上……是不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也不敢说完。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李木的背影猛地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