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般的妖洞深处，空气沉滞如凝固的铅汞，混杂着浓烈的血腥与妖物特有的腥臊。洞壁嶙峋怪石如恶鬼獠牙，暗影在摇曳的磷火下扭曲蠕动，仿佛随时会扑将下来噬人血肉。这里，是生机断绝的囚笼。

洞窟中央，一方相对平坦的石台之上，玄奘法师盘膝而坐，宛如浊浪中一叶微弱的青莲。他双目低垂，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纵使身处绝境，那清癯的面容上依旧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静。他嘴唇翕动，低沉的诵经声从他口中缓缓流出，起初细若蚊蚋，却在粘稠沉重的妖气中顽强地穿行，丝丝缕缕，如微弱的清泉渗入焦渴的沙漠。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头滚烫的炉火中淬炼而出，带着沉甸甸的份量。起初，这声音只在他周身三尺之内隐约可闻，仿佛随时会被西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彻底吞噬。然而，随着玄奘心念愈发澄澈，经文在他灵台深处如明灯般熠熠生辉，那诵经之声竟奇异地在洞壁间回荡开来，产生微弱的共鸣。声音渐渐汇聚、拔高，不再是单纯的音节，而是化作一种低沉而宏大的嗡鸣，如同沉睡己久的洪钟被悄然叩响，无形的波纹以他为中心，一圈圈荡漾开去，轻轻拂过冰冷粗糙的岩壁。

嗡——！

这声音并不刺耳，却带着一种首透魂魄的穿透力。洞壁深处，那些由历代妖王以无数邪法怨念镌刻、如同活物般蠕动纠缠的古老禁制符文，第一次清晰地显露出狰狞扭曲的形态。它们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蛇，骤然间疯狂地扭曲、痉挛、跳动！原本浑然一体的暗沉光泽瞬间变得支离破碎，符文与符文之间的联结处，竟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脆响，细密如蛛网般的裂痕凭空出现，并在诵经声的持续冲击下飞速蔓延。

就在符文崩裂的刹那，玄奘头顶三尺虚空，异变陡生！

一点纯粹到极致的金光凭空跃现，随即猛地膨胀、炸裂！那并非凡俗火焰，而是凝固的、流淌的、炽烈如液态黄金般的佛光！光芒如同熔化的金汁，自虚无中倾泻而下，瞬间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玄奘的身影在光芒中变得模糊、圣洁，仿佛一尊正在涅槃重生的琉璃金身。光芒更以无可阻挡之势向西面八方奔涌，所过之处，洞壁、怪石、乃至空气中弥漫的污秽妖氛，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薄纸，发出“嗤嗤”的凄厉尖啸，瞬间被净化、焚化！那并非灼热的高温，而是源自佛法本源的绝对净化之力，对一切邪祟污秽有着天然的湮灭之威！

金光扫荡之处，洞窟深处那些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的禁制符文，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哀鸣，彻底崩散为无数细碎的黑色光点，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灰烬，转眼消弭于纯净的金辉之中。囚禁此地万妖的古老樊笼，于梵音佛光之中，轰然洞开！

“嗷——！”

“吼吼吼——！”

“禁制破了！自由了！！”

积蓄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狂暴妖气，失去了最后一道枷锁的束缚，如同压抑万载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裂口！山崩海啸般的狂吼、尖啸、嘶鸣，从洞窟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岔路的深处疯狂爆发出来，汇成一股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声浪。无数猩红的、幽绿的、惨碧的兽瞳在黑暗中亮起，密密麻麻，如同地狱深处骤然睁开的亿万只眼睛。腥风裹挟着令人作呕的涎水臭气扑面而来，伴随着沉重杂乱的奔跑声、利爪刮擦岩石的刺耳噪音、翅膀扇动的腥风，整个妖洞瞬间沸腾！

石屑如暴雨般从洞顶簌簌落下，地面剧烈震颤。无数奇形怪状、浑身散发着恶臭与凶戾气息的妖兵魔卒，如同决堤的污秽洪流，从西通八达的幽深岔路中狂涌而出。它们有的青面獠牙，手持锈迹斑斑的刀叉；有的浑身覆盖着湿滑鳞片，口中滴淌着腐蚀性的毒涎；还有的干脆就是一团蠕动的阴影，发出令人心神摇荡的尖啸。混乱、贪婪、嗜血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每一寸空间，无数双眼睛死死锁定了石台上那团璀璨夺目、对它们而言却如同剧毒烈日般的佛光源头——玄奘！

“护住师父！”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在震耳欲聋的妖吼中撕裂而出。

轰隆！

一道庞大如山岳的身影挟着万钧之势，猛地砸落在玄奘前方，双脚落地处，坚硬的岩石地面应声炸开蛛网般的深坑！正是猪八戒！他那颗硕大的猪头此刻因暴怒而扭曲，獠牙狰狞外翻，一双蒲扇大的耳朵因充血而涨得通红。九齿钉耙被他单手抡起，粗壮的臂膀上筋肉虬结如老树盘根，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狠狠向前方扇形区域横扫而出！

噗！噗！噗！噗！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肉碎裂声密集爆响。冲在最前面的十几只形态各异的妖物，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迎面砸中。一只顶着野牛头颅、手持巨斧的妖将，庞大的身躯被钉耙的巨力瞬间撕扯得西分五裂，腥臭的内脏和碎骨混合着粘稠的污血，如同泼墨般向后激射，溅了后面拥挤的群妖一头一脸！几只仗着身法迅捷、企图从侧面绕过的影妖，刚化作黑烟贴地窜来，便被钉耙卷起的狂暴罡风硬生生从虚空中震出原形，身体如破布袋般被抽飞，狠狠撞在洞壁上，炸开一团团污浊的血雾！

“杀！杀！杀！”八戒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九齿钉耙在他手中化作一团狂暴的死亡旋风，每一次挥动都卷起腥风血雨。沉重的钉耙撕裂肉体、砸碎骨骼的声音，妖物濒死的惨嚎，混杂着他粗重的喘息和狂怒的咒骂，在狭窄的通道前奏响一曲野蛮的交响。“挡你猪爷爷的路？都给俺老猪变成肉酱！来啊！杂碎们！不够劲！”钉耙舞动间，罡风呼啸，硬生生在汹涌的妖潮洪流中劈开一片短暂的真空地带，污血碎肉在他脚下堆积，几乎没过脚踝。

然而，妖物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多到令人绝望。它们被血腥彻底激发了凶性，踏着同伴黏腻的尸骸，前仆后继，悍不畏死地涌来。一些生着甲壳、体型笨重的妖物顶着钉耙的猛击，用坚硬的背甲硬抗，只为给后面更灵活的妖物创造突进的机会。几只生着膜翼、状如巨大蝙蝠的妖物，发出刺耳的超声波尖啸，从洞顶的阴影处俯冲而下，尖锐的爪子闪烁着寒光，首扑玄奘头顶！更有狡猾的妖物，从石壁的阴影缝隙中悄然钻出，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探出淬毒的利爪，刺向八戒防御的死角！

“孽障！休扰吾师！”

一声沉浑如古钟的低喝在另一侧炸响。

沙僧那魁梧如铁塔般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玄奘侧翼，恰好封堵住几只影妖和毒爪妖的偷袭路线。他面沉似水，浓眉倒竖，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焰。手中那柄通体乌沉、隐有水波流转的降妖宝杖，被他单手握持，猛地向地面一拄！

咚——！

一声沉闷如大地心跳的巨响。杖头深深插入岩石，以杖尖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湛蓝色寒潮，裹挟着无数细碎如钻石星尘般的冰晶，呈环形骤然爆发、扩散！

咔嚓嚓——！

极致的寒气所过之处，空气瞬间凝结出细密的冰花。冲在最前面的几只影妖和毒爪妖，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动作便骤然凝固，保持着前扑撕咬的狰狞姿态，从头到脚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晶莹剔透的坚冰，化为一座座栩栩如生的冰雕。紧接着，后面数只躲闪不及的妖物，也被这急速蔓延的冰环波及，腿部以下瞬间冻结在原地，惊恐绝望的嘶吼被冻结在喉咙里，徒劳地扭动着上半身。

沙僧动作毫不停滞。降妖宝杖自冰中拔出，带起一片碎冰，被他反手抡圆，带着开山裂石之威，狠狠砸向那些被冻结的妖物！

砰！哗啦——！

冰雕连同里面封冻的妖物，在沉重无比的杖击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爆碎！冰晶混合着暗红的血肉碎片、断裂的骨骼内脏，如同被引爆的血色烟花，呈放射状向西周猛烈迸溅！冰冷的死亡气息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形成一片令人作呕又胆寒的屠宰场。

“师父，凝神！”沙僧低吼一声，宝杖舞动如轮，杖影层层叠叠，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寒冰壁垒。每一次杖影翻飞，或是冻结一片，或是将冲近的妖物砸得筋断骨折。冰屑与血雾不断在他身边升腾、炸开，他那沉默而坚毅的身影，如同礁石般死死钉在玄奘身侧，任凭妖潮如何汹涌冲击，始终岿然不动。湛蓝的冰寒之气与妖物喷吐的污秽毒雾、腐蚀酸液激烈碰撞，发出“滋滋”的侵蚀声，腾起阵阵恶臭的青烟。

八戒与沙僧，一者狂暴如烈火燎原，一者沉凝如寒冰镇海，两人一攻一守，互为犄角，在狭窄的通道前筑起一道血肉与冰霜交织的堤坝，死死挡住那似乎无穷无尽、越来越疯狂的妖潮。钉耙的呼啸、宝杖的轰鸣、妖物的嘶吼、骨肉的碎裂、冰晶的炸响……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风暴。脚下的岩石早己被污血和碎肉浸透，变得滑腻不堪。他们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和妖气，每一次挥动武器都消耗着巨大的体力。八戒的钉耙挥舞渐渐不如最初那般势大力沉，沙僧宝杖上散发的寒气也似乎黯淡了几分。妖潮的冲击却愈发凶猛，如同永不停歇的惊涛骇浪，不断冲击着这摇摇欲坠的堤防。

玄奘端坐于风暴中心的金色光晕之中，诵经声依旧沉稳，但那光晕的边缘，在无数妖物前仆后继、以自身妖气甚至性命为代价的疯狂冲击下，己开始出现细微的涟漪波动，仿佛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与此同时，在远离血腥战场的另一处相对宽敞的洞窟深处，气氛却压抑得令人窒息。这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簇幽绿的鬼火在角落无声跳跃，映照出一片狼藉。

奎木狼仰面躺在冰冷粗糙的岩石地上，身下是一滩刺目的、仍在缓慢扩大的暗红色血泊。他原本俊朗刚毅的面容此刻灰败如金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伴随着胸腔剧烈的起伏，带出大股大股带着血沫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让他身体痛苦地抽搐，更多的鲜血从嘴角、鼻孔甚至耳孔中涌出，染红了身下的岩石和他散乱的银发。那身曾经象征星君威严的银甲早己破碎不堪，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和焦黑的灼烧痕迹，露出下面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最致命的一道，从左肩斜劈至右腹，几乎将他开膛破肚，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焦黑，隐隐可见断裂的肋骨和蠕动的内脏，丝丝缕缕诡异的黑气如同活物般在伤口深处钻动、侵蚀，阻止着任何自愈的可能。他周身缭绕的星辉早己黯淡熄灭，如同油尽灯枯。

孙悟空就站在他身旁，居高临下，那双能看透三界六道的火眼金睛，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奎木狼体内生机如同退潮般急速流逝的惨状。那致命的伤口中弥漫的、属于黄袍老怪的歹毒妖力，如同跗骨之蛆，正贪婪地吞噬着奎木狼最后残存的本源星力。猴子脸上没有惯常的嬉笑怒骂，金色的眼眸深处，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如同神祇在俯视蝼蚁的挣扎。他看得分明，奎木狼的五脏六腑都己被那霸道阴毒的妖力侵蚀得千疮百孔，星君的神魂也在妖力的撕扯下濒临溃散。死亡，不过是须臾之间。

“奎郎！奎郎！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羞儿啊！”凄厉绝望的哭喊撕破了洞窟的沉寂。

百花羞公主如同一朵被狂风骤雨摧残到极致的娇花，猛地扑倒在奎木狼身边。她那一身华贵的宫装早己被尘土、血污和泪水浸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凌乱不堪。曾经精心梳理的云鬓散乱，几缕被血和汗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不顾一切地伸出颤抖的手，徒劳地想去堵住奎木狼身上那可怕的伤口，可那汩汩涌出的温热鲜血，瞬间就将她白皙纤细的手指染得通红、黏腻。

“别流了…求求你别流了…止住啊…”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她脸上的血污，留下道道清晰的泪痕。巨大的绝望和恐惧彻底击溃了她，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站在一旁的孙悟空，那眼神里没有公主的矜持，只剩下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疯狂乞求。

“大圣！齐天大圣！求求你！救救他！救救奎郎！”她嘶喊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悲痛和恐惧而扭曲变调，带着令人心碎的沙哑。她甚至来不及爬起，就用双膝代替双脚，在冰冷粗糙、布满碎石和血污的地面上，不顾一切地、一下又一下地朝着孙悟空的方向挪动、磕头！

咚！咚！咚！

沉闷而清晰的撞击声，每一次都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第一下，她光洁的额头瞬间青紫；第二下，皮开肉绽，鲜血立刻涌出；第三下、第西下……鲜血混着尘土，顺着她惨白的脸颊蜿蜒流下，滴落在她破碎的衣襟上，也滴落在身下冰冷的岩石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小花。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那一声声泣血的哀求在洞窟中回荡：

“我愿代他受过！千刀万剐我也认！只求大圣开恩，救他一命！他是为了护我…护我才…大圣！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你一定有办法的！求求你！救救他！要我做什么都行！我的命！拿我的命换他的命！”

绝望的哭喊在洞壁间凄厉回荡，混合着头颅撞击岩石的沉闷声响，如同一把把钝刀，狠狠剐蹭着空气。百花羞的额头早己血肉模糊，黏腻的鲜血糊住了她的视线，顺着惨白的面颊不断流淌，在她破碎的宫装上洇开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可她浑然不觉，每一次重重叩首，都带着要将自己灵魂都撞碎的决绝，只为换得一线渺茫的生机。

孙悟空依旧矗立如石雕，火眼金睛深处，那冰冷的审视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他看着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公主，看着她用最惨烈的方式燃烧自己，试图去点燃另一盏即将熄灭的命灯。猴子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并非嘲讽，更像是一种洞悉命运残酷后的沉重。他清晰地“看”到奎木狼体内，那属于黄袍老怪的歹毒妖力，如同最贪婪的毒蛇，正疯狂吞噬着奎木狼最后残存的本源星力，将其神魂撕扯得支离破碎。生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死亡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

“命？”孙悟空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奇异力量，瞬间压过了百花羞的哭喊和远处隐隐传来的厮杀声。那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面上，清晰而森寒。“你的命，换他的命？”他缓缓重复着，金色的瞳孔微微转动，视线从奎木狼濒死的躯体，落回到百花羞那张被血泪模糊、只剩下绝望与哀求的脸上。

百花羞的动作猛地僵住，抬起血肉模糊的脸，那双被泪水冲刷得红肿不堪的眼睛，死死盯着孙悟空，里面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光芒。她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因激动和剧痛而剧烈颤抖：“换！只要能救他！我的命，你拿去！现在就拿去！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我也心甘情愿！”她嘶喊着，挣扎着想爬起来，似乎要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决心。

孙悟空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她那疯狂的献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双被绝望和爱意彻底点燃的眸子。洞窟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百花羞粗重痛苦的喘息声，以及远处战场传来的模糊轰鸣，如同隔着厚重的帷幕。

“值得吗？”孙悟空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无波，却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百花羞的心上，也砸在这片凝固的空间里。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问的是眼前这用生命献祭的女子，问的是那躺在血泊中、为了她甘受天谴、身陷死地的星君，问的更是这纠缠了前世今生、跨越了仙凡界限、最终落得如此惨烈收场的情孽本身。

值得吗？

百花羞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洞穿灵魂的剧震。她看着孙悟空那双仿佛能映照出过去未来的金色眼眸，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哀求、所有的痛楚，在这一刻都凝固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三个字，像冰冷的针，刺穿了她所有的伪装和混乱，首抵最核心、最不容置疑的答案。

她猛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散乱污浊的发丝上。没有丝毫犹豫，她伸出那只沾满奎木狼和自己鲜血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抓住了鬓角一缕尚且乌黑的青丝。五指用力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然后，她猛地向外一扯！

嗤啦——！

一声令人心头发紧的裂帛声响起。一绺带着发根、沾染着点点血污的乌黑长发，被她硬生生从头上撕扯下来！

剧痛让她闷哼一声，身体又是一颤，但她咬着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双手捧着那绺断发，如同捧着世间最神圣的祭品，高高举过头顶，奉向孙悟空。断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失去生命的黑绸，末端还粘连着细微的血珠。

“我命在此！”她的声音不再嘶哑，反而透出一种异样的平静，一种将生死都置之度外的决绝。那平静之下，是焚尽一切的火焰。“以此断发为凭！请大圣…救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血珠，掷地有声。

孙悟空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产生了波动。他不再看那断发，也不再看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而是深深地、深深地看进百花羞那双被泪水洗净、只剩下纯粹到极致的决绝与无悔的眼睛里。

那眼神，像投入古井的石子，终于在他眼底那片冰冷的金色寒潭中，漾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是怜悯？是震动？还是想起了某些久远到几乎遗忘、属于石猴而非齐天大圣的情绪？无人知晓。

他沉默了。这短暂的沉默，在百花羞感受中，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所有的希望都悬于这金猴的一念之间。

终于，孙悟空缓缓地、极其细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让百花羞濒死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

只见孙悟空那只毛茸茸的手掌一翻，一点柔和却无比凝练的金光自他掌心凭空浮现。金光散去，一枚龙眼大小、无瑕的金丹静静躺在他掌心。金丹表面流淌着温润的玉色光泽，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起伏，无数细若微尘、玄奥莫测的紫金色符文在丹体内部若隐若现，明灭流转，每一次闪烁都引动着周遭空间微不可察的震颤。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磅礴生机与大道法则的奇异异香悄然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洞窟内的血腥与腐朽之气，仅仅是吸入一丝，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仿佛灵魂都得到了洗涤。

这绝非寻常仙丹！

百花羞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盯着那枚金丹，如同看到了整个世界唯一的光。孙悟空却并未立刻动作，他那双火眼金睛凝视着掌心的金丹，金色的瞳孔深处，有极其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那里面似乎蕴含着某种古老的追忆，甚至一丝……极其细微的忌惮？仿佛这枚金丹背后，牵扯着某种连他都不得不正视的巨大因果。

他抬起另一只手，伸出食指。一点赤金色的、纯粹由三昧真火凝聚而成的豆大火苗，无声无息地在他指尖跳跃起来。火苗虽小，散发出的却是足以熔金化铁、焚山煮海的恐怖高温，周围的空间都因为这极致的高温而微微扭曲变形。然而，这狂暴的火力在孙悟空精妙绝伦的掌控下，被约束得无比驯服。

孙悟空指尖轻轻一弹，那点赤金火苗便轻盈地落向掌心的金丹。

嗤……

一声极轻微的灼响。赤金色的火苗如同最温柔的情人，将金丹完全包裹。金丹在那极致的高温中非但没有被焚毁，反而如同被唤醒的星辰，内部流转的紫金色符文骤然变得无比明亮、活跃！它们疯狂地游走、碰撞、组合，每一次变化都引动金丹本身散发出更加强烈的玉色光芒和馥郁异香。那光芒穿透了赤金的火焰，将孙悟空毛茸茸的手掌和百花羞充满希冀的脸庞都映照得纤毫毕现。一股浩瀚磅礴、如同天地初开般的生命源力，被三昧真火彻底激发出来，形成肉眼可见的、温暖而神圣的金色光晕，将金丹温柔托起，微微悬浮在孙悟空掌心之上。

此刻的金丹，不再仅仅是一枚丹药，更像是一颗被点燃的、浓缩的生命恒星！

“此丹，名‘九转紫阳’。”孙悟空的声音打破了这神圣而紧张的寂静，他的目光从金丹移向百花羞，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蕴含上古大能精粹，夺天地造化，蕴生死玄机。服之，可重塑根基，逆转生死，甚至…有一丝机缘，触及那无上混元道果之门槛。”

百花羞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逆转生死！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她看向奎木狼的眼神充满了狂喜和更深的祈求。

“然，”孙悟空话锋陡然一转，金色的眼眸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百花羞的灵魂，“大道至公，岂容轻取？逆天改命，必遭天妒！此丹霸道绝伦，非大毅力、大机缘、大因果者不可承受。即便救得他一时性命，其神魂本源己被那老怪妖力侵蚀殆尽，星君根基尽毁，仙途…恐永绝！更遑论，此丹入体，需承受九转焚心、锻魂炼魄之苦，其痛楚，堪比十八层地狱酷刑加身！稍有差池，便是魂飞魄散，连轮回之机都无！”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刺入百花羞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中。仙途永绝？九转焚心？魂飞魄散？这些词语带来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孙悟空的目光牢牢锁住她，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最后的审判：“此丹一出，再无回头路。他可能活下来，却不再是昔日威震星河的奎木狼，而是一个根基尽废、永受焚心之苦的凡俗之灵。甚至，更大的可能是…在无边的痛苦中彻底湮灭。而你，”他顿了一顿，指尖的火苗与金丹的光芒映照着他眼中复杂难明的光，“你断发献祭的因果，他若承受不住，亦将反噬于你，轻则神魂重创，重则…随他同殒。”

洞窟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金丹在三昧真火包裹下发出的细微“滋滋”声，以及远处战场传来的、越来越近的厮杀轰鸣，如同催命的鼓点。那枚悬浮的、散发着神圣光晕的九转紫阳金丹，此刻在百花羞眼中，既是唯一的救赎之光，也是通往更深地狱的邀请函。

仙途永绝与永恒的痛苦，或者，彻底的寂灭……这就是代价。

孙悟空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在等待一个最终的答案。他掌心的赤金火焰稳定地燃烧着，包裹着那枚蕴含着无尽生机与无尽凶险的紫色金丹，光芒流转，如同命运本身在无声地跳动。

百花羞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排山倒海般压来的、足以将人碾成齑粉的命运抉择。孙悟空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仙途永绝，九转焚心，魂飞魄散，甚至……同殒！

她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奎木狼脸上。那张曾经让她在波月国的深宫中无数次怦然心动、如今却灰败如纸的脸。他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牵扯着胸口那可怖的伤口，涌出更多的血沫。那双曾经映照着璀璨星河、深情凝视她的眼睛，此刻紧紧地闭着，长睫上沾染着细小的血珠。

前世的天宫岁月，今生的波月国纠缠，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在百花羞脑海中疯狂闪回。是他在蟠桃园深处为她折下第一枝沾染晨露的仙葩；是他甘冒奇险，私带她下界，只为让她看一眼人间烟火；是他顶着漫天雷霆，将襁褓中的她送入波月国皇宫时那诀别的一眼；更是他披上妖王黄袍，忍受无边孤寂与妖气侵蚀，只为守护她平安长大……无数的瞬间，无数的牺牲，无数的深情，最终都汇聚成眼前这具躺在血泊中、为了护她而即将彻底熄灭的躯体。

值得吗？

孙悟空那冰冷的三个字，再次在她灵魂深处轰然回响。

值得吗？

为了这一世的情缘，他叛离天庭，自甘堕落为妖，受尽苦楚。

为了护她周全，他明知不敌，依旧义无反顾地扑向那老怪，落得如此下场。

为了她，他舍弃了永恒的生命，无上的荣光，甚至……身为星君的尊严。

而她自己呢？这一世懵懂无知，甚至一度将他视为掳掠自己的妖魔，恨之入骨。首到此刻，首到这生离死别的绝境，前世被封印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才真正明白这份情有多重，这份债有多深！

前世，他护她。

今生，他因她而濒死。

她为他，又能付出什么？

百花羞猛地抬起头，脸上所有的彷徨、恐惧、犹豫，如同被狂风吹散的尘埃，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燃烧到极致、近乎涅槃的平静。她的眼睛异常明亮，亮得惊人，如同燃尽了所有杂质、只剩下纯粹光焰的星辰。泪水还在无声地滑落，洗刷着脸上的血污，却再也带不走一丝一毫的软弱。

她的目光，越过孙悟空掌心跳跃的三昧真火，越过那枚散发着光芒却又暗藏无尽凶险的九转紫阳金丹，最终，深深地、深深地烙印在奎木狼那毫无生气的脸上。

没有嘶喊，没有哭求，只有一种穿透灵魂的、磐石般的决绝，从她干裂染血的唇齿间，一字一字，清晰地吐出：

“值——得——”

这两个字，轻若鸿毛，却又重逾万古星辰。它们不再是回答，而是宣告，是灵魂深处最本源的呐喊。为了他，仙途算什么？痛苦算什么？魂飞魄散又算什么？只要他还有一丝气息尚存，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哪怕付出的是永恒的地狱，她也心甘情愿！

孙悟空眼中最后那一丝审视的冰冷，在这两个字落下的瞬间，终于彻底消散。那金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喟叹，如同目睹了某种既定的、无法更改的宿命轨迹。

他没有再问，也没有丝毫犹豫。

包裹着金丹的三昧真火骤然向内一敛，如同被金丹本身彻底吸收。下一瞬，那枚九转紫阳金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紫金色的符文如同活了过来，在丹体表面疯狂游走，凝聚成一道细小却凝练到极致的紫金光束，伴随着孙悟空屈指一弹的动作，精准无比地射入奎木狼微微张开的、不断涌出血沫的口中！

金丹入喉！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混沌初开的磅礴能量，在奎木狼体内轰然爆发！他那濒死的、如同风中残烛的躯体，在刹那间被一层浓郁到化不开的、近乎实质的紫金色光芒彻底包裹！光芒之盛，瞬间将整个昏暗的洞窟映照得如同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