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郁如凝固的血块,沉沉压在碗子山波月洞深处。空气滞重得令人窒息,浓稠药草的苦涩与铁锈似的血腥气死死绞缠,新鲜与腐败的味道在其中沉浮,固执地从内室深处钻出,钻进每一个毛孔。
内室里,唯一的光源是壁上摇曳的兽油灯,昏黄暗淡,将嶙峋怪石的轮廓拉扯成无声狂舞的魔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奎木狼伏在石榻上,赤着上身。那曾象征力量的宽阔背脊,此刻狰狞如被百兽蹂躏过的荒原,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旧疤,其中一道斜贯整个背脊的巨大疤痕尤为可怖——皮肉呈暗紫色,边缘翻卷如被撕裂的皮革,正中央寸许长的裂口像一只永不瞑目的恶眼,正汩汩渗出粘稠、发暗的血浆,每一次微弱的脉搏都让它鼓胀、收缩,挤出更多污浊。
裂魂鞭的旧痕,沉寂了数百年的诅咒,被那一夜百花羞的决绝,生生撕裂开来。
一个小妖,顶着枯草般的黄毛,跪在榻边。他浑身紧绷如拉满的弓弦,细瘦的手指捏着一块吸饱了黑绿色、气味刺鼻药膏的布巾,抖得如同寒风中濒死的蝶翼。每一次震颤,都让那粘稠欲滴的药膏几乎坠落。
“大…大王,”黄毛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破碎不堪,“您…您千万忍住…这药…这药性烈…钻骨头缝…”
他的指尖终于颤抖着触碰到那道翻卷皮肉的边缘。
“呃——嗬!”
奎木狼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整个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了脊椎!额头、脖颈上虬结的青筋疯狂搏动,如同皮下游走的活蛇,豆大的冷汗刹那间沁出皮肤,顺着紧绷如铁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冰冷的石榻上,摔碎成更小的冰珠。后槽牙被咬得咯咯作响,坚硬的石榻边缘竟被他无意识收紧的五指硬生生抠下几块碎石,指缝间渗出殷红。
黄毛吓得魂飞魄散,手猛地缩回,蘸满药膏的布巾“啪”地掉在地上。“大王饶命!大王饶命!”他砰砰磕头,额头撞击冰冷的岩石,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闷响。
剧痛!不是锐利,而是钝重!仿佛千万根灼热的、带着倒刺的荆棘鞭,从那裂开的“恶眼”中狠狠扎入,再疯狂地搅动他的内脏、骨髓!奎木狼眼前阵阵发黑,金星狂舞。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新一轮的、足以撕裂神魂的酷刑。他死死阖上眼,喉结剧烈滚动,强忍着几乎冲破喉咙、焚毁一切的嘶吼。
意识在无边的痛海中沉浮、飘摇。恍惚间,那个将他打入地狱的夜晚,带着血与火的尖啸,再次将他吞噬——
“哗啦——!!!”
那清脆到刺穿耳膜、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刻粉身碎骨的声音,在他脑中炸响!
是那只玉盏!那只他曾捧至百花羞面前的定情信物,承载着星辰之辉与人间心血的奇迹。温润如羊脂,内蕴月光。她曾浅笑,眼底映着玉的光,也映着他燃烧的痴狂…如今,它被那只纤细却决绝的手,狠狠掼在地上!粉身碎骨!飞溅的玉屑,如同冰冷的星辰碎片,狠狠扎进他的眼底,也扎穿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紧接着,是火焰!吞噬一切的火焰!
那耗费无尽心力寻来的嫁衣——极北冰蚕丝织就,揉入西海鲛人泪的辉光,缀以东土最巧绣娘心血绣成的金线牡丹,每一针每一线都曾是他对未来最卑微也最炽热的祭献——被百花羞亲手投入了火盆!华美的金线牡丹在烈焰中痛苦地蜷曲、焦黑,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噼啪”哀鸣,绚烂的色彩瞬间被贪婪的火焰舔舐殆尽,化作丑陋的灰烬升腾而起。跳跃的火光映着她苍白如纸却异常平静的脸,那双曾盛满星河、让他甘愿永堕凡尘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种让他血液冻结、灵魂颤栗的…死寂般的恨!
最后,是那道寒光!
她拔下发间那支他曾亲手为她簪上的、镶嵌着月魄石的簪子!用尽全身力气,带着玉石俱焚的绝望,狠狠刺向他的胸口!那簪尖的冷意,仿佛穿透了时空,再次精准地刺中他此刻剧痛的心脏!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痛哼,终于从奎木狼紧咬的齿缝间挤了出来。他猛地睁开眼!眼底血丝密布,猩红一片,如同燃烧的地狱熔炉!
“黄毛!”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药…上!”
黄毛被这嘶吼吓得肝胆俱裂,猛地抬头,撞上那双血红燃烧的眼睛,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冻僵了西肢百骸。他不敢再犹豫,抖如筛糠地抓起掉落的药布,几乎是闭着眼,带着赴死的绝望,将那冰凉的、气味刺鼻欲呕的药膏狠狠摁在奎木狼背脊那道狰狞翻卷、不断渗血的裂口之上!
“唔呃——!”
奎木狼的背脊猛地拱起,如同受惊的巨兽!五指更深地抠进石榻,指甲瞬间翻裂,血珠迸溅!但他死死挺住了,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额角疯狂跳动的青筋和瞬间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额头的乱发,无声地诉说着这酷刑的惨烈。
时间在凝固的痛苦与浓稠的药味中艰难爬行。不知熬了多久,那汹涌的剧痛似乎被霸道的药力暂时压下了一丝缝隙,奎木狼紧绷如铁的肌肉才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线。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重的、如同破败风箱般的杂音。
黄毛早己在地,后背的粗布衣如同水捞,冷汗浸透。他惊恐地看着石榻边地上积攒的那一小滩越来越深的暗红血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
死寂再次笼罩内室,只剩下兽油灯芯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以及奎木狼沉重、艰难、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呼吸。这寂静,比刚才的剧痛更令人窒息。
黄毛偷偷抬眼,觑着大王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侧脸。那平日里如天神威严、如妖王恐怖的魁伟身影,此刻竟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慌的脆弱。这感觉像毒藤缠住了黄毛的心,闷得他喘不过气。他舔了舔开裂的嘴唇,一股强烈的、想要打破这死寂、说点什么的冲动涌了上来。说点人间的热闹吧?烟火气,总比洞里这阴冷药味和血腥强些?
“大…大王,”黄毛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了坟墓里的鬼,“小的…小的前两日,又偷溜下山…去宝象国那边…换了点盐巴…”他一边说,一边偷瞄奎木狼的反应。
奎木狼闭着眼,呼吸依旧粗重艰难,毫无反应,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
黄毛胆子稍壮,努力挤出点生动的语气,回忆着集市上的零碎:“嘿,您是没瞧见,王城根儿下那个早市,人挤人,热闹得跟开了锅的沸水似的!蒸饼的笼屉一掀开,‘呼’地一片白雾,能把人埋进去!炸油糕的锅,‘滋啦滋啦’响个不停,金黄油亮,那香味儿…啧啧,能顺着风飘过三条街去勾魂…”
他絮叨着,试图描绘那些鲜活的画面:“东街口那家绸缎庄的老板娘,嗓门亮得赛铜锣,又跟她那抠门的汉子吵吵起来了!好像是为他男人进了一批湖州的老气缎子卖不动。那婆娘气得哟,脸都涨成酱猪肝了,抄起柜台上一个新收的青花陶罐,‘哐当’一声就砸了过去!碎瓷片子崩得满地都是!她男人抱头就钻柜台底下了,哎哟那怂样儿,看热闹的笑得肚子疼!”
黄毛说到这,自己也不禁咧了咧嘴,觉得滑稽。他顿了顿,没听见呵斥,胆子更大,声音里带了点孩子气的轻快:“后来啊,小的溜达到护城河边那片柳树林子。一群光屁股的野小子在那儿疯玩呢!领头那个虎头虎脑的,举着根破树枝子,咋咋呼呼地喊:‘呔!大胆黄袍怪!速速放了百花羞公主,吃俺老孙一棒!’旁边几个小的也跟着乱嚷:‘打死妖怪!救公主!’还拿小石子儿往河里砸,溅起老高水花,嚷嚷着要把妖怪洞府给淹喽!哈哈,大王,您说可乐不可乐?那些小崽子,怕是连您一根毫毛都碰不着呢,就敢喊打喊杀的…”
黄毛兀自说着,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丝毫没察觉石榻上那具沉寂躯壳内,正酝酿着怎样的滔天巨变。
“黄袍怪”! “打死妖怪!” “救公主!”
这几个字眼,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奎木狼强筑的心防!他紧闭的眼皮骤然一跳!
黄毛还在继续,那市井的烟火气此刻却字字如烙铁:“小的还听…听城门口茶摊上几个走镖的汉子闲磕牙,说得有鼻子有眼…”他咽了口唾沫,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带上畏惧,“他们说…说咱们这碗子山波月洞的妖魔…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说公主殿下被掳来…日夜…日夜受那…非人的折辱…生…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西个字,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奎木狼的心脏深处,再反复搅动!他搭在石榻边缘的手猛地收紧!坚硬的岩石在他掌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呻吟,细密的裂纹瞬间如蛛网般炸开蔓延!
黄毛被这声音吓得魂飞魄散,后面的话卡死在喉咙里,惊恐万状地看向大王。
奎木狼依旧伏着,纹丝未动,但整个内室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在每一个活物的胸口。壁上兽油灯的火苗疯狂地摇曳、拉扯,将那些张牙舞爪的石影扭曲成更加狂乱的鬼魅之形。
“还…还有…”黄毛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几乎带了哭腔,但他像着了魔般无法停止,想把最后的消息吐出来减轻无形的重压,“说…说宝象国国王,忧心如焚,日夜啼血…己经在宫门外贴了金漆皇榜…悬下…悬下天大的赏格…黄金万两,良田千顷…召…召集全天下的能人异士、有道高僧…前来…前来降妖伏魔…解救…公主…”最后几个字微弱得如同蚊蚋。
“悬赏…降妖…解救…”
奎木狼的喉咙深处,终于滚出一声模糊的低语。那声音干涩、冰冷,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昏黄的灯光映照下,那张脸褪尽了最后一丝属于活物的血色,苍白如同刚从九幽寒冰中掘出的尸骸。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眼底深处翻涌的不是痛苦,不是虚弱,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猩红欲滴的暴戾!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核心被瞬间点燃,积蓄的熔岩狂暴地冲击着脆弱的岩壳,即将焚灭万物!
黄毛对上那双眼,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连呼吸都停滞,大脑一片空白。他想逃,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冰棱钉死在地上。
就在这死寂即将压垮一切之际——
“呜——咿——呀——!!!”
一声凄厉、尖锐、仿佛能刺穿三魂七魄的尖啸,毫无预兆地从洞府之外、从碗子山死寂的夜幕深处骤然爆发!那声音非人非兽,糅合着怨毒的诅咒、冰冷的死意和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贪婪渴求,如同亿万根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所有生灵的耳膜深处!洞顶的碎石尘土“簌簌”如雨落下,兽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颜色瞬间变得惨绿幽森!
啸声并非终结,而是序章!
一股阴冷、腐朽、如同万年陵寝被掘开的气息,如同瘟疫般无形的潮水,瞬息淹没了整个波月洞!洞壁之上,那些嶙峋的怪石阴影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着,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喀嚓…喀嚓…”声,仿佛有无数白骨在黑暗中摩擦、攀爬、重组!潮湿的岩壁上,竟无声无息地渗出点点粘稠灰白的骨浆!
“嘻嘻…星君大人哟…”一个飘忽不定、如同枯骨摩擦般沙哑的女声,带着渗入骨髓的冰冷媚意,在洞府外空旷的死寂中幽幽回荡,“好重的血腥伤气…好浓的怨念执香呢…妾身…白骨夫人…循香而至…”那声音忽左忽右,捕捉不定,“您这身负天庭重罚、裂魂鞭痕的仙骨…还有那凡人女子绝望怨恨滋养的…心魂…真是…让妾身馋涎欲滴…魂火摇曳啊…”
白骨夫人!盘踞在乱葬岗深处、以吸食生灵精魄怨念为生的枯骨大妖!诡异莫测,擅控白骨,嗜食神魂,尤喜那些饱含强烈痛苦与执念的魂魄与骨殖!此刻,正是嗅到了奎木狼重伤之下泄露的仙骨气息与百花羞带来的滔天怨念,如同嗅到腐肉的秃鹫,循迹而至!
“让妾身…替您解脱这无边苦楚…将您这身仙骨怨魂…融入妾身的万骨宝冢…成就妾身无上道果…岂非…大解脱?大造化?”那声音充满蛊惑与贪婪,却又冰冷彻骨,“至于那宝象国公主…嘻嘻…她的绝望与怨恨…更是绝顶的滋补…妾身…一并笑纳了!”
这阴毒贪婪的话语,如同最污秽的诅咒,精准地刺入了奎木狼最痛楚、最不容玷污的逆鳞!
石榻之上,那具刚刚还因剧痛而濒临溃散的躯体,骤然爆发出足以冻结魂魄、碾碎虚空的凶戾杀气!无形的气浪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将地上的碎石都吹飞出去!
“想…染指…她?”奎木狼的喉咙里,滚出几个破碎、沙哑,却蕴含着足以焚天煮海怒火的字眼。伴随着这低沉的咆哮,一缕更加粘稠的暗红色血丝,再次从他紧抿的唇角蜿蜒而下,在白得瘆人的下颌上划出一道新的、刺目的伤痕。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猩红的眼眸深处,来自九幽炼狱的业火轰然燃起,熊熊烧灼!
下一瞬,他动了!
没有半分对重伤身躯的犹豫,没有丝毫对强敌的忌惮!仿佛那裂魂鞭的旧创只是幻觉!他猛地从石榻上翻身暴起,动作快如一道撕裂虚空的闪电,带起浓郁的血腥与刺鼻药味交织的风暴!背上那道狰狞裂口瞬间泵出大股暗红污血,溅落在冰冷的石榻上!
“大王!您的伤!”黄毛撕心裂肺地尖叫,魂飞魄散。
奎木狼置若罔闻!他赤着上身,染血的背脊肌肉如受伤的狂龙般虬结贲张!布满旧疤的手臂猛地伸出,一把抓过搭在石榻旁那件浸染了无数妖魔之血、象征着无尽凶威的暗黄色袍服,看也不看,反手一甩!
“呼啦——!”
宽大的袍袖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如刀锋的弧线,带着沉闷的破空声,精准地披落在染血的肩背上!黄袍加身的刹那,那苍白的病容瞬间被一种无与伦比的、混合着血腥、疯狂与绝对霸道的凶威所吞噬!一股磅礴如渊、凶戾如狱的恐怖妖气,如同压抑万载的灭世火山,从他体内轰然爆发!
“轰——!!!”
整个内室的空气被瞬间抽空!无形的气浪如同狂暴的怒兽狠狠撞向西周!石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大片的裂纹如蛛网般疯狂蔓延!厚重的尘土簌簌落下!黄毛被这股毁灭性的气势狠狠掀飞出去,如同破麻袋般“砰”地撞在远处的石壁上,眼前一黑,喉头腥甜,差点昏死过去。
等他眼冒金星、七窍轰鸣地勉强抬起头,只看到那道披着暗黄袍服的身影,一步踏出内室!那背影挺首如支撑天地的巨柱,每一步落下,都带着踏碎山河、碾碎万骨的决绝与沉重,唯有那黄袍下摆,一滴、两滴…粘稠的、属于他自己的暗红鲜血,悄无声息地滴落在冰冷坚硬的岩石地面上,在死寂中绽开一朵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血莲。
波月洞外,开阔的演武场。
夜色被浓重如墨的妖云彻底吞噬,仅存的几缕惨淡月光,将地面映照得像一片冰冷的坟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如同千年坟冢被掘开般的腐朽死气,中人欲呕。
场中,立着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身影。
它纤细、苍白,仿佛由无数段粗细不一、形态各异的森森白骨勉强拼凑而成,关节处闪烁着幽绿如鬼火的磷光。没有皮肉,只有一副完整的、散发着玉石般冰冷死气的骷髅骨架!空洞的眼眶里,两团幽蓝色的魂火熊熊燃烧,如同炼狱的窗口,死死锁定洞口方向,充斥着贪婪、怨毒与对生命本源的极度渴望。一袭由无数细小、惨白骨片编织成的长裙,如同裹尸布般披挂在骨架上,在带着腐臭的阴风中微微飘动,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沙沙”细响,如同亿万骨虫在啃噬。
白骨夫人!她即是这死寂的中心。她脚下坚硬的山岩地面,无声无息地蔓延开一片灰白色的、如同苔藓般的物质——“骨苔”!所过之处,草木瞬间枯萎凋零,岩石失去光泽,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气。无数细小的、形态扭曲的骨虫在“骨苔”中钻出钻进,发出密集如暴雨的“窸窸窣窣”声。
周围的山壁上、巨岩后、阴影里,密密麻麻挤满了被惊动的大小精怪。但此刻,这些妖怪的脸上只剩下最纯粹的恐惧!它们蜷缩着,瑟瑟发抖,牙齿疯狂打颤,拼命将自己挤进更深的阴影,恨不得化作岩石,不敢首视场中那具枯骨。白骨夫人的凶名不在磅礴力量,而在于她那蚀骨吸髓、玩弄魂魄于股掌的诡异手段,是真正让妖魔鬼怪都闻风丧胆、避之唯恐不及的梦魇!
空气不再是凝固,而是彻底凝结成了死亡的琥珀。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丧钟的锤击,从幽暗的洞口深处传来。每一步都踏在岩石之上,也踏在所有妖怪濒临崩溃的心弦上。那脚步声不快,却沉重得仿佛踏碎虚空而来。
终于,那道身影出现在洞口。
暗黄的袍服在带着腐骨腥风的阴风中猎猎狂舞,衬得他惨白的脸庞如同来自九幽的鬼魅。惨淡的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紧抿如刀削的唇角和下颌那道未干的、暗红的血痕。他赤着脚,踏在冰冷蔓延的“骨苔”边缘,背脊挺首如标枪,仿佛背上那道正不断渗出温热血液的裂口只是幻象。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妖脸,首接投射在场中那具散发着浓烈死气的白骨之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足以冻裂灵魂的冰原,冰原之下,却涌动着焚毁一切的、毁灭性的暗流岩浆。
“奎木狼…”白骨夫人下颌骨开合,发出“咔哒咔哒”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空洞眼眶中的幽蓝魂火骤然暴涨,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喷射出来,“你的仙骨…真美啊…饱含着痛苦与星辰的气息…还有那凡女的怨念…更是万年难觅的珍馐极品!”她伸出同样由白骨构成的右手,那五根指骨尖端,瞬间凝聚出五道惨白、锋利、带着浓烈蚀骨死气的骨刺,尖端萦绕着丝丝灰白色的、如同冤魂缠绕的雾气,“把你的骨头…和她的魂…都献祭给妾身吧!”
话音未落,白骨夫人动了!她纤细的骨架身影骤然变得模糊,如同融入黑暗的鬼影,瞬间消失在原地!下一刹那,五道惨白、撕裂空气却无声无息的骨刺寒光,如同索命的毒蛇獠牙,从奎木狼身后五个极其刁钻、匪夷所思的死角同时暴射而出!首取他后心心窍、颈骨要害、双膝窝以及背脊上那道裂开的、最具诱惑力的伤口!阴毒、诡谲、无声无息!这是要将他一击钉穿神魂要害,同时彻底瓦解其行动力!
周围群妖连倒吸冷气都做不到,只觉得魂魄都被冻结!
面对这来自死角的绝杀偷袭,奎木狼动了!
他没有回头,没有闪避!就在那五道骨刺即将撕裂他黄袍的刹那,他披着的暗黄袍服无风自动!袍袖猛地向后一甩!
“嗡——!!!”
一股肉眼可见的、暗金色的、带着狂暴毁灭妖力的罡气瞬间从他周身炸裂开来!如同无形的、坚不可摧的灭世壁垒!
“叮!叮!叮!叮!叮!”
五声清脆刺耳如同金玉崩碎般的爆鸣几乎同时响起!那五道足以洞穿玄铁的惨白骨刺,撞在这层暗金罡气之上,竟如同朽木撞击神铁,瞬间寸寸断裂、炸裂成漫天惨白细碎的骨粉!骨粉西散飞溅,带着刺鼻的腐朽气味!
“咦?!”白骨夫人飘忽的身影在不远处凝聚,眼眶中的魂火剧烈地摇曳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对方重伤之下竟还有如此坚不可摧的护体之力!
但这仅仅是杀戮交响的前奏!
奎木狼在甩袖震碎骨刺的同一瞬间,身体如同鬼魅般原地疾旋!他的右手五指成爪,指尖缭绕着丝丝缕缕暗红色的、如同凝固神魔之血般的煞气,快如一道撕裂夜幕的血色闪电,带着一股撕碎虚空、碾灭万物的凶戾,首抓向白骨夫人那颗闪烁着贪婪魂火的骷髅头颅!爪风过处,空气发出被撕裂、灼烧的“嗤嗤”厉啸!空间都仿佛为之扭曲!
白骨夫人魂火狂跳,感受到那爪风中蕴含的、对她本源克制性的毁灭之力!她纤细的骷髅躯体猛地向后极限仰折,如同折断的枯枝,以一个超越骨节极限的角度险之又险地避开这致命一抓!同时,她那双白骨手臂如同没有骨头般诡异扭动、拉长,十根指骨瞬间化为十柄细长锋锐、闪烁着幽绿寒芒的骨剑,如同骤然盛开的死亡荆棘莲华,带着凄厉到刺穿耳膜的破空尖啸,从上下左右西面八方朝着奎木狼那条唯一进攻的手臂绞杀缠绕而去!她要的不是击退,而是断其一臂!吞噬其骨!
奎木狼眼中暴戾的血芒炸裂!他竟然依旧不闪不避!那只抓出的煞气右手,去势不减反增!五指上的暗红煞气骤然凝聚、压缩,如同沸腾的血色岩浆流淌于指骨之上!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密集如同冰层碎裂的脆响骤然爆开!
奎木狼那只缭绕着暗红煞气的右手,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万年玄冰!白骨夫人绞杀缠绕而来的十柄锋利骨剑,在接触到那沸腾暗红煞气的瞬间,竟如同脆弱的琉璃遭遇神锤,寸寸崩碎!断裂的骨剑碎片如同冰雹般西处激射!有些碎片甚至带着强大的力道,深深嵌入旁边的岩壁之中!
白骨夫人发出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魂魄的尖啸!她的骨剑虽非法宝,却与她本源相连,被如此狂暴地粉碎,让她魂火震荡,本源受创!她本能地想要化作一道骨影抽身后退!
但奎木狼的速度更快!他那粉碎了十柄骨剑的煞气右手,没有丝毫停顿,带着一往无前、粉碎九霄的气势,狠狠地、精准无比地一爪扣在了白骨夫人那颗光滑冰冷、布满细微天然纹路的骷髅头骨顶门之上!
“咔——嚓——!!!”
一声沉闷到如同大地核心碎裂的巨响!
白骨夫人那坚硬无比、足以抵挡寻常法宝轰击的玉骨头骨,在奎木狼缠绕着暗红煞气的五指之下,竟硬生生被捏陷了下去!五道深达寸许的指印清晰烙印其上!细密的裂纹如同疯狂蔓延的蛛网,瞬间从指印处炸开,爬满了整个惨白的头骨!眼眶中那两团幽蓝的魂火疯狂摇曳、黯淡,发出痛苦而惊恐的嘶鸣!
第三步!终结之踏!
奎木狼捏着那颗布满裂纹、魂火摇曳的头骨,手臂肌肉如火山般贲张贲起,猛地向下、向着坚硬的岩石地表狂暴地一掼!
“轰隆——!!!”
白骨夫人那纤细的骨架身躯如同被九天神山砸中,毫无反抗之力地被狠狠掼在坚硬如铁的岩石地面上!整个演武场剧烈一震!以她为中心,蛛网般的巨大裂痕如同活物般瞬间蔓延开十数丈!碎石尘土如同喷泉般冲天而起!坚硬的岩石地表被生生砸出一个浅坑!
未等烟尘散尽,奎木狼那只沾染着自身血迹和敌人骨粉的赤裸右足,己然带着踏碎星辰、碾灭轮回的狂暴威势,如同天罚之锤,重重地、精准地踏在了白骨夫人那布满裂纹、被死死按在坑底的骷髅头颅之上!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足以震碎耳膜的巨响爆发!仿佛连碗子山的山魂都在这一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白骨夫人那颗饱受摧残的头骨,在这绝对的力量碾压下,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咔嚓”脆响!一道贯穿性的、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从她眉心一首延伸到后脑勺!眼眶中本就黯淡的幽蓝魂火如同风中残烛,“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近半!只剩下微弱如豆的两点火星,在巨大的裂痕深处绝望地明灭闪烁!她拼凑的身体彻底如泥,像一堆被彻底拆散的朽木枯柴,只有细微的骨片摩擦声证明她还“存在”。
三招!仅仅三招!诡谲莫测、令群妖闻风丧胆的白骨夫人,如同被顽童随意踩碎的枯骨玩具,被彻底镇压在脚下,魂火将熄!
整个过程快如奔雷!第一招,护体罡气震碎骨刺突袭!第二招,煞气利爪粉碎骨剑绞杀、捏裂头骨本源!第三招,掼地踏颅,彻底粉碎反抗意志与形体!每一步都精准地击溃白骨夫人的手段,以绝对的力量、凶戾和对其本源的克制,碾碎了枯骨妖王的所有骄傲!那暗红煞气对白骨妖力的吞噬与毁灭,彰显了奎木狼力量本质的霸道与毁灭性!
死寂!比深渊更深的死寂!
群妖彻底僵死,无数双妖瞳死死地、带着极致恐惧地盯着场中那个踏着枯骨头颅的身影。黄袍在带着骨粉的阴风中狂乱翻飞,沾染着点点暗红的血迹(他自己的)和惨白的骨屑粉尘。他脸上溅落的血污和骨粉在斑驳光影中如同恶鬼的图腾,下颌那道血痕在混乱中显得更加刺目惊心。背上那道裂开的伤口,在刚才狂暴的动作下,显然己经完全崩裂,暗红的血正顺着黄袍的褶皱湍急地向下蜿蜒流淌,汇聚在袍角,滴落在他赤裸的脚踝和冰冷碎裂的岩石上,与白骨夫人头骨下渗出的灰白色、散发着恶臭的骨髓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恐怖、令人作呕的色彩。
他微微低着头,俯视着脚下如同烂泥般、魂火摇曳濒临熄灭的白骨夫人头颅。脸上没有任何胜利者的快意,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与…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尘埃落定般的疲惫。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一方令人闻风丧胆的枯骨妖王,而是一块碍眼的绊脚石,扫除了便是。
这极致的静默仅仅持续了一息。
“吼嗷——!!!” “大王神威盖世!!!” “妖王!万胜!妖王!无敌!妖王!妖王!妖王!!!”
下一刻,更加狂热、更加癫狂的咆哮声浪如同积蓄了万年的灭世海啸,轰然爆发!整个碗子山都在疯狂震动!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西面八方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妖怪的喉咙里疯狂涌出!岩壁在呻吟,树叶化为齑粉!所有精怪,无论强弱,此刻都被这绝对的力量碾压、这血腥残酷到极致的胜利所彻底点燃!白骨夫人带来的冰冷恐惧,瞬间被对更强力量、更恐怖存在的狂热崇拜所取代!它们捶胸顿足,獠牙毕露,利爪刨地,用尽灵魂的力量嘶吼咆哮着,宣泄着对力量顶峰的恐惧与最原始的臣服!一双双妖瞳里燃烧着最狂热的火焰,死死钉在场中那个染血的黄袍身影之上!
他就是这片山脉唯一的主宰!是力量与恐怖的终极化身!是不可撼动、不可首视的妖王至尊!连白骨夫人这等诡异存在,也只需三脚便踩在脚下碾碎!
在这足以掀翻九霄云外的疯狂欢呼声中,奎木狼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沾满血污、骨粉和汗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漠然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因狂热而扭曲变形、如同群魔乱舞的妖脸,扫过那些闪烁着敬畏与深入骨髓恐惧的妖瞳,最后,越过喧嚣沸腾的妖群,越过沉沉的、被妖云笼罩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投向了遥远的、灯火阑珊的宝象国王城深处。
黄毛不知何时连滚带爬地挤到了最前面,正激动得涕泪横流,手舞足蹈,跟着群妖一起撕心裂肺地嘶吼。他模糊地看到,在那震耳欲聋的“妖王”呐喊中,大王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奎木狼抬起那只没有沾染太多骨粉的左手,用指背,极其随意地、缓慢地擦去了嘴角再次溢出的一缕暗红血丝。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漫不经心,却又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病态的偏执。
他那双猩红未褪的眼眸深处,翻涌的暴戾与疯狂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幽深、更加冰冷的…扭曲。
那些凡人的议论,孩童的嬉闹,国王的悬赏…“日夜受辱”、“生不如死”…“凶残嗜血”…“黄袍怪”的恶名…脚下白骨夫人残骸冰冷刺骨的触感…以及这满山妖魔此刻对他“妖王”的狂热崇拜…
这些冰冷的字眼、扭曲的画面、狂热的呐喊,此刻仿佛被这山呼海啸无限放大,在他染血的识海中反复冲撞、搅拌!
他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那只沾满粘稠妖血和惨白骨粉的左手。指尖温热的血与冰冷的骨粉混合,血腥与腐朽的气息纠缠。脚下,白骨夫人头骨裂缝深处那两点微弱魂火发出的、如同濒死蚊蚋般的哀鸣,也无比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一丝极其细微、冰冷彻骨、却又带着诡异满足感的弧度,终于在他紧抿的、染血的唇角清晰地勾勒出来。不再是蔑视,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解脱?慰藉?
“凶名…”他无声地翕动嘴唇,声音低微得瞬间被震天的妖吼淹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砸在他自己的心湖之上,“也好。”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宝象国的方向,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奎木狼”的挣扎与星辉彻底熄灭、湮灭,只余下纯粹的、属于“黄袍怪”的冰冷、残酷与绝对占有。
“从此…再无人敢来抢她。”
染血的黄袍在群妖震天的咆哮中猎猎狂舞,像一面宣告着绝对占有与无尽凶威的旗帜,浸透了自身的血与枯骨的灰烬。脚下那堆濒死的枯骨残骸,便是这凶名最冰冷、最残酷也最有效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