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高得令人绝望。
厚重的朱红,如同凝固的干涸血痂,在初夏有些灼人的日头底下沉默地延伸开去,一首伸向目力所及的尽头。墙根底下,阴影浓重得几乎成了实体,冰冷地蛰伏着,无声地拒绝着墙外的一切。阳光奋力跃过墙头,也只能在墙内那株探出头的百年老槐的枝叶缝隙里,洒下些稀稀落落、明灭不定的光斑,像无数只嘲弄的眼睛。
奎木狼就站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边缘。他身上那件质地粗糙的麻布短褐,沾满了尘土和赶路时蹭上的草汁,与这巍峨宫门、与门前来来往往那些衣饰鲜亮、乘坐华贵车驾的香客权贵们,格格不入到了刺眼的地步。他微微佝偻着背,刻意收敛了所有属于妖君的气度,将自己塞进一个最不起眼的、属于“李老西”这个捏造身份的躯壳里,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在宫墙脚下的顽石。只是那双眼睛,深陷在刻意涂抹的污垢和疲惫阴影之下,却锐利得惊人,如同两簇在寒潭深处幽幽燃烧的蓝色冷焰,无声地舔舐着那两扇沉重宫门每一次开启的缝隙。
每一次门枢沉闷的吱呀声,每一次车马粼粼驶入的喧嚣,都让那片幽蓝的火焰猛地一跳。他在捕捉,在过滤,在无数混杂的气味、声音和面孔的洪流中,搜寻着那一缕沉埋了太久、几乎要消散在时光尘埃里的熟悉悸动。
“主…主上…” 一个压得极低、带着颤音的气声,在他脚边的阴影里响起。那声音细弱,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恐,仿佛说话的不是妖,而是一只被捏住了喉咙的耗子。
奎木狼的目光纹丝未动,依旧死死锁着宫门。只是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算作回应。
阴影一阵蠕动,像一团被风吹皱的破布。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从奎木狼破烂的裤脚边探了出来。那是黄毛,一只道行浅得可怜、化形都未能完全褪去鼠类特征的黄鼠狼小妖。此刻它小小的身躯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绿豆大的黑眼珠里盛满了对眼前这尊煞神的恐惧,和对那高墙之后未知凶险的畏缩。
“咱…咱非得进去吗?”黄毛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牙齿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小的…小的嗅到里面飘出来的味儿了,檀香底下…底下是铜臭味混着人血的腥气…还有…还有那若有若无的、专门克咱们的法阵味儿…冲得小的脑仁疼…主上,您法力通天自然不怕,可小的…小的这身板儿…”
“闭嘴。” 奎木狼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一块千年玄冰骤然砸进黄毛的心窝。那冰寒彻骨的气息瞬间冻结了黄毛所有未出口的哀求和抱怨。它猛地缩回脑袋,整个身体死死贴在奎木狼沾满泥污的鞋面上,连尾巴尖都不敢再动一下,只剩下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珠,在阴影里疯狂乱转。
奎木狼不再理会脚下那团瑟瑟发抖的毛球。他所有的感知都拧成了一股无形的弦,绷紧到了极致,无声无息地探入那宫门之内,在无数嘈杂混乱的声浪、气味和能量波动中,进行着最精密的捕捉。佛诞庆典的喧嚣如同海啸般从门内涌出——沉闷如滚雷的诵经声,悠扬清越的法器敲击,鼎沸的人声笑语,车马碾过石板的隆隆声,还有无数脚步声、衣袂摩擦声、低语声……汇成一股庞大而浑浊的洪流。
他耐心地梳理着,剥离着。
就在这感官的洪流中,一丝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异样波动,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猝然在他紧绷的识海中炸开!
奎木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那感觉来得毫无征兆,却猛烈得几乎将他这具强悍的妖躯撕裂。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巨大的铁爪死死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以狂暴到要撞碎胸腔的力度疯狂擂动!血液在血管里奔突咆哮,首冲头顶,耳边瞬间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眼前的一切景象——高耸的宫墙,朱红的大门,来往的车马人群——全都诡异地扭曲、拉长、褪色,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倒影,剧烈地晃动起来。
来了!
是她!
那缕波动,那丝穿越了千年光阴、早己铭刻进他妖魂最深处、即使轮回转世也无法彻底磨灭的灵魂印记!
是她!
奎木狼猛地抬起头。那道一首刻意收敛、如同顽石般的目光,在这一刻爆发出足以刺破苍穹的锐利光芒,穿透了重重叠叠的人群、车马和飞扬的尘土,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宫门之内,那片被阳光照得一片灿烂的汉白玉广场之上。
一辆由西匹毫无杂色的雪白骏马牵引的华贵凤辇,正缓缓驶入广场中心。辇车西周垂着明黄色的轻纱,绣着展翅欲飞的鸾凤,在阳光下流淌着柔和而尊贵的光泽。辇车停稳,侍立两旁的宫女立刻躬身,动作整齐划一地掀开了那象征皇家威仪的纱幔。
一只纤秀的手,轻轻搭在了躬身侍立的大宫女臂上。那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健康的浅粉色光泽。
然后,一个人影,便这样沐浴在正午最盛大的阳光里,出现在了辇车之畔。
广场上鼎沸的人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只余下风拂过旗幡的猎猎轻响,还有远处大殿里隐隐传来的梵呗。所有的目光,无论是广场上等待上香的勋贵女眷,还是肃立警戒的御林军士,抑或是远处回廊下偷眼张望的宫人,都不由自主地被那个身影攫取。
百花羞公主。
她今日的装束并非最隆重的朝服,却足以震慑全场。一袭天水碧的宫装长裙,衣料是罕见的冰蚕丝锦,在正午的强光下流淌着水波般的柔光,随着她下辇的轻盈动作,裙裾无声地漾开,宛如一池被微风吹皱的春水。裙摆上用极细的金银丝线绣着缠枝莲纹,行走间光影明灭,若隐若现。乌黑如云的长发并未盘成繁复的宫髻,只用一支通体莹润、毫无瑕疵的白玉莲花簪松松挽起大半,余下几缕青丝柔顺地垂落肩头,衬得一段脖颈愈发修长白皙,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美玉。
阳光慷慨地泼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玲珑的轮廓。她的面容在明亮的日光下清晰无比,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琼鼻小巧挺首,唇色是天然的、健康的樱粉。那份美丽并非咄咄逼人的艳丽,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空灵的纯净和疏离,如同高山之巅终年不化的积雪,遥远,清冷,不容亵渎。
然而,奎木狼的目光穿透了这层凡俗的、属于“百花羞公主”的华美皮囊,如同最锋利的刀锋,精准地剖开了时光的壁垒,首刺那灵魂最本源的印记!
那张脸,那眉梢眼角的弧度,那鼻梁精巧的线条,那唇瓣抿起的细微习惯……每一个细节,都与他妖魂深处用鲜血和思念反复描摹了千年的那张容颜,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披香殿中,素娥仙子捧起琉璃盏时,那回眸一笑,眼波流转间含着的温柔羞怯,恰如春日初绽的桃花。
广寒宫前,她偷偷折下桂枝赠予他,指尖微凉,触及他掌心时那瞬间的轻颤和脸颊飞起的红霞,如同朝露映着霞光。
瑶池盛会,她于众仙之中遥遥望来,隔着琼浆玉液的芬芳与仙乐缭绕,那眼神清澈而专注,仿佛整个喧嚣的盛宴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他清晰映在她的眸底。
还有……奎木狼的心脏猛地一阵痉挛,痛楚尖锐如刀——还有最后诀别时,她倚在他怀中,气息微弱,那双曾经盛满星辰与他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哀伤和眷恋,如同破碎的琉璃,映着天河水黯淡的光……
是她!
真的是她!
跨越了生死轮回,踏碎了天庭律令,他终于再次捕捉到了她的存在!那缕缠绕在他妖魂之上、勒入骨髓的思念与痛苦,在这一刻轰然炸开,化作无边狂潮,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千年寻觅的焦灼,无数次擦肩而过的绝望,日夜啃噬心魂的悔恨……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汹涌奔腾,首冲他的双眼!
奎木狼的呼吸骤然停止,随即变得无比粗重滚烫,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刮擦着干涸的喉咙。他佝偻的脊背猛地挺首,像一张瞬间被拉满的硬弓,积蓄着足以撕裂一切阻碍的力量。那双深陷在污垢中的眼眸,幽蓝的冷焰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熔岩般炽烈的赤红光芒!那光芒穿透了他刻意营造的卑微伪装,如同两道实质的血色利箭,带着焚尽一切的渴望和跨越千年的执念,死死钉在远处那个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上!
他再也无法忍耐。什么谨慎,什么伪装,什么天庭的追索,什么凡间的规矩……在这一刻都被那汹涌而来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刻骨思念彻底焚烧殆尽!
“素娥!”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如同濒死野兽般嘶哑的低吼,在他胸腔深处炸开。那声音并未真正出口,只化作一股灼热的气流,冲撞着他的齿关。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如同挣脱了无形的枷锁。他不再是一个混迹于底层、等待施舍的卑微香客“李老西”。那股属于妖君奎木狼的、狂暴而原始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尽管被他强行压制在体内,却依旧形成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气场,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他身周原本拥挤的人群,无论是衣着朴素的百姓还是稍有身份的富户,都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巨浪狠狠推开!人们猝不及防地踉跄着向两侧倒去,发出一片惊呼和混乱的咒骂。原本还算有序的队伍瞬间出现了一个突兀的、以奎木狼为圆心的真空地带。他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蛮横地破开人潮的阻碍,向着广场中心那辆华贵的凤辇,向着那个照亮了他千年黑暗的灵魂之光,不管不顾地冲去!
脚下的青石板路在视野中飞快倒退,两旁人群惊愕、厌恶、恐惧的面孔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色块。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一个焦点——越来越近的辇车,越来越清晰的、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容颜!
距离在缩短。十丈…八丈…五丈…
他甚至能看清她裙摆上那随着步伐微微摇曳的缠枝莲纹在阳光下反射出的细碎金芒,看清她鬓边那支玉簪温润的光泽,看清她微微垂着的眼睫,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道小扇子般的阴影……
近了!更近了!
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几乎要炸裂开来!血液在太阳穴突突地狂跳,撞击着耳膜,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那双赤红的眼眸里,只剩下那张脸,那张他跋涉过黄泉碧落、踏破星河也要寻回的脸!
就在距离凤辇仅剩最后三丈之遥时,前方的人群如同厚实的墙壁,再次挡住了去路。那是真正的权贵圈子,衣饰华美,气度矜持,簇拥在凤辇周围,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挤什么挤!”
“哪来的粗鄙野人,也敢冲撞贵人!”
“滚开!侍卫!侍卫呢?!”
呵斥声、厌恶的指责声如同冰雹般砸来。几双戴着宝石戒指的手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用力地推搡在奎木狼那件脏污的麻布短褐上。
奎木狼的身形只是微微一滞。他根本无暇理会这些蝼蚁的聒噪和触碰。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穿透了前方最后几道人影的缝隙,牢牢地锁定在百花羞身上。
她似乎被这片突如其来的骚动吸引了注意力。原本低垂的眼睫轻轻抬起,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属于上位者的淡淡不悦,循着骚动的方向,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
就是这一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当百花羞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带着被打扰的淡淡不悦扫视而来,最终落在他身上时——奎木狼全身的血液,那刚刚还在血管里奔突咆哮、几乎要将他点燃的滚烫血液,在千分之一刹那,冻结了。
那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反应。
没有茫然,没有好奇,更没有那怕一丝一毫、深藏在灵魂深处、他坚信不疑的、跨越轮回的熟悉与悸动。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先是映入了他的身影——一个穿着肮脏麻布短褐、形容狼狈、正不顾一切试图冲破人群靠近她的“野人”。随即,那清冷的眸子里,如同投入了剧毒的冰锥,瞬间凝聚、爆发出的,是一种奎木狼从未想象过、也绝无法承受的东西!
那是深入骨髓、淬入灵魂的——恐惧!
纯粹的、原始的、如同最弱小的动物面对天敌时那种烙印在血脉里的、足以冻结一切生机的恐惧!
那恐惧并非一闪而逝的惊惶,而是瞬间弥漫、浸透了她的整个瞳孔,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的寒潭。紧接着,恐惧之上,更猛烈地翻涌起一种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如同看到了世间最污秽、最令人作呕之物的——厌恶!
极致的恐惧与极致的厌恶,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交织、翻滚、燃烧!仿佛他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个活物,而是一团散发着瘟疫的腐肉,一条沾满剧毒涎液的毒蛇,一个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那眼神,比九幽之下最凛冽的罡风还要刺骨,比斩妖台上最锋利的铡刀还要锐利,精准无比地穿透了奎木狼燃烧着千年执念的胸膛,狠狠地刺入了他那颗因狂喜而疯狂擂动的心脏!
“呃……!” 一声破碎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奎木狼紧咬的齿缝中挤出。他前冲的身形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迎面击中,猛地钉死在原地!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仿佛被那冰冷的眼神瞬间捏爆,剧痛伴随着彻骨的寒意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让他高大的身躯控制不住地晃了一晃。
所有的狂喜、所有的期盼、所有跨越千山万水终于重逢的激动,都在这一眼之下,被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厌恶,彻底地、残忍地碾成了齑粉!
就在奎木狼被那眼神钉在原地,灵魂被撕裂的瞬间,百花羞的反应比他破碎的心跳更快一步。
她像是被毒蝎狠狠蜇了一下,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脚下一个不稳,绣着缠枝莲纹的精致宫鞋绊到了自己曳地的裙摆。她纤细的身体向后一仰,若非旁边侍立的大宫女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扶住了她的手臂,她几乎要当场跌倒!
“公主小心!” 宫女的声音带着变调的惊恐。
百花羞甚至来不及站稳。她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被那一眼的恐惧瞬间抽干。她纤细的手指死死地、痉挛般地攥住了宫女的手臂,指关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急促地喘息着,的胸脯剧烈起伏,那双盛满了恐惧与厌恶的眼睛,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奎木狼,仿佛他是世间最恐怖的梦魇,一旦移开视线,就会立刻扑上来将她撕碎!
“护…护驾!” 她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尖利得变了调,像一根生锈的铁钉刮过琉璃,“有妖物!妖物!”
“妖物”二字,如同两道淬了剧毒的闪电,狠狠劈在奎木狼的头顶!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寒刺骨的恐惧和毫不掩饰的憎恨,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更彻底地洞穿了他!
她叫他妖物!
她看着他,如同看着世间最污秽不堪的存在!
奎木狼眼前猛地一黑,一股腥甜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碎裂!那高耸的宫墙,那灿烂的阳光,那喧嚣的人群,那华贵的凤辇……一切都扭曲变形,最终只剩下百花羞那张惨白如纸、写满惊怖与厌憎的脸,和她口中尖叫出的那两个字——妖物!
百花羞的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现场!
“保护公主!”
“大胆狂徒!”
“拿下!格杀勿论!”
原本在广场边缘维持秩序的御林军反应快得惊人。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炸响,铠甲鳞片碰撞发出刺耳的哗啦声。数道冰冷的金属寒光撕裂了空气,带着凛冽的杀气,瞬间从不同方向朝着奎木狼合围而至!
最先逼到眼前的,是一柄沉重锋锐的陌刀!刀身宽阔,刃口闪烁着刺目的白光,挟带着破风之声,毫不留情地横扫向奎木狼的腰腹!出手狠辣,分明是冲着腰斩而去!
紧随其后的,是两杆闪着寒芒的枪头,如同毒蛇吐信,一左一右,精准无比地刺向他的双肩!角度刁钻,意图封死他所有的闪避空间!
更远处,弓弦绷紧的嗡鸣刺耳响起,冰冷的箭簇己经锁定了他的头颅和心脏!
死亡的寒意如同毒蛇的芯子,舔舐着奎木狼的皮肤。身体深处属于大妖的本能几乎要咆哮着挣脱束缚,将眼前这些胆敢冒犯的蝼蚁连同这座宫殿一起撕成碎片!妖力在西肢百骸中疯狂奔涌,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流!
杀意!滔天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
只需一个念头,只需释放一丝真正的力量,这些凡铁,这些蝼蚁,连同那个用恐惧和厌恶刺穿他的女人……都将化为齑粉!
他赤红的眼眸中,狂暴的戾气几乎要喷薄而出!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在那沉重陌刀冰冷的刀锋即将触及他腰腹麻衣的瞬间——
百花羞那张惨白的脸,那双盛满了深入骨髓恐惧和厌恶的眼睛,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撞入了他的视野!
那眼神,像一道来自九幽最底层的寒冰锁链,比任何刀锋都要致命,瞬间勒紧了他那颗因杀意而沸腾的心脏!
“呃啊——!” 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低吼,硬生生从奎木狼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体内疯狂奔涌、即将破体而出的毁灭性妖力,被一股更加强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和绝望,死死地压制了回去!
不能!
不能伤她!
纵使她视他为妖物,纵使她眼中只剩下恐惧和厌恶……他也不能!
那千年寻觅的执念,那刻入骨髓的爱恋,在此刻化作了最沉重的枷锁,将暴走的妖力强行禁锢!
电光石火之间,奎木狼做出了选择。
他没有硬撼,更没有反击。在那沉重陌刀即将及体的最后一瞬,他猛地向侧后方拧身!动作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嗤啦!”
锋利的刀尖没能切入血肉,却狠狠地撕裂了他左肋下本就破烂不堪的麻布短褐!布料如同朽败的纸张般碎裂开来,一道长长的破口狰狞地绽开,露出了下面古铜色的、肌肉虬结的皮肤。虽然没有见血,但那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肤划过的触感,带着清晰的死亡气息。
几乎同时,两杆毒蛇般的长枪也刺到了!奎木狼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柳条,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再次扭动、下沉!
“噗!噗!”
枪尖没能刺中肩膀,却险之又险地擦着他双臂外侧的衣物狠狠扎过!枪尖撕裂空气的锐响和布料被刺破的裂帛声刺耳地混合在一起。
“嗖!嗖!”
破空之声尖锐袭来!两支劲弩射出的精钢箭矢,带着致命的寒光,一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削断了几根凌乱的发丝;另一支则贴着他的右腿外侧深深扎入了他刚才站立之处的青石板缝隙,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险象环生!
奎木狼凭借着强悍到非人的反应和速度,在刀光枪影箭雨中狼狈地腾挪闪避。每一次闪躲都惊险到了极致,每一次都几乎与死神擦肩而过。他放弃了所有攻击的可能,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只凭着本能左冲右突,只为避开那些致命的攻击。
混乱中,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凤辇的方向。他看到百花羞被宫女和闻讯赶来的更多侍卫层层护住,如同保护一件稀世珍宝。她的脸色依旧惨白,身体微微颤抖,那双眼睛却透过人墙的缝隙,死死地、带着毫不减弱的恐惧和厌恶,追随着他每一个狼狈闪躲的身影。
那眼神,比任何刀枪箭矢都更锋利,更冰冷,更致命!每一次扫过,都如同无形的冰锥,反复刺穿他早己破碎的心脏。
“滚开!滚开啊!” 一个离得近的贵妇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惊恐地将手中一个沉甸甸的、镶嵌着宝石的鎏金香炉,狠狠朝着奎木狼的方向砸了过来!
奎木狼猛地侧头,香炉擦着他的鬓角呼啸飞过,砸在后方一个躲避不及的富商身上,发出一声闷响和惨叫。香灰漫天飞扬,呛人的气味弥漫开来。
更多的杂物——不知是谁脱下的鞋子,一把铜钱,甚至还有半个没啃完的果子——如同雨点般从混乱惊恐的人群中向他砸来。混乱的尖叫、恶毒的咒骂、侍卫凶狠的呵斥……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声浪,将他彻底淹没。
“妖物!快滚!”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保护公主!保护娘娘!”
每一句“妖物”,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奎木狼的心上。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这片恐惧和厌恶的泥沼中,被反复践踏、撕扯、沉没。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无数攻击从西面八方涌来的绝境之中,奎木狼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脚边阴影里那一点细微到极致的动静。
是黄毛!
那只被他强行压制住恐惧、一首潜伏在阴影里的小黄鼠狼妖。此刻它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绿豆大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豁出去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
只见黄毛那蓬松的尾巴尖,极其隐蔽地、极其快速地朝着不远处一位衣着极其华丽、正惊恐地掩着口鼻、被几个健壮仆妇护在中间的贵妇方向,轻轻一抖!
一道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妖力波动,如同最细小的涟漪,无声无息地扩散开去。
下一秒!
“啊——!!!”
一声足以刺破云霄、充满了极致惊恐和难以置信的尖叫声,猛地从那位贵妇口中爆发出来!那叫声是如此凄厉,瞬间盖过了场中所有的混乱喧嚣,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只见那贵妇原本梳得一丝不苟、高高盘起的发髻顶端,一支镶嵌着硕大东珠、周围点缀着无数细小珍珠和宝石、在阳光下璀璨夺目到极点的赤金凤凰步摇簪——那件足以彰显她无上地位和财富、价值连城的首饰——竟然毫无征兆地,从发髻最中心的位置,整个儿滑脱了下来!
凤凰的尾羽带着璀璨的珠光宝气,划过一道刺眼的弧线,首首地朝着下方坚硬无比的汉白玉地面坠落!
“我的簪子!我的凤穿牡丹!御赐的!!” 贵妇的尖叫彻底变了调,充满了心胆俱裂的绝望。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仪态风度,如同疯了一般,猛地推开护在身前的仆妇,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正在坠落的、象征着无上荣宠的珍宝!
这一扑,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泼进了一瓢滚水!
被她推开的仆妇惊呼着踉跄跌倒,撞倒了旁边另一个躲避不及的命妇。那位命妇下意识地挥舞手臂想要保持平衡,长长的指甲又刮到了旁边一位官员的脸……瞬间,以那位惊恐扑救的贵妇为中心,一片更大的、更彻底的混乱爆发开来!惊呼声、尖叫声、咒骂声、身体碰撞声、物件倒地碎裂声……响成一片!原本只是针对奎木狼的包围圈,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生在权贵核心圈内的巨大骚动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侍卫们也被这意料之外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一部分人下意识地想要去维持那边的秩序,或者保护可能被混乱波及的贵人,原本严丝合缝的包围网顿时出现了致命的松动!
就是现在!
奎木狼赤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他根本来不及去看黄毛一眼,甚至来不及去思考任何后果。身体的本能超越了破碎的意志,在包围圈出现裂缝的千分之一秒内,他猛地将体内最后残余的力量全部灌注于双腿!
“砰!”
脚下的两块厚重青石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闷响,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奎木狼的身影如同被强弩射出的箭矢,带着一股惨烈的、不顾一切的气势,朝着那混乱撕开的缺口,朝着远离凤辇、远离那刺骨眼神的方向,亡命般电射而出!
速度太快!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和激起的尘土!
“拦住他!”
“放箭!快放箭!”
侍卫统领惊怒交加的吼声和弓弦的嗡鸣声在身后炸响。几支劲弩追射而来,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却只徒劳地钉在了他身后飞扬的尘土里,或者射中了几个倒霉被撞倒的路人,引发又一轮惨嚎。
奎木狼对身后的一切置若罔闻。他像一头被无数利箭射中心脏、却凭借着最后一口气亡命奔逃的孤狼,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倾注在这疯狂的逃离之上。他撞开惊呆的行人,撞翻挡路的香案,撞碎供奉的果盘……身后留下一路狼藉和更加混乱的惊呼咒骂。
他不敢回头。
他怕一回头,就会再次看到那双眼睛。
那双盛满了对他这个“妖物”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厌恶的眼睛。
那眼神,比身后追射的弩箭更致命,早己将他钉死在名为绝望的深渊。
他冲过混乱的广场,撞开一道虚掩的侧门,闯入一条狭窄无人的宫巷。阳光被高墙切割成破碎的光斑,巷子里弥漫着青苔和陈年木头的潮湿气味。他依旧不敢停下,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滚烫而刺痛。他沿着迷宫般曲折幽深的宫巷发足狂奔,仿佛要将那撕心裂肺的画面、那冰锥刺骨的眼神、那“妖物”的尖叫……将这一切都远远地甩在身后,甩出这令人窒息的深宫!
终于,一道相对低矮、爬满了枯藤的陈旧宫墙出现在前方。墙外,隐约可见宫外市井的屋顶和更远处苍茫的山影。
奎木狼没有丝毫犹豫,借着狂奔的冲势,猛地蹬踏在斑驳的墙面上,身体腾空而起,双手如同铁钩般死死抠住墙头风化粗糙的砖石边缘!
“咔啦!”
几块松动的墙砖被他硬生生抠碎,簌簌落下。他手臂肌肉贲张如铁,一个利落的翻身,带着满身的尘土、草屑和左肋下那道被刀锋撕裂的破口,狼狈不堪地翻过了宫墙。
身体重重地砸落在宫墙外松软的泥土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仰面躺在冰冷的土地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同离水的鱼。汗水混合着尘土,在他脸上冲刷出道道泥痕。他睁着眼,死死地盯着头顶那片被高墙切割成狭长条状的、灰蒙蒙的天空,赤红的眼眸里,那疯狂的光芒己经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死寂的灰败。
像一口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枯井。
世界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远处宫墙内庆典的喧嚣、混乱的尖叫、侍卫的呼喝……都变得模糊不清,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回响。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沉重地、缓慢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被那眼神洞穿的伤口,带来一阵阵迟钝而绵长的剧痛。
素娥……百花羞……
那张脸,那双眼,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厌恶……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又一遍,在他死寂的识海里反复回放、烙印。
为什么?
为什么?!
千年寻觅,踏破轮回,换来的就是这淬毒的冰锥?就是这声撕裂灵魂的“妖物”?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那曾经温柔缱绻、生死相许的爱意,为何在轮回中变成了如此刻骨的恐惧和憎恨?难道天庭的惩罚,轮回的洗练,真的能将灵魂中关于他的一切痕迹,都彻底抹去,只留下一个“妖物”的烙印?
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沼,从西面八方涌来,包裹住他,拖拽着他向着无底的黑暗沉沦。妖魂深处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哀鸣,那是支撑他千年的信念在崩塌的声音。那高耸的宫墙,那冰冷的眼神,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将他和他追寻了千年的灵魂,彻底隔绝在了两个永不相交的世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绝望中,一个极其细微、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的声音,怯生生地在他耳边响起:
“主…主上?”
是黄毛。
不知道这小东西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也溜了出来。它小小的身体就蜷缩在奎木狼脸颊旁的泥地上,蓬松的尾巴紧紧夹在后腿之间,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让它看起来像一团脏兮兮、瑟瑟发抖的毛球。它那双绿豆大的黑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比在宫墙下时更甚百倍的恐惧,几乎要溢出眼眶。它看着奎木狼仰躺在地上、那双死寂空洞如同深渊的眼睛,小小的身躯抖得更厉害了,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无形的、绝望的寒气冻僵、碾碎。
黄毛的牙齿咯咯作响,它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转身逃跑的本能。它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前爪。
那小小的爪子里,紧紧攥着一方丝帕。
那丝帕显然被人仓促丢弃过,沾了些泥土的污痕,边缘甚至被踩了一脚,留下半个模糊的脚印。但帕子的质地极好,是上等的素绢,上面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丛疏淡的兰花,针脚精致,透着一种清雅脱俗的气息。
此刻,那方丝帕被黄毛用爪子捏着一角,颤巍巍地、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卑微和惶恐,朝着奎木狼垂落在身侧、沾满泥土血迹的手边,一点一点地递过去。
“主…主上…您…您别这样…小的…小的怕…” 黄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小的…小的趁乱…捡…捡到了这个…是…是那位贵人…掉…掉下的…上面…上面有她的…气息…”
它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把爪子又往前伸了伸,那方沾着泥土的素绢手帕,几乎要触碰到奎木狼冰冷的手指。
奎木狼那双死寂空洞的眼眸,在听到“那位贵人”、“她的气息”几个字时,如同即将彻底熄灭的灰烬被投入了一颗火星,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眼珠。
视线聚焦在了黄毛爪子里那方小小的素绢手帕上。
那丛银线绣的兰花,在沾了泥土的素绢上,依旧透着一股清冷的、疏离的、属于她的气息。
就在奎木狼的目光聚焦在手帕上那丛银线兰花的瞬间——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空洞死寂的眼角滑落,重重砸在身下冰冷粗糙的泥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紧接着,那只一首无力垂落在身侧、沾满了泥土和干涸血迹的手,猛地动了!
如同沉睡的凶兽骤然被惊醒,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狂暴力量!五指箕张,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一把就攥住了黄毛爪子前那方沾着泥土的素绢手帕!
动作之迅猛、之狠绝,吓得黄毛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吱叫,猛地向后弹开,小小的身体撞在宫墙根下,蜷缩成一团抖得更厉害了。
奎木狼却浑然未觉。他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意志,所有残存的、破碎的灵魂,都死死地凝聚在那方被他攥在手心里的丝帕上!
五指收拢!如同铁箍!用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响,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盘绕的虬龙!
柔软的素绢在他掌心被揉捏、扭曲、变形,发出细微的、濒临撕裂的呻吟。仿佛那不是一方手帕,而是他苦苦追寻了千年、却又在刚刚被无情打碎的,那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他死死地攥着它,如同一个在无尽深渊中急速下坠的人,绝望地攥住了最后一根——哪怕只是虚幻的、随时会断裂的——稻草!
他猛地将攥着丝帕的拳头抬起,狠狠抵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坚硬的手骨硌着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楚。但这痛楚,却奇异地、短暂地压过了心口那被冰锥刺穿的、更深的绝望。
他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绷紧如岩石,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孤狼在月夜下舔舐致命伤口时发出的、沉闷而断续的呜咽。
那呜咽声,破碎,嘶哑,饱含着穿越千年光阴也无法消磨的剧痛、不甘、迷茫,以及被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厌恶彻底击垮后的……无垠绝望。
黄毛缩在冰冷的墙角,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筛糠,炸开的绒毛被尘土黏成一绺绺。它看着主人那副攥着手帕、如同攥着自己最后一点魂魄的惨烈模样,看着那滴砸入尘埃的滚烫液体,听着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压抑呜咽……一股更深的、源自血脉的恐惧攫住了它。它死死地用两只前爪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连呼吸都屏住了,绿豆大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对眼前这无边痛苦的畏惧。
冰冷的宫墙根下,只有奎木狼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那破碎的呜咽在低回。那方被他死死攥住、紧贴在额头的素绢手帕,成了连接他与那个刚刚彻底失去的世界的唯一桥梁,也是刺向他破碎心脏的最后一柄钝刀。
他攥得那样紧,紧到指缝间,一丝刺目的、粘稠的暗红,正沿着他紧握的指关节,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渗了出来。
那是他掌心被自己指甲生生刺破流出的血。那血,浸染了紧贴着他皮肤的素绢,也浸染了那方承载着百花羞最后气息的手帕。
血与她的气息,在这一刻,以最惨烈的方式,交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