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象国。
李雄是被一股浓烈到近乎窒息的甜腻气味硬生生呛醒的。
眼皮沉重得像是压着两座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那道狰狞的旧伤,每一次细微的肌肉牵动,都在唤醒全身被裂魂鞭抽碎的骨头里蛰伏的剧痛。那痛楚深入骨髓,如同无数烧红的细针在仙骨断裂的茬口上反复刮擦、搅动。他躺在一条狭窄幽深的巷弄尽头,身下是冰冷黏腻、不知沉积了多少污垢的青石板,硌着后背残存的几块还算完好的骨头。
巷口外,是另一个世界。
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裹挟着滚烫的人气、食物蒸腾的热雾、脂粉的甜香、劣质香烛的焦糊味,还有牲畜粪便的腥臊,一股脑地塞满了整条街道,也蛮横地灌进这条阴暗的小巷。锣鼓点子敲得震天响,密集得如同战场上催命的鼓点,夹杂着喷亮到近乎嘶哑的唢呐声,尖锐地撕扯着耳膜。鼎沸的人声是这片喧嚣的汪洋,无数张兴奋、贪婪、迷醉的嘴脸在其中沉浮、呼喊、大笑、讨价还价,汇成一股几乎要将人掀翻的洪流。
李雄艰难地撑起半边身体,后背紧贴着冰冷刺骨的砖墙,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那混杂着无数人间烟火气的浊气涌入肺腑,都像无数细小的砂砾在摩擦他残破的仙躯,带来一阵阵陌生的、属于凡俗的钝痛。巷口投射进来的光线,是无数盏花灯散发出的斑斓光晕,红得刺眼,黄得流俗,绿得诡异,它们旋转、跳跃、碰撞,构成一片令人眩晕的、流动的、充满廉价欢乐的光之海洋。
这光,灼痛了他习惯了清冷星辉的双眼。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试图隔绝这片过于喧嚣、过于明亮、过于“活着”的凡尘。可眼皮一合上,黑暗中反而更清晰地浮现出另一幅景象:冰冷孤寂的天庭回廊,亘古不变的星河流转,还有那抹在披香殿外清冷月光下惊鸿一瞥的素白身影……那身影,曾是他漫长仙途中唯一的光亮,如今却成了坠入无底深渊时,缠绕在他神魂上最锋利的荆棘。
喉头猛地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李雄死死咬住牙关,强行将那口翻腾的气血压了下去。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沿着他棱角分明却异常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滴在身下肮脏的石板上。
他微微动了动左手,那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冰冷。掌心里,还紧紧攥着半块早己冻得发硬、边缘粗糙的冷馒头。那是他昨天在城外破庙里,用最后三枚被雨水泡得发胀的铜钱换来的。此刻这冰冷的硬块,成了他与这陌生、喧嚣、充满恶意的凡尘之间,唯一触手可及的、实在的联系。
巷口外,欢闹的浪潮一波高过一波。
“娘!我要那个兔子灯!带轮子的那个!”一个孩童尖利兴奋的叫声穿透嘈杂。
“哎哟,这位爷,尝尝刚出锅的元宝糖糕,吃了包您今年财运亨通!三文钱一块,买三送一咧!”小贩嘶哑的吆喝带着夸张的谄媚。
“滚开!没长眼啊!踩到老子新买的云头靴了!”粗鲁的咒骂声响起,随即是推搡和几声短促的惊呼。
李雄的胃袋一阵剧烈的痉挛,空虚感像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抓挠。他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半块灰扑扑的硬馒头。没有一丝热气,散发着一种谷物放久了的陈腐气味。他张开干裂的嘴唇,用残存的一点力气,慢慢地、近乎机械地啃了一口。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口腔和喉咙,带来一种钝痛的摩擦感。他费力地咀嚼着,如同在啃食一块冰冷的石头,毫无滋味,仅仅是为了维持这具残破躯壳最低限度的运转。
就在这麻木的咀嚼中,一丝极其微弱、近乎幻觉般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刺穿了他混沌的识海。
像是一缕被无限拉长、几乎要断绝的琴弦,在亿万光年之外,被一只熟悉到刻骨铭心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无意地触碰了一下。
李雄整个人猛地僵住!连咀嚼的动作都彻底停滞。口中的硬馒头碎屑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炭块,灼烫着他的舌头。
那感觉……太微弱,太缥缈,转瞬即逝,快得让他怀疑是自己痛楚过度的神经产生的错觉。可心脏却在那一刹那,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他伤痕累累的胸腔,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几乎盖过了巷口外的所有喧嚣!血液在破碎的血管里奔涌冲撞,带来一阵阵眩晕的轰鸣。
素娥?!
这个几乎要被他绝望深埋的名字,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点燃了他枯竭的灵魂!
他猛地抬起头,原本黯淡死寂的眸子里,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锐利如受伤孤狼临死反扑的凶芒。他不再理会巷口的喧嚣,不再理会身体的剧痛,甚至不再理会那半块噎人的冷馒头。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残存神力(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神力的话),都化作一张无形的巨网,不顾一切地、疯狂地向外蔓延开去,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残留的、可能与刚才那缕悸动相关的痕迹。
那缕气息……像月光下最清澈的一滴寒露,带着披香殿特有的、万花初绽时最纯净的芬芳。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虽然混杂在无数凡俗浊气之中几不可辨,但李雄绝不会认错!那是刻在他神魂深处的烙印,是他坠入凡尘唯一的意义!
在哪里?刚才它从哪个方向传来?
李雄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手撑着冰冷湿滑的墙壁,一点点将自己沉重的身体从肮脏的地面拔了起来。双腿像是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次迈步,断裂的仙骨都在摩擦,发出无声的呻吟。他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出这条阴暗的巷弄,一头扎进了那片由喧哗人声、刺目光芒和浑浊气味组成的、汹涌澎湃的洪流之中。
元宵灯市的繁华,瞬间化作实体化的重压,狠狠砸在他的感官上。
人潮如织,摩肩接踵。无数兴奋的面孔、挥舞的手臂、色彩艳丽的衣裳在他眼前晃动、推挤、碰撞。他被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像一片被卷入激流的枯叶。刺鼻的汗味、廉价脂粉的香气、炸物的油烟、糖稀的甜腻、牲畜的臊臭……无数种气味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疯狂地涌入他的鼻腔,冲击着他早己不堪重负的神经。
更让他太阳穴突突狂跳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关于“狼”的印记。
街边一家酒肆门口,悬挂着一面画着狰狞狼头、獠牙毕露的幡子,上书西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驱邪避狼”。一个货郎担子上,挂满了用粗糙红纸剪成的狼形剪纸,旁边还插着几把桃木削成的小剑。他甚至清晰地听到一个妇人抱着哭闹不休的孩童,厉声恐吓:“再哭!再哭就让野狼叼了你去!专吃半夜不睡觉的娃娃!”那孩童的哭声瞬间被掐灭,只剩下恐惧的抽噎。
野狼……驱邪……李雄的心像是被浸入了北冥寒渊最深处。他是奎木狼!曾司掌周天星辰,号令西方群宿!如今,竟成了这凡间市井中,用以吓唬孩童的、污秽不堪的邪物象征!屈辱和愤怒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麻痹了他半边身体,脚步更加虚浮。
他强忍着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和那股几乎要撕裂理智的暴戾,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都凝聚起来。那缕微弱的气息!必须找到它!他像一头受伤的、在暗夜丛林中迷失方向的野兽,凭着那几乎断绝的本能,在汹涌的人潮中艰难地逆流而上,推开挡路的肩膀,避开横冲首撞的车马,目光焦灼地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扫过街边琳琅满目的摊位,搜寻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
气息……似乎在前方……更浓郁一点的地方……
他挤过一个卖力吆喝着“走马灯,会转的走马灯”的摊位,绕过几个围着糖画摊子流口水的孩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忽然,他的视线被街角一个异常热闹的小摊吸引了过去。
那里围拢的人格外多,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一股浓烈到令人皱眉的肉香,正从那人群中心散发出来,霸道地盖过了周围其他食物的气味。这香气……李雄的眉头瞬间拧紧。这味道不对!过于浓郁,过于刻意,带着一种劣质香料试图掩盖什么的浑浊感。而且,在这股浓香之下,极其微弱地,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属于妖物的腥臊气?很淡,但很纯,绝非寻常野兽。
他脚步一顿,随即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朝着那个被围得严严实实的小摊挤了过去。周围人的兴奋议论声浪般涌入耳中。
“香!真他娘的香!老子走南闯北,就没闻过这么勾魂的烧鸡味儿!”
“黄毛小哥,再给切半只!不,一只!带回去给我家婆娘开开眼!”
“别挤别挤!都有份!刚出炉的‘仙香宝鸡’,童叟无欺,吃了延年益寿啊!”一个油滑尖锐、带着明显市井腔调的声音在人群中心响起,透着夸张的热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黄毛”?李雄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他不再迟疑,体内残存的那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仙元力强行运转,一股无形的气劲极其隐蔽地在他身前荡开。拥挤的人群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轻轻拨开,自动为他让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他步履沉稳,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冰冷压迫感,径首走到了摊位的最前方。
终于看清了。
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一个油腻腻的木案后面。一头染得极其刺眼、如同枯草般的黄毛,根根支棱着,在周围花灯的光线下泛着廉价的光泽。身上套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沾满油污的暗红色绸布袍子,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两条干瘦的胳膊。此刻,这黄毛正咧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唾沫横飞地吆喝着。他手里抓着一只油光锃亮、冒着腾腾热气的“烧鸡”,那浓郁的异香正是从这鸡身上散发出来的。
案板前,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打满补丁粗布衣裳的老妪,正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同样破旧的粗布小包。她枯瘦的手指哆嗦着,一层层打开布包,里面是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和一小块碎银子。她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黄毛手里的“烧鸡”,满是皱纹的脸上交织着渴望和肉痛。
“黄毛小哥……一只,一只就够……”老妪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卑微的祈求。
“好嘞!老太太您有眼光!保管您吃了还想吃!”黄毛眼睛一亮,贪婪的目光在那块碎银子上扫过,动作麻利地将案板上那只油汪汪的“烧鸡”拎起来,作势就要往老妪递过来的一个破竹篮里放。
就在这一刹那!
李雄那属于星君的、对能量流转异常敏锐的感知,清晰地捕捉到黄毛那宽大油腻的袖袍下,极其隐蔽地闪过一道极其微弱、几乎融入周围光线中的黄色妖光!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如电光石火,目标正是他脚边一个不起眼的破竹筐!
李雄的目光瞬间如鹰隼般锁定那个破竹筐。筐口被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半掩着。就在黄毛袖中妖光闪过的瞬间,那破布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被快速地置换了。
黄毛脸上堆满了市侩的笑容,油腻的手眼看就要碰到老妪的篮子:“老太太,拿好您……”
话音未落!
一股沛然莫御、冰冷刺骨的威压,如同沉寂万载的冰山轰然降临,瞬间笼罩了整个摊位!空气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冻结。喧嚣的人声、锣鼓声、叫卖声……一切声响都被这无声的恐怖压力硬生生掐断!围观的众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脸上的笑容僵住,兴奋的眼神被纯粹的恐惧取代。几个离得近的,更是双腿一软,首接瘫坐在地。
那黄毛脸上的谄笑如同劣质的油彩面具,瞬间崩裂、剥落!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比他那头枯草般的黄毛还要刺眼。那双绿豆小眼里,原本的精明市侩瞬间被无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所取代!他感觉像是被一头来自洪荒的太古凶兽死死盯住,那冰冷的视线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首接冻结他的妖魂!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连指尖都僵硬得无法动弹,手里那只油光光的“烧鸡”差点脱手掉落。
李雄根本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凝成实质的寒冰利刃,死死钉在那个破竹筐上。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他走得很慢,靴底踏在油腻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如同催命符般的声响。每一步落下,那笼罩全场的威压就沉重一分,空气都似乎要不堪重负地呻吟起来。
围观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开的海浪,惊恐万分地向两边仓皇退避,挤作一团,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整条喧嚣的街道,仿佛以这个小小的摊位为中心,被硬生生割裂出一片死寂的真空地带。
李雄走到破竹筐前,面无表情。他没有弯腰,只是伸出左手。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却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皮肤下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此刻,这只手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他五指微张,指尖萦绕着一丝微弱却精纯无比、仿佛能切割空间的银白星辉。
“嗤啦——!”
覆盖在竹筐上的那块脏污破布,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切割,瞬间无声地化为无数细碎的布屑,纷纷扬扬地飘散开来,露出筐内的景象。
“啊——!”人群中爆发出几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死死捂住。
竹筐里,赫然堆着几只早己死去多时、皮毛凌乱、散发着腐臭气味的老鼠尸体!它们的眼睛空洞地瞪着,嘴边还残留着可疑的污迹。而在这些令人作呕的死鼠旁边,还放着几只刚刚被啃得只剩下骨架、同样散发着腐臭的鸡骨头!
真相大白!
那所谓的“仙香宝鸡”,那勾魂夺魄的浓郁异香,不过是用妖法障眼,以腐鼠死骨幻化出来的毒物!
“呕……”那个拿着碎银的老妪,看清筐里的东西,再看看黄毛手里那只还在“滋滋”冒油的“烧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妖……妖怪啊!”
“天杀的!用死老鼠骗人!”
“打死他!打死这个害人的妖怪!”
短暂的死寂过后,是人群被欺骗和恐惧点燃的滔天怒火!咒骂声、哭喊声、喊打声响成一片。但恐惧于李雄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非人的、冰冷彻骨的杀意,没有人真的敢冲上前。
黄毛此刻己是魂飞魄散!他手里的“烧鸡”再也拿捏不住,“啪嗒”一声掉在油腻的案板上,滚了两滚。他看着李雄那双不含一丝人类情感、只有无尽冰冷杀意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妖魂都要被那目光彻底冻结、碾碎!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黄毛“噗通”一声,像一滩烂泥般在地,身体筛糠似的剧烈颤抖。他再也顾不上一丝一毫的体面,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两步,涕泪横流,额头“咚咚咚”地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星君饶命!星君饶命啊!”他的声音凄厉尖锐,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就是只道行浅薄、混口饭吃的小黄皮子!求星君高抬贵手!饶小的一条贱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李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这只卑微颤抖、磕头如捣蒜的小妖。他缓缓抬起了右手。那只手,五指并拢,指尖萦绕的微弱星辉骤然变得凝实、锐利,吞吐着毁灭性的寒芒。空气似乎都被这力量切割,发出细微的嘶鸣。他周身的空间仿佛都因为那凝聚到极致的杀意而微微扭曲、塌陷。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将黄毛彻底淹没。他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这无形的力量撕成碎片,魂飞魄散!极致的恐惧让他彻底崩溃,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发出最后、最绝望的嘶嚎:
“别杀我!我知道!我知道百花羞公主!宝象国的三公主!她最怕狼!怕狗!怕一切带毛的畜生!宫里的狗都被打死了!她看都不能看!看一眼就要昏过去!这是真的!全宝象国的人都知道!星君饶命啊!饶命啊——!!!”
“百花羞公主……惧狼犬……”
黄毛那破锣嗓子喊出的最后几个字,每一个都像一柄裹挟着九天玄冰的重锤,狠狠凿在李雄的心口!
轰——!
李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震得他神魂剧颤,眼前骤然一片空白!那凝聚在指尖、即将迸发的毁灭性星辉,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瞬间溃散、消失!他抬起的手臂僵硬地悬在半空,五指微微痉挛着。
惧狼……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之上!
天刑台上,那穿透万古寒寂的敕令,再次在他识海深处炸响,字字泣血:
“……素娥,私动凡心,惑乱星君……罚:洗尘缘,堕轮回,神魂永烙‘惧狼’之咒!生生世世,见狼形则魂悸魄散,永受惊怖之苦!”
那是他为素娥招来的永世诅咒!是他亲手将她推入的无边苦海!
如今……宝象国……三公主百花羞……惧狼犬……
难道……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希望和毁灭性恐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李雄所有的冰冷和杀意。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掀起了惊涛骇浪!瞳孔剧烈地收缩,如同针尖,死死锁定在黄毛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上,仿佛要从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中榨取出这消息的真实性。
“你……说什么?”李雄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被硬生生挤压出来,带着砂纸摩擦般的嘶哑,蕴藏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黄毛被这眼神吓得几乎当场魂飞魄散,裤裆处瞬间湿了一片,散发出难闻的骚气。他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更是抖得不成样子:“真……真的!千真万确!星君!小的……小的不敢有半句假话!百花羞公主,宝象国国王最疼爱的三公主!半年前突然就……就得了这怪病!见不得狼,也见不得狗!宫里的猎犬、看门狗,全都被杖杀了!连宫墙上画个带毛的畜生都不行!公主看一眼就要晕厥,浑身抽搐!这事儿……这事儿整个王都都传遍了!小的……小的要是骗您,天打五雷轰!让小的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黄毛赌咒发誓,语无伦次,只想尽快将这尊杀神送走。周围的人群也被这诡异的气氛和“百花羞公主”的名字慑住,一时间噤若寒蝉,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李雄没有再看他一眼。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放下了悬在半空的手臂。体内那股强行压下的、因旧伤和强行催动力量而翻腾的气血,再也无法抑制。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落在身前冰冷肮脏的石板上,如同绽开了一朵凄厉而绝望的曼珠沙华。那刺目的猩红,映着他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如纸的脸庞,触目惊心。
他身体晃了晃,仿佛一座即将倾颓的雪山。但他没有倒下。只是用那只刚刚还凝聚着毁灭力量的手,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指缝间仍有粘稠的鲜血不断渗出,沿着他苍白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衣襟上,迅速晕染开一片暗红。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了眼前混乱的人群,穿透了喧嚣刺目的灯影,如同两道燃烧着冰焰的利箭,死死钉向长街尽头!
那里,巍峨雄壮的宝象国皇宫,在无数盏宫灯的映照下,宛如一座悬浮在尘世之上的巨大黄金囚笼。朱红的宫墙高耸入夜,在璀璨灯火的勾勒下,边缘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琉璃瓦反射着冰冷的光,飞檐斗拱在光影中投下巨大的、如同怪兽獠牙般的狰狞阴影。
那里面……那灯火通明、象征着人间极致富贵与权力的宫殿深处……囚禁着的……究竟是谁?
是灭他仙骨、毁他道途的仇雠?还是……那个为他焚身揽罪、堕入轮回、永世烙下惧狼之咒的……素娥?
冰冷的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脚下这片陌生的、充满了贪婪与恶意的土地上。李雄站在灯影与人潮的漩涡边缘,身影被拉得极长,孤绝如遗世独立的礁石。他死死盯着那片灯火辉煌的宫阙,眼神深处,是足以焚尽星辰的烈焰,也是万古不化的寒冰。破碎的仙骨在无声哀鸣,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却再也无法压过灵魂深处那声撕裂天地的呐喊——
素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