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泥淖缚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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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泥淖缚影**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比之前的喧嚣杀戮更让人毛骨悚然。

沈明姝蜷缩在冰冷的香炉底座缝隙里,感官被无限放大。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死寂中疯狂擂动的声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剧痛。父亲胸膛被洞穿的瞬间,母亲最后嘶喊的眼神,弟弟小小身体撞击廊柱的闷响……这些画面在她紧闭的眼前反复撕裂、回放,每一次都带来新鲜的、足以将她碾碎的痛楚。

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香炉附近。

“都清理干净了?” 是那个沙哑的男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酷的满意。

“回大人,沈府上下,连同宾客、仆役,共计一百三十七口,确认无活口。” 另一个声音恭敬地回答,“财物正在清点装车。”

“嗯。沈文忠呢?”

“二老爷正带人清点书房和库房,说是要找出那件要紧物事和账册。”

短暂的沉默。

“呵,” 沙哑的声音嗤笑一声,“让他找。告诉弟兄们,手脚麻利点,天亮前必须撤干净。痕迹处理干净,做成……流寇劫掠杀人。”

“是!”

脚步声再次响起,似乎是去往别处。沈明姝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冰冷和恨意。流寇劫掠?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这背后隐藏的肮脏,沈文忠那条引狼入室的豺狼,她沈明姝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撕开!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粘稠而漫长。外面搬运财物、拖曳尸体的声音持续了很久,脚步声、低语声、车轮碾压地面的吱呀声,交织成一曲来自地狱的挽歌。每一次声响都像鞭子抽打在她心上,提醒着她家破人亡的惨剧和仇人正在堂而皇之地瓜分沈家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终于彻底平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降临,大厅里只剩下尸体散发的微弱腥气和死寂。

沈明姝的西肢早己冻得麻木僵硬,腰侧被莲花金簪硌得生疼,掌心却紧紧攥着那块沾满母亲鲜血的羊脂白玉佩。玉佩的温润触感是此刻唯一能证明她还活着、证明这一切并非噩梦的证据。

她必须出去!

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她一点点从狭窄的缝隙里挪动出来。身体接触到冰冷的地面时,几乎失去了知觉。她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双腿一软,重重地跌坐在粘稠的血泊之中。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将她包围,眼前是横七竖八、死状凄惨的尸体。有熟悉的管家忠伯,有平日里对她恭敬有加的丫鬟……还有不远处,父亲那身熟悉的青色官袍,被大片的暗红浸透。

“呕……”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她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灼烧般的痛苦撕扯着喉咙。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冰冷地滑落。

活下去!报仇!

母亲临死前的嘶喊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她狠狠抹了一把脸,指甲掐进掌心带来的剧痛让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被发现!沈文忠那个畜生还在府里!

她屏住呼吸,像一只受伤的猫,借着黎明前微弱的天光,辨认着方向,贴着墙壁的阴影,朝着记忆中通往仆役后院的角门方向,手脚并用地爬去。每一步都无比艰难,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和心头的裂痕。破碎的瓷片和杂物划破了她的手掌和膝盖,留下新的血痕,但比起心头的痛,这肉体上的伤,竟显得微不足道。

终于,她爬到了角门。门虚掩着,外面是同样一片死寂的后院。她挣扎着站起来,扶着冰冷的墙壁,踉跄地走了出去。

天光微熹,勾勒出沈府这个昔日繁华之地的轮廓,此刻却如同一座巨大的、阴森的坟墓。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花香,而是血腥、焦糊(火油燃烧后的残留)和死亡的气息。

她无处可去。

娘家?早己败落。外祖家?远在千里之外,且沈家遭此大难,外祖家是否受牵连尚未可知。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满身血污的孤女,走出沈府大门,只会是死路一条,或者落入更不堪的境地。

恨意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沈文忠!这个名字像淬毒的针,深深扎进她的骨髓。她要看着他!她要留在这里!她要找到机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要咬下他一块肉!

一个疯狂而卑微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留下来,就在仇人的眼皮底下!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凭着记忆,走向仆役院最偏僻角落的柴房。那里堆放杂物,平时少有人去。她推开门,一股陈年的霉味和干草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角落里堆着凌乱的柴禾和一些废弃的农具。

这里,就是她暂时的栖身之所。

接下来的几天,对沈明姝而言,是人间炼狱的延续。

沈府被“流寇劫掠”的消息震惊了整个盛京。官府象征性地查探了一番,在沈文忠这个“幸存者”和“苦主”声泪俱下的控诉下,最终以“悍匪流窜,入室劫掠杀人”草草结案。沈文忠作为沈家唯一的“幸存”男丁,顺理成章地接管了沈府庞大的家业和所有田产铺面,摇身一变成了新的沈府主人。

他假惺惺地操办了一场盛大的丧事,将兄嫂侄儿的棺椁草草下葬,哭得肝肠寸断,博得了不少同情和赞誉。无人知晓,在那场丧礼上,一个躲在送葬人群最外围、穿着粗麻孝服、脸上涂满灶灰掩盖了本来面目的瘦小身影,指甲早己深深掐入掌心,流出血来。她看着沈文忠虚伪的泪水,看着那些前来吊唁、或真心或假意的宾客,心中只有冰冷的恨和彻骨的嘲讽。

丧事过后,沈府换了主人,仆役自然也清洗了一遍。沈明姝,以“阿丑”这个她为自己取的卑贱名字,混在一群新招的粗使仆役中,留了下来。理由很简单:她看起来够瘦小,够沉默,够不起眼,而且“要的工钱最低”。

她的栖身之所,就是那间阴暗潮湿的柴房。沈文忠甚至吝啬给她一条完整的薄被,她只能捡些破旧的麻袋片和干草铺在地上御寒。每日天不亮,刺骨的寒意就将她冻醒。

她的“工作”是负责整个后院的浆洗。隆冬时节,冰冷的井水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刺透皮肤,扎进骨头缝里。一双原本白皙娇嫩的手,很快就被冻得红肿、开裂,布满了紫红色的冻疮,有些地方甚至溃烂流脓,每一次浸入水中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食物是馊硬的杂面馒头和几乎看不到油星的、冰冷的剩菜汤。即使这样,也常常被管事嬷嬷或别的仆役克扣。饥饿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

“丑丫头!磨蹭什么?这堆衣裳天黑前洗不完,晚饭就别想了!” 膀大腰圆的管事嬷嬷王婆子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明姝脸上,手指狠狠戳着她的额头,留下一个红印。

沈明姝低着头,肩膀瑟缩着,声音细若蚊呐:“是…是,嬷嬷。” 她努力将身体缩得更小,藏起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她知道,王婆子是沈文忠新夫人的心腹,对她们这些新来的仆役格外苛刻。

她默默地蹲在巨大的木盆边,将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再次浸入刺骨的冰水中,机械地搓洗着那些沾满油腻污渍的粗布衣物。水花溅起,落在她单薄的粗布衣上,带来一阵阵寒颤。

身体的痛苦是持续的,但更折磨人的是精神上的煎熬。

她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她是“阿丑”,一个卑微、丑陋、沉默寡言的粗使丫头。她不能流露出任何对过去的熟悉,不能多看沈文忠和他的夫人一眼,不能对府中格局表现出好奇。她必须学会在人群中彻底隐形。

然而,仇恨是最好的清醒剂。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在她搓洗衣物的间隙,在她夜晚蜷缩在柴房草堆里忍受寒冷和饥饿时,她的眼睛从未停止观察。

她观察沈文忠的作息:他习惯卯时三刻起身,辰时在书房处理“公务”,午饭后必定小憩半个时辰,申时左右会去新开的铺子查看,晚膳后常在书房或与新夫人说话至亥时。

她观察府邸的布局:护卫换岗的时间点和路线,书房所在的“静思堂”位置及其守卫情况,库房的位置以及王婆子去取东西的路径,甚至,哪个角门的守卫最贪杯、最容易贿赂。

她观察府里的人:沈文忠新娶的继室李氏,表面端庄,实则刻薄贪婪;李氏带来的刁蛮女儿沈明珠,骄纵跋扈,最爱使唤下人;王婆子贪婪势利,对夫人小姐谄媚,对下人格外凶狠;还有那个沉默寡言、但似乎对账目异常精明的账房先生……

她将这一切,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偷偷刻在一块从柴堆里找到的、相对平整的薄木片上。每一次刻划,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她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蜘蛛,用全部的耐心和隐忍,一点点编织着复仇的罗网,尽管这网目前还脆弱不堪。

这天傍晚,她终于洗完了堆积如山的衣物,双手己经冻得失去了知觉,指关节发亮。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柴房,却发现她藏在草堆下、省了一天口粮才攒下的半个冷硬馒头,不翼而飞!

柴房门口,几个同是粗使的仆役正聚在一起,其中一个身材粗壮的丫鬟得意地晃着手里的馒头,故意大声咀嚼着:“哟,阿丑回来啦?你这馒头放久了都馊了,我帮你吃了,省得你吃坏肚子!”

旁边几人发出哄笑声。

沈明姝站在门口,冷风灌进她单薄的衣衫。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藏在凌乱刘海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那个抢她馒头的丫鬟,看着她脸上得意的、毫不掩饰的恶意。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看得那丫鬟心里莫名一怵,笑声也卡在了喉咙里。

沈明姝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到自己的草堆角落,蜷缩起来。饥饿的绞痛一阵阵袭来,胃里像火烧一样。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沈文忠晚膳时桌上那热气腾腾的燕窝羹和李氏腕上晃眼的金镯。

她将脸深深埋进带着霉味的干草里,身体因为寒冷和饥饿而微微颤抖。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被抢走的馒头,而是因为这无休止的屈辱和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但很快,那泪水便被一种更加强硬的东西取代。

她缓缓张开紧握的左手,掌心躺着那块染血的羊脂白玉佩。玉佩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那朵小小的莲花图腾,如同燃烧在她心底的复仇之火。

沈文忠,李氏,沈明珠,王婆子,还有那些夺走她一切的蒙面人……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每一分痛苦,每一分屈辱,我都记着。

血债,必须血偿!

她将玉佩紧紧贴在冰冷的心口,仿佛汲取着逝去亲人最后的温暖与力量。身体的疼痛和饥饿依旧存在,但心底那名为“复仇”的火焰,却在这绝望的泥淖里,烧得越发炽烈、清晰。

活下去。像野草一样,在仇恨的滋养下,顽强地活下去。首到,将这污浊的一切,彻底焚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