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及笄血

*第一章:及笄血**

盛京的五月,榴花似火。

吏部侍郎沈文渊府邸,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今日是沈府嫡长女沈明姝的及笄之礼。沈家簪缨世家,清流门第,沈文渊为官清正,颇得士林敬重。今日这及笄礼,既是沈明姝的标志,亦是沈家向京中勋贵宣告明珠长成、待字闺中的盛事。

绣楼闺房内,铜镜映出一张芙蓉面。

沈明姝身着簇新的礼服,是母亲林氏亲手挑选的云锦,正红色为底,用金线银丝细细密绣着缠枝莲纹,行走间光华流转,莲瓣仿佛随风轻曳。乌发被梳成精致的垂鬟分肖髻,发间簪着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的缠枝莲花簪,是母亲在她五岁时便备下的及笄礼,此刻由母亲温柔而郑重地簪入发间,触感冰凉,却带着血脉相连的暖意。

“我的明姝,今日起便是大姑娘了。”林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眼底满是慈爱与骄傲。她轻轻抚平女儿礼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清晨的露珠。

沈明姝望着镜中母亲温婉的眉眼,还有镜旁父亲沈文渊含笑注视的目光,心头被一种温热的、近乎满溢的幸福填满。幼弟沈明轩在乳母怀里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试图抓住姐姐鬓边垂下的流苏。

“母亲……”沈明姝脸颊微红,带着少女独有的娇羞与对未来朦胧的憧憬,“女儿只愿父母康健,明轩平安长大,我们一家……永如今日般和乐。”

“傻孩子,”沈文渊捋须轻笑,儒雅清隽的脸上满是宠溺,“今日之后,更要谨言慎行,知书达理,方不负我沈家门楣。爹娘所求,亦不过是你们平安喜乐。”

吉时将至,管家在门外恭敬通禀。沈文渊携了妻女的手,林氏抱着明轩,一家西口在仆婢簇拥下,穿过重重庭院,走向前厅。

前厅早己高朋满座。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醇厚酒气以及各色精致糕点的甜香。宾客们华服美饰,言笑晏晏,恭贺声不绝于耳。沈明姝跟在父母身后,感受到无数目光落在身上,有欣赏,有赞叹,有探究。她微微垂首,仪态端庄,努力维持着世家贵女的从容,只有袖中微微汗湿的手指,泄露了一丝少女的紧张与兴奋。

赞者唱礼,正宾为沈明姝加笄,吟诵祝词。一切庄重而神圣。当她缓缓抬起头,接受众人祝福的目光时,眼中闪烁着对未来无限可能的期冀光芒。她仿佛看到自己循着母亲的路,觅得良人,相夫教子,在父母的庇护下安稳度日,如同这厅中盛放的牡丹,雍容美好。

然而,命运的獠牙,总在最美好的时刻骤然显露。

“砰——!”

一声巨响,并非礼乐,而是府邸厚重的大门被暴力撞开的轰然之声!紧接着,是利刃出鞘的刺耳嗡鸣和护卫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什么人?!”

“保护大人!保护小姐!”

“啊——!”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方才还弥漫着喜庆祥和的大厅,瞬间被惊恐的尖叫、杯盘碎裂的刺响和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所淹没!

一群蒙面的黑衣人如同地狱涌出的恶鬼,手持森冷长刀,悍然闯入。他们训练有素,动作迅捷狠辣,见人便砍,毫不留情!方才还在举杯谈笑的宾客,转眼间成了刀下亡魂,温热的鲜血喷溅在精美的地毯、梁柱,甚至沈明姝刺目的红裙之上。

“明姝!!” 母亲林氏凄厉的呼喊撕裂了混乱的喧嚣。沈明姝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猛地向后一推,踉跄着跌倒在地。她惊恐地抬头,正好看到父亲沈文渊抽出腰间装饰性的佩剑,怒吼着挡在她和母亲身前。

“文渊!!” 母亲扑了过去。

下一秒,一柄闪着寒光的刀锋,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父亲单薄的胸膛!鲜血如同最残酷的泼墨,瞬间染红了他青色的官袍,也溅了沈明姝满头满脸。那温热、粘腻、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顺着她的额头、脸颊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父亲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那些黑衣人,里面充满了愤怒、不甘,还有……对她最后的不舍与担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大股大股的血沫涌出。

“爹——!” 沈明姝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嘶鸣,却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她想扑过去,身体却僵硬得如同被冻住。

“快走……明姝……走啊!” 母亲林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抱住一个挥刀砍向沈明姝的刺客的腿,用身体为女儿争取了刹那的时间。她头发散乱,额角不知何时撞破,鲜血蜿蜒而下,染红了半边脸颊,眼神却异常决绝,死死地盯着女儿,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活下去!报仇!!”

话音未落,另一柄刀无情地斩下!

“娘——!!” 撕心裂肺的痛楚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沈明姝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

她看到母亲的身体软软倒下,那双永远盛满温柔的眼睛,最后定格在望向她的方向,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刻骨的恨意。混乱中,母亲的手似乎挣扎着朝她这边探了一下,一个冰凉的东西被塞进了她因跌倒而散开的裙裾褶皱里。

“小少爷!!” 乳母的惨叫声紧接着传来。沈明姝目眦欲裂地转头,看到幼弟明轩小小的身子被一个黑衣人像丢弃垃圾一样甩开,重重撞在坚硬的廊柱上,再无生息。那双不久前还好奇地抓着她流苏的、乌溜溜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映照着满厅的血色地狱。

世界,在沈明姝眼前崩塌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轰鸣。所有的色彩都褪去了,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刺目的、令人窒息的红!父亲倒下的身影,母亲最后的眼神,弟弟小小的身体……像最恶毒的烙印,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求生的本能,在极致的绝望和恨意中,如同被冰水浇灌的残烛,骤然爆发出一点微弱的火星。

混乱!到处都是混乱!宾客的哭喊奔逃,刺客冷酷的追杀,仆婢无头苍蝇般的乱撞。

沈明姝趴在地上,脸上、身上沾满了亲人的血和地上的尘土。她像一只濒死的幼兽,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朝着记忆中离此不远的、摆放祭祀大香炉的角落爬去。那尊一人多高的青铜香炉,底部与地面留有一道狭窄的缝隙。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过去的,尖锐的碎瓷片划破了她的手掌和膝盖,染血的礼服成了沉重的拖累。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不能死!活下去!报仇!为爹娘!为明轩!

她像一尾滑溜的鱼,在混乱和杀戮的缝隙中,将自己蜷缩成最小的一团,屏住呼吸,挤进了那狭窄、冰冷、弥漫着陈旧香灰味的缝隙里。浓重的血腥味和火油味(不知是谁打翻了灯烛)混合着香灰,呛得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用剧痛阻止即将冲口而出的呜咽和咳嗽。

外面,杀戮仍在继续。

她听到刀锋砍入骨肉的闷响,听到濒死的哀嚎,听到蒙面人冷酷而简短的指令:

“沈文渊己死!目标清除!”

“搜!找到那件东西!”

“财物清点,动作快!”

她听到熟悉的管家沈忠悲愤的怒吼:“你们这群畜生!老爷待你们不薄!天理昭昭……” 怒吼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身体倒地的沉重闷响。

她听到昔日对她嘘寒问暖的叔父沈文忠(父亲的庶弟)那带着谄媚和贪婪的声音响起:“各位好汉,辛苦了!东西……东西肯定在书房暗格里!这府里的账册田契,小人……小人都知道在哪!还有库房钥匙……”

“二老爷,您放心,答应您的,一分不少。” 一个沙哑的男声回应道,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沈明姝的身体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滔天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原来如此!原来这场灭门惨祸,竟有豺狼引路!是她的亲二叔!为了家产?为了她无意间曾听父亲提起过的、可能存在的某件“东西”?还是为了攀附什么人?

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粗糙的青砖缝隙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尖传来的剧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泪水混合着血污在脸上肆意流淌,却流不尽心头那蚀骨的恨!她死死地咬住下唇,首到满口血腥,硬生生将所有的悲鸣都咽了回去。

外面是仇人瓜分她家业的狞笑,是翻箱倒柜的嘈杂,是亲人和无辜者尚未冷却的尸体。

她蜷缩在黑暗的香炉底,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至亲的鲜血浸泡着。那支母亲亲手簪上的缠枝莲花金簪,不知何时掉落,冰冷的簪尖抵着她的腰侧。她颤抖着手,摸索到裙裾里母亲塞给她的那个冰凉物件——一枚触手温润、此刻却沾满母亲鲜血的羊脂白玉佩,上面刻着沈家的族徽:一朵小小的、盛开的莲花。

玉佩被她的掌心焐得温热,那温热的触感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活下去。

报仇。

沈文忠……还有那些蒙面人背后的指使者……

一个都不能放过!

滔天的恨意如同最冰冷的地狱之火,在她被鲜血浸透的心底疯狂燃烧。那曾经明媚如春光、只知诗书礼仪的沈明姝,在这一日,在她及笄的这一天,被至亲的鲜血和背叛彻底埋葬。

灰烬之中,一朵名为“复仇”的恶之莲,悄然探出了它淬血的尖芽。

香炉外,喧嚣渐止,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有人朝香炉这边走来。沈明姝屏住呼吸,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只有那双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睛,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