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灰扑扑的砖墙在冬日的天光下肃穆依旧。
林怀瑾踏入哲史系的教室,昨日街头宪兵皮靴碾碎传单的刺耳声响、日语广播的嚣张气焰、飞机阴影掠过头顶的冰冷窒息感,仍在神经末梢隐隐作痛。
低低的议论声围绕着“热河危急”和血腥镇压,空气滞重凝涩,每张年轻的面孔都刻着惊惶、悲愤与无力。
前门被推开,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山本义雄教授走了进来,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无形的压迫感随之弥漫。
他身后跟着拘谨的日本助教,捧着一台沉重的电影放映机和胶片盒,金属外壳闪着冷光。
“诸君,早。”
山本字正腔圆的汉语带着刻意的优雅。回应他的是冰冷的沉默,只有前排几个穿着考究、神情疏离的学生敷衍点头。
林怀瑾认出其中一人是昨日冷眼旁观的油头男生,他旁边的女生正低头摆弄镀金坤表。
山本毫不在意,踱到讲台中央,声音陡然拔高:“今日之东亚,正经历伟大变革!腐朽旧秩序崩塌,充满活力与希望的新秩序,如旭日般在满洲冉冉升起!这,就是大日本帝国与满洲国携手共建的‘王道乐土’!是黄种人摆脱西方殖民枷锁、实现复兴的辉煌起点!”
助教按下开关,雪亮的光柱刺破教室昏暗,投射在白布幕上。影像跳动:辽阔的东北平原,翻滚的金色麦浪;冒着浓烟的工厂烟囱林立,崭新的机器轰鸣;笔首宽阔的公路上奔驰着卡车;穿着整洁制服的日本工人笑容满面,身着满洲国协和服的中国农民和孩子表情僵硬地挥手。激昂的日语旁白歌颂着“建设成就”,生硬的中文字幕打出:“丰饶的满洲”、“工业的飞跃”、“日满协和、五族共荣”。
山本狂热地充当解说:“看!这就是帝国圣战带来的福祉!秩序!效率!进步!帝国军人用铁与血,为混乱贫瘠的土地带来新生!亚洲新纪元的曙光!”他反复强调着“圣战”、“新秩序”、“皇军赫赫武功”。前排的亲日学生发出几声油滑的赞叹。
林怀瑾胃部一阵翻滚,两世为人依旧有些看不惯这种丑恶的嘴脸。
那些光鲜影像在他眼中无比扭曲——他仿佛看到被强征土地流离失所的农民眼中的绝望;看到中国劳工在刺刀皮鞭下佝偻的身影;看到铁路沿线冰冷的碉堡和炮楼!
山本的宣讲是在伤口上撒盐,在国耻上涂抹脂粉!他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
山本沉浸在自我构建的图景中,指着幕布上“日满亲善”庆典的画面——日本军官与满洲国官员握手,台下是被驱赶来的、表情木然的中国民众。
“诸君请看!九一八事变,并非某些别有用心者宣扬的‘侵略’!这是帝国迫不得己的自卫之举!是腐朽旧中国政府无能、排日、纵容匪患,威胁帝国权益与日侨安全!帝国皇军出于神圣责任,为保护侨民、维护东亚和平,断然采取行动!这是正义的膺惩!是秩序的恢复!是混乱走向新生的阵痛!”
他扬起下巴,语气斩钉截铁,“历史终将证明帝国此举的伟大!任何污蔑圣战的言论,都是无知与亵渎!”
“正义的膺惩?维护和平?”
一个冰冷、清晰、带着金属般质感和压抑怒火的声音,如惊雷炸响!瞬间撕裂了虚伪的狂热!
所有目光唰地聚焦到站起的林怀瑾身上!
他身姿笔挺如标枪,脸色因愤怒而苍白,眼中燃烧的火焰首刺讲台!
山本的演讲戛然而止。脸上神圣的光晕碎裂,转为惊愕与难以置信的愠怒。他猛地转头,淬毒般的目光狠狠盯在林怀瑾脸上。
真空般的死寂笼罩教室。只有放映机单调的嗡嗡声和胶片转动的沙沙声。幕布上虚假的画面跳动,无比讽刺。
林怀瑾迎着山本的目光,字字如刀锋:
“山本教授,您口中的‘自卫之举’,是指1931年9月18日夜10点20分,日本关东军自行炸毁沈阳柳条湖南满铁路路轨,反诬中国军队吗?”
“您所说的‘保护侨民’,是指随即炮轰东北军北大营,数月内占领沈阳、长春、哈尔滨等数十城,屠杀数万无辜军民吗?”
“您所谓的‘新秩序’,是指扶植傀儡政权,掠夺东北煤矿、铁矿、森林、粮食,奴役三千万同胞吗?!”
每一个问句,都引述着后世铁证还原的真相!每一个数据,都如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血淋淋的真相被赤裸裸撕开!幕布上的“繁荣”苍白如闹剧!
“九一八,就是蓄谋己久、彻头彻尾的侵略!是赤裸裸的强盗行径!是中华民族永世难忘的国耻!”林怀瑾的声音轰然回荡!
死寂更深重!空气粘稠如胶!
学生们僵如石雕,有人张着嘴,有人指节发白,有人眼中蓄满滚烫泪水。
巨大的震惊与爆炸性的悲愤在胸腔冲撞!前排亲日学生脸色难看,油头男生眼神闪烁,女生脸上精致的妆容掩不住慌乱。
山本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冻结成万年寒冰,只剩下骨髓发冷的阴毒。助教手忙脚乱关掉放映机,幕布一片惨白,映着他扭曲的脸。
他踱到讲台边缘,身体前倾,毒锥般的目光死死盯住林怀瑾。空气温度骤降。
“林怀瑾……同学。”
山本声音压得极低,砂纸摩擦般沙哑,每个音节都从冰窖挤出,“年轻人,有热血……是好的。”语调带着居高临下的“宽容”,“但历史……需要沉淀。更需要……智慧。”
他加重“智慧”二字,嘴角牵起冰冷彻骨的弧度。
“有些话,”声音压成气声,却带着千钧之力,“说出来前,先想想……后果。”
他微微歪头,镜片反射冷光:“慎言,方能……平安毕业。平安……一生。”最后两字用气息吐出,阴森可怖。那冰冷的眼神在林怀瑾脸上停留三秒,如同丈量。
“下课。”山本吐出两字,抓起讲义,转身大步离开。助教连滚带爬追出。
沉重的关门声如丧钟余音,在死寂中回荡。
凝固的空气松动一丝,更大的压抑如潮水涌来。学生们僵坐,面面相觑,眼神充满震惊、后怕与担忧。
“他……他完了……”油头男生细若蚊蚋的声音带着颤抖,对旁边脸色发白的女生低语,“林怀瑾……怎么敢……山本教授可是……”他做了个隐晦指向窗外的动作。
“林家……怕是要倒大霉了……”另一个压低的声音接上,充满恐惧,“山本教授那话……是赤裸裸的威胁!林家在北平……能顶得住日本人的手段吗?”恐惧如瘟疫蔓延。
“是啊……听说山本跟宪兵队特高课……”
“祸从口出啊!林家……”
“嘘!小声点!”
林怀瑾依旧站着,如冰封雕塑。
山本那毒蛇吐信般的威胁——“慎言,方能平安毕业。平安……一生。”——每个字如冰锥凿刺耳膜。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掌心西个深陷带血的月牙形指甲印传来火辣刺痛。
林怀瑾沉默地弯腰,机械地捡起散落的书本,纸张的窸窣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当他拿起《中国近代史纲要》,封面的冰冷让他指尖微颤。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掠过担忧、恐惧、疏离的眼神,投向紧闭的门。
门外,是灰暗的天空,是日机的无形阴影,是宪兵皮靴踩踏传单的刺耳声响,是山本冰冷背影所代表的恐怖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