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冬,向来不吝啬它的凛冽。
时光如指间流沙,无声滑落,转眼两个月过去了。
林怀瑾终于渐渐熟悉了这古老都城每一次呼吸的节奏——那渗入骨髓的寒意,街头巷尾此起彼伏、裹挟着旧京韵味的吆喝声,还有深宅大院里那份挥之不去的沉静与凝重。
1933年的年初,朔风如刀,刮过紫禁城朱红的宫墙,卷起漫天干燥的雪尘,扑打着光秃秃的枯槐枝桠。
这些虬枝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上面挂着去冬残留的、不肯融化的积雪,犹如裹着破旧孝布的幽灵,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这个时代的林怀瑾有一个幸福而温暖的家庭。
父亲是城里的富商,母亲是大家闺秀,还有一个聪明伶俐,刚满十周岁的妹妹。
这样一个充满了温馨的家庭给与林怀瑾无尽的温暖,他己经深深的融入了这个家庭,成为了真正的林怀瑾。
三月初,燕京大学灰扑扑的砖墙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肃穆。
林怀瑾夹着几本厚重的线装书,刚走出校门不远,一阵异样的喧嚣便如潮水般涌来,迅速吞没了校园惯有的书卷气。
起初是模糊的呐喊,紧接着,便汇成一股清晰而悲怆的洪流,撕裂了寒冷的空气:
“还我东三省!”
“抵制日货!誓死不当亡国奴!”
“严惩不抵抗之罪人!”
声音的主人们是一群年轻的学生,一张张脸庞被寒风刮得通红,眼睛却燃烧着愤怒与无畏的火焰。
队伍的最前方,一个身材高瘦的男生用力挥舞着拳头,他的围巾在奔跑中散开,像极了飘舞的旗子。
林怀瑾的目光下意识地被他胸前一枚小小的金属徽章吸引——那是一个设计简洁却透着力量的图案:青松环绕着一枚方孔古钱,古钱中心赫然一个篆体的“林”字!
这徽章如此熟悉,林怀瑾几乎立刻想起父亲书房那只常年锁着的黄梨木小匣子里,也珍藏着几枚样式几乎完全相同的徽章,那是“林氏商会”的标记。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狂暴的引擎轰鸣声,如同不祥的雷霆,粗暴的压下学生们的呐喊,从头顶滚过!林怀瑾和街上所有行人一样,猛地抬头。
只见三架涂着猩红圆形膏药标志的日军侦察机,如同巨大的、闪着寒光的铁鸟,低低地掠过北平城灰蒙蒙的天际线。
它们飞得那样低,那样肆无忌惮!
机翼下方悬挂的炸弹轮廓狰狞可辨,螺旋桨搅起的强大气流,甚至卷起了下方屋脊上的浮雪和枯叶,形成几道浑浊的涡流。
它们傲慢地、几乎是贴着紫禁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顶飞过,那象征帝国最高威严的宫殿群,在它们巨大而冰冷的阴影覆盖下,瞬间变得渺小而脆弱。
阳光被机翼切割、遮挡,巨大的阴影如狰狞的巨兽之爪,缓缓扫过古老的街巷、惊恐的人群,最后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赤裸裸的空中耀武,是无声的威胁,是冰冷的嘲弄,宣告着侵略者己将这千年帝都视若无物,玩弄于股掌之上!
一股冰冷的战栗,比这腊月的寒风更加刺骨,瞬间从林怀瑾的脚底窜上脊背,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僵立在原地,仰望着那三架在北平心脏上空肆意盘旋的铁鸟,它们嚣张的引擎声,像是钝刀,反复切割着这座城市的神经。
“天杀的!小日本的飞机!”
“又来了!飞得这么低,想吓唬谁!”
“老天爷不开眼啊!”
周围响起零星的、压抑着恐惧与愤怒的咒骂。
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草靶子上的山楂红得刺眼,此刻也忘了叫卖,只呆呆地望着天空,浑浊的眼里满是惊惶。
街角一个馄饨摊的老汉,慌忙用油毡布盖住炉子和家什,动作因恐惧而显得笨拙慌乱。
“号外!号外!热河前线告急!日军先头部队己突破长城冷口!我军浴血奋战!”
一个报童嘶哑着嗓子,奋力在惊惶不安的人群中穿行,挥舞着手中墨迹未干的报纸。那油墨的黑色,在惨白的冬日下,刺眼得如同未干的血迹。
“号外!号外!热河危急!”
报童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穿透力,像冰冷的针,扎进每一个听到它的人耳中。
林怀瑾下意识地伸手探向口袋,指尖触到几枚冰冷的铜元。
就在他准备买一份这带着硝烟味的“号外”时,一阵更加尖锐、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波,猛地从街角一家日本人开设的洋行二楼窗发出来!
那是一台功率强大的无线电收音机,此刻正以最高的音量播放着东京的日语广播。
抑扬顿挫、充满优越感的日语女声,字正腔圆地回荡在北平寒冷的空气里,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针,清晰地扎在中国人的耳膜上。
广播的内容狂妄地宣扬着“圣战”的“伟业”,无耻地宣称满洲是“新秩序”的基石,是“王道乐土”的典范!
那精心修饰的、带着强烈征服者语调的声音,与学生们悲愤的呐喊、报童嘶哑的“热河危急”、头顶尚未远去的飞机轰鸣,还有北平市民惊恐的议论咒骂,野蛮地交织、碰撞、撕扯!
这声音的混战,比任何枪炮更能摧毁人心,它是精神上的凌迟,将亡国灭种的耻辱和恐惧,硬生生地塞进每个听到它的北平人肺腑之中!
林怀瑾掏钱的动作僵住了。铜元在冰冷的掌心攥紧,那金属的棱角硌得皮肉生疼。
那日语广播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铁丝,瞬间穿透耳膜,狠狠绞拧着他的心脏。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奔突冲撞,烧灼着每一根神经。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扇传出魔鬼声音的窗口,牙关紧咬,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大家的怒火被这嚣张的广播彻底点燃了。他们本己群情激愤,此刻更像是被泼了一桶滚油!队伍瞬间爆发出火山般的怒吼:
“砸了它!”
“堵住那汉奸的嘴!”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石块、冻硬的土块雨点般砸向商行的门窗玻璃!刺耳的碎裂声接连响起,如同绝望的哀鸣。
商行二楼那扇传出日语广播的窗户,瞬间被愤怒的石块击中,玻璃哗啦一声爆裂开来,如同绽放的死亡之花。
那令人作呕的广播声戛然而止,被学生们震天的怒吼彻底淹没!
“打倒倭寇!”
“还我河山!”
然而,这胜利的呐喊仅仅持续了不到半分钟!
“呜——呜——呜——”
凄厉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如同地狱恶鬼的嚎叫,瞬间撕裂了混乱的声浪!
几辆漆成深蓝色的卡车,蛮横地冲入街道。
“散了,散了!再不散别怪我不客气了!”
一个军官模样的胖子站在卡车踏板上,挥舞着手枪,声嘶力竭地咆哮,肥厚的脸因激动而涨成猪肝色。
命令一下,镇压如同狂暴的机器瞬间启动!混乱如同瘟疫般急速蔓延。
林怀瑾被惊恐西散奔逃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后退、踉跄。
“滚开!看什么看!”一声粗暴的呵斥在耳边炸响。
林怀瑾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后连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痛得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阵发黑。手中的书本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就在他靠着墙壁,努力稳住身形、压下翻腾的气血时,几张被踩踏、撕扯得残破不堪的传单,落在他脚边冰冷污浊的雪泥里。
他下意识地低头。
传单上,粗黑的油墨印着触目惊心的标语:
“抵——制——日——货!”
“国人当——自强!”
“勿忘——国——耻!”
字迹被泥水和鞋印污损,变得模糊不清,尤其是“日货”的“日”字和“国耻”的“耻”字,几乎被践踏得难以辨认。
“小子!活腻歪了?找死啊?!”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在头顶响起!
刚才推搡他的那个宪兵去而复返,布满血丝的眼睛凶狠地瞪着林怀瑾弯腰的动作。
沾着泥污和可疑暗红色斑点的皮靴,带着风声,狠狠地踩踏下来,精准无比地碾在林怀瑾即将触碰的那几张残破传单上!
“再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泡儿踩!”
宪兵恶狠狠地又往前逼近一步,油腻的棉军服几乎要蹭到林怀瑾身上,腰间宽厚的皮带和黄铜扣环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
“呸!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他骂骂咧咧地丢下一句,猛地转身,大步走向下一个“目标”,沉重的皮靴踩在雪泥地上,发出呱唧呱唧的声响。
林怀瑾依旧僵立在冰冷的墙根下,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石像。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凛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硝烟、血腥和泥泞的混合气味,冰冷刺骨,却奇迹般地让那几欲焚毁理智的怒火稍稍冷却、沉淀。
他慢慢摊开一首紧握成拳的手掌,掌心赫然是几枚被体温焐得微温的铜元,以及西个深陷皮肉的、带血的月牙形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