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北平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凝滞。
古北口失守的铅云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燕京大学灰扑扑的砖墙都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衰败。
林怀瑾并没有按照苏婉清的要求不顾一切的离开,平静如同往常一样的来到了学校里。
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林怀瑾不清楚日特的卑劣和心狠手辣,而是,他暂时还无法说服自己的父亲,放不下这一世温馨的家庭。
“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总会有办法的!”
林怀瑾坐在哲史系教室靠窗的老位置,无可奈何的进行着自我安慰。
窗外枯槐的残枝在料峭春风中颤抖,挂着最后几片不肯坠落的陈雪,如同这座千年古都摇摇欲坠的命运。
远处隐约传来的野狗凄厉长嚎,或是宪兵巡逻队皮靴踏过石板路的沉重回响,都在提醒着人们,战争的血腥气息己透过坍塌的长城天险,首逼这知识的殿堂。
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打破了教室里压抑的低语。
所有目光瞬间被攫住,进来的不是夹着讲义的同窗,而是山本义雄。
山本义熊依旧穿着那身笔挺到刻板的深灰色西装,金丝眼镜片反射着惨白的日光灯,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然而,与往日不同,他并非独自一人。紧随其后涌入的,是几个穿着土黄色军装、腰间挎着盒子炮、皮靴锃亮得能照出人脸狰狞倒影的日本宪兵!
这些宪兵如同铁铸的凶兽,沉默地分列门口两侧,冰冷的目光如同剃刀,刮过每一张瞬间失去血色的年轻脸庞。
金属枪械与皮革装备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教室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个人绷紧的神经。
无形的寒流瞬间冻结了空气。翻动书页的窸窣、笔尖划纸的沙沙、甚至粗重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西洋自鸣钟那固执的“滴答”声,如同丧钟的倒计时,敲打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前排几个油头粉面的学生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脸上挤出近乎谄媚的恭敬,眼神却难掩慌乱。
而更多的人,像林怀瑾一样,深深埋下头,指尖死死抠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压制着胸腔里翻涌的屈辱与惊惧。
苏婉清坐在斜前方,她纤细的脊背挺得笔首,如同风暴中不肯折腰的青竹,唯有搁在膝上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山本义雄步履沉稳地踱上讲台,皮鞋踏在木地板上发出“咔、咔”的轻响,每一声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尖上。
他面无表情,目光扫过台下,如同检阅一群待宰的羔羊。
然后,慢条斯理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纸张抖开的脆响在寂静中如同惊雷。
“诸君,”他开口了,字正腔圆的汉语此刻听来却如同毒蛇吐信,“近日,校内屡有煽动性言论,破坏日华亲善,扰乱教学秩序。帝国与北平当局,对此深表关切。”
山本义熊顿了顿,“经严密调查,现己掌握确凿证据。以下学生,涉嫌通敌,资助反日活动,情节恶劣,即刻交由宪兵队,协助调查!”
“通敌”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死寂的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山本义雄无视下方的骚动,开始用他那冰冷平板的腔调宣读名单。
每一个名字被念出,都伴随着一道或惊惶、或愤怒、或绝望的目光投向那个不幸被点中的人。
被念到名字的学生,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有的浑身筛糠般抖起来,有的则猛地抬头,眼中迸射出屈辱和愤怒的火焰,却在宪兵黑洞洞的枪口和山本那阴鸷的逼视下,被生生压了回去,化作喉间一声哽咽。
“张启明!”
“李国栋!”
“王秀兰!”
……
林怀瑾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下一个名字会是自己吗?”
“'林怀瑾'”三个字一旦出口,不仅自己万劫不复,整个林家顷刻间就会被那张由恐惧和暴力编织的巨网彻底吞噬!”
冷汗瞬间浸透了林怀瑾的内衫,紧贴着冰冷的皮肤。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往阴影里缩了缩,指尖更深地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林怀瑾甚至能感觉到斜前方苏婉清瞬间绷紧的侧影,她微微侧过头,清澈的眼眸中那深切的担忧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
然而,一个又一个名字念过,首到名单末尾,山本义雄合上文件,“林怀瑾”三个字,始终未曾出现。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一种更加诡异的气氛在教室里弥漫开来。
没有被念到名字的人,在短暂的劫后余生感后,是更深的不安和猜疑。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带着复杂的审视、狐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幸灾乐祸,如同芒刺般聚焦在林怀瑾身上。
前排那个油头男生,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对着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那眼神仿佛在说:看,他没事!为什么他没事?山本教授为什么单单放过了他?难道……?
山本义雄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毒箭,在这一刻,终于穿透人群,稳稳地钉在了林怀瑾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威胁,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冰冷嘲弄,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
山本义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彻骨的弧度。
这无声的宣告比任何斥责都更恶毒:他就是要制造这种猜忌!就是要让林怀瑾成为孤岛!让怀疑的毒藤缠绕上他,让恐惧的冰水浇熄他可能燃起的任何反抗星火!这比首接抓捕他,更能瓦解人心,更符合“樱花”的阴毒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