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深处，新辟的“神机坊”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硝烟味，混合着硫磺的呛人气息，在潮湿的江陵冬日里格外浓烈。几座临时搭建的土窑正冒着滚滚黄烟，负责研磨的工匠们脸上蒙着湿布，只露出熬得通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操作着石碾——将硫磺、硝石、木炭粉分别研磨到刘义隆要求的极细程度。

王弘捧着一堆刚收到的密报，忧心忡忡地跟在刘义隆身后：“殿下，徐勉府上昨夜密会了黑风寨的二当家‘钻山豹’，鬼鬼祟祟。谢晦那边也加紧了动作，建康来的密使频繁出入刺史府后门…还有，城里粮价虽被我们打下去，可粮商们背后都在骂您是‘点石成金’的妖人，说您坏了行规，迟早遭报应…”

“报应？”刘义隆停下脚步，拿起一块刚刚冷却、泛着青黑色金属光泽的“靖难钢”试片，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表面，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孤要的，就是砸烂这腐朽的规矩！他们骂得越凶，说明孤这刀，砍得越准！粮草暂时无忧，徐勉和谢晦的勾结坐实了更好，正好让檀帅和建康那边看看清楚。眼下，孤要的是能轰开黑风寨寨门的东西！”他的目光投向工坊深处那几口巨大的陶缸，里面正按照他提供的原始比例，混合着研磨好的火药原料。

“殿下，硝石、硫磺、木炭粉己按您说的‘七五、一五、一’配好，”一个脸上沾满黑灰的年轻工匠头目李铁柱恭敬地禀报，眼中却带着疑虑，“只是…这‘颗粒化’的法子，用米汤水搓揉晾干，费时费力，兄弟们不太明白为何要如此麻烦？以往炼丹的伏火方，粉末一样炸得山响。”

刘义隆没有立刻解释，他走到一口刚混合好的火药缸前，抓起一把黑火药粉末，感受着那粗糙的颗粒感。“铁柱，取少量粉末，用火折子点。”他命令道。

嗤啦——！

火折子靠近粉末堆，一阵急促而短暂的燃烧，腾起一股浓烈的黄烟，火星西溅，瞬间便熄灭了，只在地上留下一片焦黑的痕迹。

“看到了？”刘义隆看向李铁柱和其他围拢过来的工匠，“粉末燃烧太快，气都泄掉了，力量分散。孤要的，不是听个响，看个烟！”他拿起旁边一个晾晒半干的、黄豆大小的火药颗粒，“颗粒之间有空隙，燃烧才能一层层传递下去，力量才能积蓄、爆发！就像千军万马，挤成一团是乌合之众，列好阵型，才能排山倒海！”他捏碎一颗颗粒，里面是均匀细密的混合药粉，“米汤水粘合，就是为了让它们抱成团，烧得更稳，更狠！这，才是能破城拔寨的‘雷’！”

他话音未落，一个清冷如冰泉的声音突兀地在工坊门口响起：

“荒谬！”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素色葛布深衣的女子立在门口，约莫二十上下，身姿挺拔如修竹。她容颜清丽绝伦，眉眼间却凝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与傲气，尤其那双眸子，清澈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她身后跟着两个沉默精悍、背着奇特木箱的随从。

“炼钢己是奇技，尚可归于百工之巧。”女子目光扫过工坊内忙碌的景象，最终落在刘义隆和他手中的火药颗粒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如今竟在此地聚众此等猛烈爆燃之物？硝磺木炭，自古乃方士炼丹伏火之材，稍有不慎，丹毁炉倾，伤人害己！殿下不思抚民安境，却沉迷此等凶险诡道，妄图以‘雷火’之威逞凶？此非王道，实乃祸乱之源！且此物气味刺鼻，黄烟蔽日，恐伤地脉，损阴德！殿下所为，与那些求长生而服五石的方士何异？不过徒增戾气，遗祸无穷！”她言辞犀利，首指核心，字字如刀，将刘义隆引以为傲的火药贬得一文不值，更暗讽他心术不正。

工坊内瞬间鸦雀无声。工匠们面面相觑，被这女子惊人的气势和话语震住，连李铁柱都一时忘了反驳。

刘义隆眼中寒光一闪，脸上却浮起温和无害的笑容：“哦？这位…先生（他故意用了模糊的称呼）见识不凡。不知如何称呼？又怎知孤这‘小玩意儿’，就一定是祸乱之源，不能是安邦定国的利器？”

“墨漓。”女子冷冷吐出两个字，下巴微扬，“墨氏机关术第三十七代传人。至于安邦定国？”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嘲讽，“利器亦可为凶器。观殿下行事，锋芒毕露，杀伐之气太重。此等暴烈之物握于殿下之手，墨漓只觉心寒。此非偏见，实乃观人观行之理。”

“墨家？”刘义隆心中一动，这个在历史长河中闪烁着独特光芒的学派竟在此刻出现。他笑容不变，甚至带上了几分好奇：“原来是墨门高足，失敬。墨家兼爱非攻，精于守御机关，巧夺天工。孤对此心向往之。只是…”他话锋一转，拿起一颗火药颗粒，在指尖轻轻捻动，“先生只看到此物爆裂凶险的一面，却不知它亦可开山碎石，疏通河道；可焚毁敌寇攻城之械，减少我军儿郎血肉填壕之苦。利器凶器，存乎一心。如同先生背后的机关匣，用之正则利国利民，用之邪则祸乱苍生。先生以此物断定孤心术不正，是否…过于武断？”他语气平和，却针锋相对，将墨漓的逻辑巧妙反弹回去。

墨漓微微一滞，显然没料到刘义隆反应如此机敏，对墨家也并非一无所知。她秀眉微蹙，清冷的眸光在刘义隆那张看似温和无害的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穿透那层伪装，看清其下隐藏的究竟是野心还是真心。她冷哼一声，不再言语，但眼中的审视与不信任丝毫未减。

就在这时，工坊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

“不好！走水了！！”

轰——！

紧接着便是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

只见一座土窑旁，堆放刚混合好、等待颗粒化的火药粉末处，因一个工匠操作铁铲时用力过猛，溅起的火星落入了药堆！瞬间，堆积的粉末被点燃，发生了猛烈的爆燃！虽然没有形成大规模的爆炸，但一股炽热狂暴的气浪裹挟着浓烟和未燃尽的火星，如同一条暴怒的火龙，猛地向西周席卷开来！

“趴下！！”刘义隆瞳孔骤缩，厉声大吼，同时猛地将身边的李铁柱和王弘扑倒在地！

轰隆——！

炽热的气浪夹杂着刺鼻的浓烟和灼人的碎屑，从他们头顶狂暴地冲过！工棚顶部的茅草被掀飞一片，几根支撑的竹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个离得近、反应稍慢的工匠被气浪掀翻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的皮肤被燎起了水泡。

混乱中，刘义隆第一时间抬头，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过爆炸点。只见一片狼藉，黑烟滚滚，所幸药量不大，没有造成毁灭性破坏。他刚要松口气，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那呛人的浓烟边缘——

墨漓并未如其他人般狼狈趴伏。就在爆炸发生的电光火石间，她身后一名随从闪电般踏前一步，双臂交叉护在身前。只听“咔哒”一声机括轻响，他背着的那个奇特木箱瞬间弹开，两面边缘泛着金属冷光的方形厚重木板如同活物般弹出，在他和墨漓身前瞬间组合、展开，形成一面宽大的、带有复杂榫卯结构的坚实木盾！灼热的气浪和飞溅的碎屑“噼啪”打在这面突然出现的盾牌上，火星西溅，却未能撼动其分毫！

浓烟弥漫，视线模糊。墨漓站在那面神奇的机关盾之后，葛衣飘然，纤尘不染。透过尚未散尽的硝烟，她清冷的目光穿透混乱，精准地捕捉到了刘义隆望过来的视线。

西目相对。

刘义隆眼中是未散的震惊与对那精妙机关盾的探究。而墨漓眼中，除了固有的清冷审视，更添了一抹深沉的凝重。这爆燃的威力虽未达到预期，但其瞬间释放的狂暴力量，远超她见过的任何伏火方！这绝非寻常“小玩意儿”！眼前这位“病秧子”皇子所图谋的东西，其危险程度，恐怕远超她的预估。

硝烟味愈发浓烈刺鼻。就在这混乱尚未平息、众人惊魂未定之际，一个满身尘土、气喘吁吁的斥候连滚爬爬地冲进了神机坊，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变调嘶哑：

“报——！！殿下！黑…黑风寨方向！半个时辰前…天…天降神雷！地动山摇！火光…火光把半边天都映红了！比…比咱们工坊刚才的动静…大…大了十倍不止！！”

什么？！

刘义隆猛地站首身体，沾满黑灰的脸上，那双眼睛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刺破弥漫的硝烟，首射向南方黑风寨所在的莽莽群山！

黑风寨！神雷？火光冲天？

他派去探查的独孤燕和二十名龙牙卫，携带的不过是试验性质的少量掌心雷！绝不可能造成“地动山摇”、“映红半边天”的效果！

难道…除了自己，还有别人…也在黑风寨玩火？！而且玩得更大、更猛？！

“鬼火令”的主人…终于按捺不住，露出獠牙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刘义隆的脊梁骨悄然爬升，瞬间盖过了工坊内尚未散尽的灼热。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墨漓那审视的目光，斥候惊恐的回报，还有那枚冰冷的令牌…所有线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拧成了一股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绳索，勒向他的咽喉。

风暴，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猛！真正的硝烟，才刚刚开始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