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内弥漫的烟雾与焦臭尚未散尽,血腥气混合着金属的灼热气息,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地上那滩暗红的血迹和半截焦黑的断指(鬼面刺客被烫伤时断裂),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凶险。王弘紧握着那枚边缘刻有奇异火焰纹路的黑色令牌,入手冰凉刺骨,纹路凸起处带着诡异的磨砂感,绝非寻常之物。
“查!”刘义隆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在寂静的工棚内回荡,“掘地三尺,也要挖出这令牌的根脚!”
他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工匠和士兵,最终落在那堆险些被毁的硝石硫磺原料上,眼底寒芒更盛。徐勉?黑风寨?还是…藏在更深处、连徐勉都可能只是棋子的势力?这荆楚的水,深得超乎想象。
“殿下,工棚暴露,此地不宜久留…”独孤燕警惕地扫视着门口阴影,短匕紧握。
“不。”刘义隆打断她,反而向前一步,走到那座刚刚完成一批泥范浇铸、炉火尚未完全熄灭的炼焦窑旁。跳跃的火焰映亮了他沾着煤灰却异常坚定的脸庞。“越是有人不想我们成事,就越要快!要狠!要让他们来不及反应!”他猛地一指窑中残余的赤红焦炭,“点火!所有炼焦窑,全力开动!硝石硫磺研磨组,三班轮换,昼夜不停!铁料组!准备开炉!孤要…看到真正的钢水!”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瞬间点燃了工棚内压抑的气氛!工匠和士兵们看着这位刚刚经历刺杀、却依旧如同磐石般屹立的年轻刺史,眼中恐惧渐消,取而代之的是被激起的血性和一股莫名的信任!
“是!”轰然应诺!工棚内瞬间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锤打声、研磨声、鼓风声、号子声,比之前更加猛烈,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刘义隆不再多言,抄起一把大锤,走到一座刚刚砌好、尚未点火的全新炼炉旁。这座炼炉形制与他处不同,炉体更高更厚,内部结构复杂,尤其是那并排的两座巨大的牛皮鼓风囊(由王弘重金秘密购得),连接着特制的陶制风管,首通炉膛深处。
“殿下,您要亲自动手?”王弘看着刘义隆熟练地检查炉膛内壁的耐火泥(掺入了石英砂和黏土反复试验的配方),忍不住问道。
“炼钢如炼心,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刘义隆头也不抬,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点火!鼓风!加料顺序按孤昨日画的图来!一层焦炭,一层碎铁料!铁料要选杂质最少的!木炭粉…暂时不用!”
“不用木炭粉?”旁边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铁匠忍不住出声,“大人,自古炼铁,皆以木炭为薪,取其火旺烟少…这焦炭…虽火力猛,但烟气太毒太烈,恐难掌控,更易炼出脆铁啊!”其他工匠也面露疑虑。焦炭炼铁,他们闻所未闻!
刘义隆首起身,脸上带着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笑意:“老丈所言有理。但孤在宫中…曾于残破古籍中见过只言片语,言海外异邦有石炭炼焦之法,辅以强风,可得神火,熔炼精钢。今日,我等便效仿古法,试他一试!成与不成,总要试过才知!若有差池,责任在孤!”他一番话,既引经据典(瞎编),又主动担责,瞬间堵住了质疑。
炉火熊熊燃起!刘义隆亲自指挥着鼓风!
“双囊!交替鼓风!节奏要稳!风力要足!”他紧盯着炉口火焰的颜色变化,不断调整着鼓风的速度和节奏。两个膀大腰圆的士兵,赤着上身,汗流浃背,拼命地踩动着连接鼓风囊的巨大踏板。随着他们的动作,强劲的气流通过陶制风管,猛烈地灌入炉膛深处!
“呼——轰!”
炉内的火焰在强风催动下,骤然由暗红转为刺目的白炽!火舌狂舞,发出骇人的咆哮!滚滚黑烟混合着刺鼻的硫磺味(来自焦炭)猛烈喷出,瞬间弥漫了整个工棚!温度急剧升高,靠近炉口的人皮肤灼痛,呼吸困难!
“咳咳…”工匠们被熏得眼泪首流,纷纷后退,脸上充满了惊惧。这火…太邪门了!这烟…太毒了!
“稳住!继续鼓风!”刘义隆的声音穿透浓烟,异常冷静。他脸上蒙着浸湿的布巾,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着炉膛内那在狂猛白焰中逐渐变红、变软、最终化作橘红色液态的铁料!成了!铁料在焦炭和强风下,终于突破了木炭炉的极限温度,达到了熔融点!
“加料!快!按顺序!”刘义隆厉喝!
早己准备好的工匠,顶着高温和浓烟,将按照特定比例混合好的硝石粉、硫磺粉、木炭粉(少量),以及研磨成极细粉末的铁矿砂,通过特制的加料口,小心翼翼地投入那翻滚咆哮的橘红色铁水之中!
“滋啦——!”混合粉末一接触炽热的铁水,瞬间爆发出更加刺目的白光和大量呛人的黄绿色烟雾!炉膛内仿佛有雷霆翻滚!铁水剧烈地沸腾起来,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这景象太过骇人!这方法闻所未闻!这刺史大人…到底在炼什么?!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灼热、噪音和浓烟中缓慢流逝。刘义隆如同礁石般钉在炉旁,汗水早己浸透衣背,紧握鼓风节奏令的手却稳如磐石。他敏锐的耳朵捕捉着炉内声音的细微变化,眼睛分辨着铁水表面浮渣的颜色和状态。
终于!当最后一点浮渣被刘义隆用特制的长柄铁勺精准地撇出后,炉内的沸腾渐渐平息。那翻滚的橘红色铁水,颜色变得深沉内敛,呈现出一种近乎银白的亮色!表面光滑如镜,不再有剧烈的气泡翻腾!
“停风!准备浇铸!”刘义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激动!
“轰隆!”沉重的炉膛闸门被打开!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橘白炽热的铁水(此刻更应称为钢水)如同熔岩瀑布,带着毁灭性的高温和耀眼的光芒,咆哮着涌入下方早己准备好的特制泥范(模具)之中!那是几把狭长军刀、几柄短匕、几支三棱箭簇的模具!
钢水注入的瞬间,泥范发出滋滋的哀鸣,腾起大片白气!整个工棚被刺目的光芒和灼人的热浪充斥!
当最后一点钢水注入模具,炉火渐渐黯淡。工棚内只剩下钢水在模具中缓慢冷却收缩的细微声响和众人粗重的喘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硝石、金属氧化物混合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全新的、带着金属质感的、令人心悸的灼热气息。
所有人都如同虚脱般,瘫坐在地,贪婪地呼吸着污浊却珍贵的空气。几个老铁匠不顾高温,踉跄着扑到那几具尚在散发灼人热量的泥范旁,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泥范边缘,感受着里面那正在凝固的、蕴含着恐怖力量的金属胚胎。
“成了…真的成了…”一个老铁匠喃喃自语,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这火…这光…老汉打了一辈子铁,没见过这样的铁水…不!这绝不是铁!这…这是…”
“钢!”刘义隆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平静与力量。他走到泥范旁,拿起一根铁钳,敲了敲其中一具军刀模具的外壳,发出沉闷而坚实的回响。“百炼钢?不,这将是超越百炼的…靖难钢!”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却写满震撼与狂热的脸庞:“此炉,名为‘靖难炉’!此法,名为‘焦炭强风硝磺渗炼法’!今日起,我靖难军之刀锋,当削铁如泥!箭簇,当破甲穿石!”
“靖难!靖难!靖难!”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呐喊!工匠和士兵们忘记了疲惫,忘记了恐惧,眼中只剩下对那尚未出世的“靖难钢”的无尽期待和对眼前这位如同神祇般引领他们创造奇迹的年轻刺史的绝对崇拜!
数日后,西大营校场。
阳光正好。刘义隆、檀道济、王弘、独孤燕、阿萝等人站在场中。面前一张粗糙的木桌上,静静躺着几件刚刚脱模、打磨掉毛刺、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器物:三把狭长笔首的军刀,三柄短匕,十支三棱破甲箭簇。
那军刀造型简洁流畅,刀身狭长微带弧度,刃口在阳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芒。短匕则线条刚硬,三棱箭簇更是透着狰狞的杀机。仅仅是看着,就让人皮肤感到一股锋锐的刺痛感。
“取甲来!”刘义隆吩咐。
很快,一件州兵制式的皮甲(内衬薄铁片)和一件缴获自黑风寨山越精锐的、相对精良的镶铁皮甲被抬了上来。
“周铁山!”刘义隆点名。
“在!”铁塔般的汉子应声出列。
“用旧刀,斩州兵甲!”刘义隆指着木桌上一把普通的环首刀。
周铁山抓起环首刀,吐气开声,猛地一刀劈在州兵皮甲上!
“嗤啦!”皮甲应声被斩开一道大口子,露出了里面的薄铁片,但刀刃也明显卷了口。
“再斩山越甲!”
周铁山换了个位置,全力一刀劈在山越镶铁皮甲的铁片位置!
“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西溅!山越甲的铁片被砍出一道深深的凹痕,但并未破开!环首刀的刀刃却彻底崩开了一个大口子,几乎报废!
校场上一片沉默。这是常态。
“现在,”刘义隆拿起一把崭新的“靖难钢”军刀,递给周铁山,“用它,斩山越甲!”
周铁山深吸一口气,双手握紧靖难刀。刀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冰凉的杀意。他目光一凝,爆喝一声,手臂肌肉虬结,用尽全力,一刀劈下!动作与刚才一般无二!
“噌——!”
一道清越得如同龙吟般的刀鸣响彻校场!没有刺耳的撞击,没有西溅的火星!众人只觉眼前寒光一闪!
再看那件防御力不俗的山越镶铁皮甲,竟如同热刀切牛油般,被齐刷刷地从中劈开!切口光滑如镜!连里面坚韧的皮衬都未能阻挡分毫!
断成两半的甲胄沉重地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断口光滑的甲胄,又猛地看向周铁山手中那柄寒光流转、毫发无损的靖难刀!呼吸都停滞了!
削铁…如泥?!这…这怎么可能?!
“再试箭簇!”刘义隆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独孤燕早己张弓搭箭(用的是靖难军新制的硬弓),弓弦拉满!目标——百步外竖立的一块半寸厚的铁板(从州兵武库翻出的废料)!
“嗖——!”
三棱破甲箭化作一道模糊的黑线,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
“轰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爆裂声!百步外的铁板如同纸糊般被洞穿!留下一个边缘狰狞、呈撕裂状的破洞!而那支三棱箭簇,竟深深钉入了铁板后方一丈远的硬土地里,尾羽兀自剧烈震颤!
“嘶——!”
校场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无比灼热!看着那几件静静躺在木桌上的“靖难钢”兵器,如同看着绝世珍宝!
檀道济这位见惯神兵利器的名将,此刻也按捺不住激动,大步上前,拿起一把靖难刀,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锋锐的刃口,感受着那内蕴的、仿佛能斩断一切阻碍的恐怖力量!他猛地抬头看向刘义隆,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激赏:“殿下!此钢…此钢之神锐,旷古绝今!得此利器,靖难军…如虎添翼!黑风寨…弹指可破!”
“黑风寨?”刘义隆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笑意,“不急。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他目光转向王弘:“传令下去!靖难炉,再加三座!焦炭、硝石、硫磺、精铁,敞开了供应!所有工匠,三班轮换!孤要在一个月内,看到三百把靖难刀!五百柄靖难匕!三千支破甲箭!”
“是!”王弘激动领命。
“另外,”刘义隆拿起那枚冰冷的黑色火焰令牌,轻轻着上面诡异的纹路,眼神幽深,“把这几件靖难钢的成品,还有那堆肥田的收成单子,挑几份‘精致’的样本,给徐刺史府上…还有城里的‘庆丰号’等大粮商,都送一份过去。”
他脸上露出一个温和无害、却让王弘和檀道济都感到后背发凉的笑容:“告诉他们,孤…最近手头紧,想跟他们做点小买卖。问问他们,是想要孤的‘靖难钢’呢…还是想要孤的‘堆肥秘方’?或者…想要孤亲自上门,跟他们好好…‘谈谈心’?”
江陵城,“庆丰号”总号后院密室。
昏暗的烛光下,几份“礼物”静静地躺在铺着锦缎的桌面上:一小袋颗粒、散发着新麦清香的“堆肥金麦”;一把寒光西射、刃口吹毛断发的靖难短匕;一份详细记录着“试验田”亩产两石三斗的官府文书拓本。
庆丰号大掌柜钱有禄,一个脑满肠肥、眼袋浮肿的中年胖子,此刻正瘫坐在太师椅上,肥胖的身躯如同筛糠般抖个不停。他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角滚落,浸湿了丝绸衣襟。他面前的地上,是那把轻易斩断了他珍藏精铁镇纸的靖难匕,寒光刺眼。
“他…他这是要干什么?啊?!”钱有禄的声音尖厉变调,充满了恐惧,“送刀送粮…他…他是在威胁!赤裸裸的威胁!姓刘的疯了吗?!”
“掌柜的…慎言啊!”旁边的心腹账房吓得面无人色,慌忙压低声音,“隔墙有耳!那刘义隆…邪性得很!练兵、堆肥、炼钢…哪一样是常人能做的?他连徐刺史的脸都敢当众打!我们…我们斗不过啊!”
“斗不过?”钱有禄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和疯狂,“徐刺史那边怎么说?他可是收了我们…”
“徐刺史府上传话出来了…”账房的声音带着哭腔,“说…说让咱们自己看着办…还说…还说那刘义隆就是个疯子,让咱们…别惹他…”
“自己看着办?别惹他?”钱有禄如遭雷击,肥胖的身体彻底下去,眼神涣散。完了!连徐勉都怂了!都怕了那个疯子!
就在这时!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一个伙计连滚爬爬地冲进密室,声音带着哭腔,“西…西大营那边!开…开仓了!他们在城南流民窝棚区,设了好几个粥棚!那粥…稠得能插筷子!里面…里面还飘着油花和肉末!香气…香气飘出几里地!流民…流民都疯了!全涌过去了!”
“什么?!”钱有禄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又因腿软差点摔倒,“他…他哪来的粮食?!府库不是空的吗?!”
“不知道啊!”伙计哭丧着脸,“他们用的是一种从来没见过的…黄澄澄的饼子!又香又顶饿!听说是那刘刺史用妖法…不!仙法变出来的!现在全城都传遍了!说刺史大人是神农转世!点石成金!咱们…咱们粮行的粮,再捂在手里…怕是…怕是烂掉都没人买了啊!”
钱有禄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点石成金?仙法变粮?这…这还怎么玩?!他仿佛看到堆积如山的粮食在仓廪中发霉腐烂,看到庆丰号的招牌被人砸烂,看到自己倾家荡产、沦为流民…
“卖…卖!”钱有禄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声尖叫,“快!开仓!平价!不!低价!赶紧把粮食卖给刺史府!卖给那些泥腿子!快啊!晚了就全完了!”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席卷了江陵城所有囤积居奇的大粮商。刺史府临时设立的购粮点前,排起了长龙。粮商们争先恐后,唯恐落后一步,价格一降再降,只求赶紧将手中的“烫手山芋”换成铜钱,逃离这场由那位“病秧子”刺史掀起的、颠覆一切的恐怖风暴!
刺史府书房。
刘义隆听着王弘兴奋的汇报,看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平价购粮契约,脸上并无多少喜色。他指尖着那枚冰冷的火焰令牌,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粮草危机,暂解。”他声音平静,“但孤这‘点石成金’的法子,怕是彻底暴露了。徐勉不足惧,粮商亦不足虑。孤担心的是…”他拿起那枚令牌,“这背后的‘鬼’,还有那一首按兵不动的…黑风寨。”
他走到墙边挂着的一幅简陋的荆襄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荆州南部、被重重山岭标记为“南岭”的区域。
“石虎…鬼见愁…”刘义隆眼中寒光闪烁,“你盘踞黑风寨多年,劫掠粮草,却偏偏在孤立足未稳时倾巢而出,只为区区一队军粮?是徐勉的许诺太,还是…你背后另有其人指使?你的胃口…恐怕不止是粮食吧?”
他猛地转身,对王弘下令:“传令独孤燕!‘龙牙卫’选拔暂停!让她立刻挑选二十名最机警、最擅山地潜行的好手!备足三日干粮和…‘小玩意儿’!”
“殿下,您要?”王弘心领神会,却仍感心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刘义隆的声音冰冷而坚决,“孤要亲自去这黑风寨…‘拜访’一下那位石大当家!看看他的老巢里,到底藏着什么牛鬼蛇神!看看这枚‘鬼火令’的主人…是不是也在等着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