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泪洗残妆·暗涌之信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从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源源不断地渗入林清清的西肢百骸。她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在寒风中的雏鸟,背靠着翻倒的冰冷椅背,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余波和脱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她紧咬的唇齿间溢出,在空旷死寂的巨大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凄凉和微弱。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刷着她苍白冰冷的脸颊,混合着之前干呕留下的污迹,在光洁的地面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狼狈的痕迹。她死死攥着左手,指甲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灵魂深处那被生生撕裂的剧痛——母亲没死。这个颠覆性的认知,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地、残忍地在她最脆弱的心尖上来回切割。

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刻骨的仇恨、颠沛流离的苦难、午夜梦回的锥心之痛……原来,竟可能建立在最残酷的谎言和抛弃之上?

为什么?

那个记忆里温柔浅笑的母亲,那个哼着摇篮曲哄她入睡的女人……为什么要抛下她?为什么让她独自面对林振雄的冷酷和林婉心母女的恶毒?为什么在她最绝望、最需要依靠的时候,杳无音讯?

巨大的委屈和被至亲背叛的剧痛,如同冰冷的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她恨林振雄,恨林婉心,可此刻,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恨意,如同黑暗的潮水,涌向了那个记忆中温柔的身影——苏晚晴。这恨意如此汹涌,却又伴随着一种无法割舍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孺慕和渴望,两者疯狂撕扯,几乎要将她的意识彻底搅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哭泣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抽搐和胸腔里沉闷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噎声。喉咙干涩灼痛得如同吞下了火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旁边地面上的那瓶矿泉水和消毒湿巾上。傅政白留下的。

屈辱感再次尖锐地刺痛了她。她厌恶这种被施舍、被掌控的感觉!她不想碰他留下的任何东西!她想把这一切都狠狠砸碎!

然而,身体的本能却背叛了意志。喉咙深处那火烧火燎的干渴,如同最原始的召唤。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不甘和屈辱,伸出了那只沾满泪水和污迹、冰凉僵硬的手。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塑料瓶身,激得她微微一颤。她费力地拧开瓶盖,动作笨拙而僵硬。冰凉的液体滑过干裂灼痛的嘴唇,流入如同沙漠般焦渴的喉咙。那清冽的滋味,短暂地压下了灼痛,也带来一丝微弱的、生理上的慰藉。她贪婪地吞咽着,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却无法浇灭心中那团焚烧一切的烈焰。

喝完水,她拿起那包消毒湿巾。冰凉的湿巾带着刺鼻的酒精味,用力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污迹和干涸的呕吐物残留。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带来刺痛感,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一遍遍地擦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仿佛要将这狼狈不堪、脆弱崩溃的自己彻底擦掉!

擦干净了脸,她撑着冰冷的椅背,用尽全身的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如同灌满了铅,虚软得随时会再次跌倒。她扶着椅背,深深吸了几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巨大的落地窗外,天空依旧被浓重的铅灰色乌云覆盖,光线昏暗。会议室里一片狼藉:翻倒的座椅,地上未干的水渍和泪痕,投影屏早己熄灭,巨大的空间空旷得如同冰冷的坟墓。只有她一个人,站在这象征着林氏权力巅峰的废墟中心,像一只迷途的孤魂。

傅政白在哪里?在休息室里?在看着她这副狼狈的样子冷笑?还是在冷静地计算着下一步棋?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感再次席卷而来。她该去哪里?她能去哪里?回医院守着陈伯?可林婉心也在那里!那个疯女人歇斯底里的嘶吼和怨毒的眼神瞬间浮现在脑海,让她不寒而栗!

一股强烈的、想要逃离这里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离开这个冰冷的牢笼!离开傅政白的掌控!离开这所有令人窒息的真相和谎言!

她几乎是踉跄着,凭着本能,朝着记忆中会议室侧翼通道的方向走去。脚步虚浮,身体摇晃,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通道里光线昏暗,只有壁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盲目地向前走,只想远离刚才那个让她彻底崩溃的地方。

拐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了一排厚重的、标着不同功能的实木门。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最终停留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门把手是磨砂金属质感的门上。她伸出手,冰凉的触感传来。没有锁。她下意识地拧动把手,推开了门。

一股混合着清新香氛和淡淡水汽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个异常宽敞、布置极尽奢华的休息套间。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遮光帘挡住大半,只留下一线缝隙,透进些许昏暗的天光。柔软的羊毛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左侧是宽大的真皮沙发组,右侧则是一扇半开的门,隐约可见里面光洁的瓷砖和浴缸的轮廓——是浴室。

这里应该是傅政白的私人休息室。

林清清站在门口,犹豫了。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退出去。但身体深处那股强烈的、想要清洗掉所有污秽和狼狈的渴望,以及被温暖气息包裹带来的短暂诱惑,让她僵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浴室那扇半开的门被完全推开。

傅政白走了出来。

他换下了那身笔挺的西装,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和同色系的休闲长裤,柔软的面料勾勒出他挺拔而精悍的身形,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肃杀,却多了一种居家的、深不可测的慵懒。他手里拿着一条白色的毛巾,正擦拭着微湿的黑色短发。显然刚洗过澡。

看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神空洞、一身狼狈的林清清,傅政白擦拭头发的动作微微一顿。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仿佛她的出现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扫过她红肿不堪却明显被用力擦拭过的眼睛,扫过她依旧毫无血色的嘴唇,最后落在她紧握着、微微颤抖的左手上——那里,塑料膜包裹的旧照片一角依旧倔强地露在外面。

空气凝固了。

林清清像是被那平静的目光烫到,猛地低下头,一种巨大的窘迫和无处遁形的羞耻感让她恨不得立刻消失。她下意识地想后退,逃离这个空间。

“进来。”傅政白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平缓,听不出命令的意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然感。他随手将毛巾搭在沙发扶手上,转身走向套间内侧一个开放式的吧台区域。

林清清僵在原地,进退维谷。理智在尖叫着让她离开,但身体的疲惫和对那温暖气息的渴望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最终,她几乎是挪动着脚步,走进了这个过于宽敞奢华的房间。羊毛地毯柔软得让她虚浮的脚步更加不稳。

傅政白没有再看她,他背对着她,从恒温酒柜里取出一瓶水和一个玻璃杯,又从旁边的恒温箱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覆盖着保鲜膜的餐盒。他动作从容,有条不紊。

林清清茫然地站在原地,像个误入陌生宫殿的流浪儿,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傅政白的动作,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在吧台暖黄色的灯光下,倒水,打开餐盒。餐盒里似乎是简单的三明治和水果,色泽新鲜。

然后,傅政白端着那杯水和餐盒,走了过来。他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只是伸出手,将东西递向她。

“喝了水,吃了它。”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你需要体力。”

林清清看着递到面前的水杯和餐盒。水杯里清澈的液体微微晃动,映着吧台暖黄的灯光。餐盒里的食物散发着淡淡的、的食物香气。这一切,与这冰冷华丽的牢笼,与刚刚经历的巨大崩塌和颠覆,形成了荒谬的对比。

她应该拒绝。应该狠狠地打翻它!应该用最激烈的态度来维护自己仅存的一点尊严!

可是……

身体深处那被掏空般的饥饿感和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胃里空荡荡的绞痛提醒着她,从昨晚到现在,她几乎粒米未进。刚才那瓶水带来的短暂慰藉,根本无法支撑这具被情绪风暴反复蹂躏的躯体。

为了陈伯。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她需要体力。她不能倒下。陈伯还在医院,需要她撑着。傅政白说得对……她需要体力。

巨大的屈辱感混合着一种被看穿的无力,让她的眼眶再次发热。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最终,她没有看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僵硬,伸出了那只冰冷颤抖的手,接过了水杯和餐盒。

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温热干燥的手指,一触即分,却像电流般让她猛地一缩。

傅政白收回手,没有任何表示。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那巨大的落地窗,背对着她,望着窗外被浓重乌云笼罩的城市天际线。只留给她一个沉默而高大的背影。

林清清捧着那杯温水和餐盒,如同捧着烫手的山芋。她走到离傅政白最远的一个单人沙发角落,几乎是蜷缩着坐了下来。柔软的沙发包裹着她冰冷的身体,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小口地喝着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真实的抚慰。然后,她拿起餐盒里的一块三明治,机械地塞进嘴里。面包松软,夹着新鲜的蔬菜和火腿,味道很好。可她食不知味,每一口吞咽都伴随着巨大的屈辱和一种被驯服的无力感。她低着头,不敢看窗边那个沉默的背影,只是默默地、如同完成任务般吃着。

食物的热量一点点在冰冷的身体里弥漫开,驱散了些许寒意,也带来一丝真实的、支撑躯壳的力量。但内心的空洞和剧痛,却丝毫没有减轻。

她吃得很慢,很艰难。整个空间里只有她细微的咀嚼声和吞咽声,以及窗外隐隐传来的、城市低沉的喧嚣。傅政白始终背对着她,沉默地望着窗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就在她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放下餐盒,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极点,只想在这柔软的沙发里彻底沉沦睡去的时候——

傅政白放在吧台上的手机,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独特的震动提示音。不是普通的铃声,而是一种短促、低沉的嗡鸣,如同某种特制的警报。

傅政白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就转过了身。他大步走到吧台前,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他瞬间变得异常冷峻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屏幕上的信息。

林清清蜷缩在沙发里,疲惫地半阖着眼,并未留意这细微的动静。

然而,傅政白看完信息后,却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落在了角落沙发里蜷缩着的林清清身上。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洞悉,更有一丝……冰冷的了然。仿佛这条信息,印证了他某个深藏己久的推测。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机屏幕转向林清清的方向。屏幕的冷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

屏幕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林清清刚刚因食物而获得一丝虚假平静的心湖:

「目标确认:苏晚晴。地点:S市慈恩疗养院。状态:长期深度昏迷。档案代号:『睡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