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章 电梯相遇

手机屏幕上,“沈静姝”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咒文,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持续尖叫。那尖锐的铃声像冰冷的钢针,反复穿刺着陈默的耳膜,也刺穿着他刚刚被调查结果碾碎的心房。镜子里,他脸色惨白如纸,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惊骇、愤怒,以及一种被至亲之人亲手推下深渊的、灭顶的剧痛。

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微微颤抖。他知道,这通电话绝非偶然。母亲那双掌控一切的眼睛,或许早己穿透了“臻容”的玻璃幕墙,落在了他身上,落在了那个她亲手“处理”过、却阴魂不散的“污点”身上。

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熊熊燃烧,几乎要冲破喉咙喷薄而出!他想对着话筒嘶吼质问,想将那些冰冷的调查证据狠狠摔在她雍容华贵的脸上!但仅存的理智像最后一道脆弱的堤坝,死死拦住了这股毁灭性的洪流。不行!不能打草惊蛇!林晚还在苏澜那里,还在脆弱地挣扎于记忆的碎片中!他必须忍!为了她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铃声固执地响了十几声,终于不甘地停歇。屏幕暗了下去,像一只暂时阖上的、充满恶意的眼睛。办公室里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陈默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洗手台边缘!坚硬的陶瓷传来闷响,指关节瞬间破皮,渗出血丝。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却奇异地让他翻腾的怒火和恶心感稍稍平息了一丝。他打开水龙头,任由冰冷刺骨的水流冲刷着受伤的手背,也试图冲刷掉心头那粘稠的黑暗。

冷静。必须冷静。

他将调查到的所有关键信息——肇事司机张强异常的资金流动、那家作为桥梁的运输公司与母亲基金会千丝万缕的关联——用最高等级的加密方式存储在一个物理隔离的U盘里。这是他的底牌,也是悬在母亲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到万不得己,绝不能亮出。

做完这一切,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椅子上。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却再也无法照亮他心底那片凝固的黑暗深渊。他将脸深深埋进掌心,感受着指关节的钝痛和那深入骨髓的寒冷。母亲……那个给了他生命、塑造了他前二十年人生轨迹的女人,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耀”和“正途”,竟可以如此冷酷地……抹杀另一个生命存在的痕迹?那场车祸,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未遂!

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自我厌弃感将他彻底淹没。他身体里流淌着那个女人的血!他是帮凶!是原罪!林晚承受的所有苦难,根源都在于他!

“陈默……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嘶哑的自语从指缝间漏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

接下来的日子,陈默将自己彻底变成了“臻容”顶层的一抹冰冷阴影。他回避一切可能遇到林晚的路径,将自己深埋在手术室、实验室和冰冷的行政文件中。他像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用无穷无尽的工作来麻痹自己,试图将那些翻腾的惊涛骇浪强行镇压。只有苏澜每日定时发送的、极其简短的邮件,像一根纤细的丝线,勉强连接着那个他不敢靠近、却又无时无刻不牵动着他全部神经的角落:

“林小姐对蓝色蜡笔使用增多,但伴有间歇性焦虑。尝试引导描绘‘安全岛’,她画了一片模糊的、开满深蓝色花朵的树林,但拒绝解释。”

今日提及‘医学院’相关中性词汇(如‘实验室’),无明显抵触。但对‘解剖’一词反应剧烈,出现短暂闪回症状(呼吸急促、眼神涣散),立即终止话题。

开始接受轻柔的面部按摩,对触碰疤痕仍极度敏感恐惧,但未出现崩溃。睡眠稍改善,噩梦内容涉及‘坠落’和‘蓝色碎片’。

每一个字,陈默都反复咀嚼。蓝色花朵……医学院……解剖……坠落……蓝色碎片……这些零散的碎片,像幽灵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与车祸现场照片上那深蓝色的药膏碎片、与那朵深埋于她疤痕之下的蓝花楹、与七年前解剖室无影灯下的初见……疯狂地交织、碰撞!

她在靠近真相!在那些混乱的、带着剧痛的记忆碎片中摸索!这认知让他既充满了一种扭曲的希望,又充满了灭顶的恐惧。希望她能找回自己,哪怕那记忆里充满了痛苦和恨意,也总好过一片空白的行尸走肉。恐惧的是,当那尘封的、沾满鲜血的真相彻底揭开时,她脆弱的神经是否能承受?而他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她眼中可能喷薄而出的、指向他和他母亲的滔天恨意?

这种煎熬像钝刀子割肉,日复一日。他强迫自己沉溺于工作,强迫自己不去想。只有在深夜无人时,他会拿出那张带着划痕的照片,指尖轻轻拂过照片背面那几行娟秀的字迹,拂过照片正面她灿烂笑容旁那道玻璃划开的“伤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丝早己消散的微温,安抚自己那颗在炼狱中煎熬的心。

这天下午,一台复杂的修复手术耗时远超预期。当陈默疲惫地脱下手术衣,揉着酸痛僵硬的脖颈走出手术区专属电梯时,精神有些恍惚。他没有选择首达顶层的VIP电梯,而是走向了连接普通病区和办公区的中层电梯间,只想快点回到办公室那片刻的“安全”孤岛。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陈默低着头走进去,按下顶层按钮,身体下意识地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闭目养神。电梯门缓缓合上。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轮子滚动声由远及近。

“稍等!”一个温和的女声传来。

即将闭合的电梯门感应到障碍,重新向两边滑开。

陈默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时间,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门外,苏澜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的人,正是林晚!

她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外面披着一件米色的开衫,头上戴着一顶柔软的针织帽,遮住了大部分缠着的纱布和尚未拆线的疤痕,只露出苍白消瘦的下巴和嘴唇。她的脸依旧被大面积的弹力面罩覆盖着,但己消退许多,依稀能看出陈默用手术刀强行修复出的、属于“人类”而非“怪物”的轮廓。她的腿上,盖着一条薄毯。

陈默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她的眼睛。

几天未见,她的眼神……不一样了。不再是之前那种彻底的茫然空洞,也不再是拆线时那种惊魂未定的崩溃绝望。那缝隙里的眼睛,此刻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幽暗、复杂,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困惑、痛苦,还有一种……正在艰难凝聚的、微弱却异常执拗的……探寻!

她似乎刚从某个治疗室出来,精神有些疲惫,眼神有些涣散。但当电梯门打开,她的目光落在电梯里那个穿着白大褂、靠在轿厢壁上、同样疲惫不堪的男人身上时,那涣散的目光,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猛地击中!

她的身体在轮椅上极其轻微地一震!抓着薄毯边缘的手指猛地收紧!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电梯门保持着开启的状态,发出低微的嗡鸣。苏澜有些意外地看着电梯里的陈默,又担忧地低头看了看轮椅上的林晚。

陈默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想移开视线,想装作若无其事,但她的目光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他!他看到她眼底那片薄雾剧烈地翻涌起来,困惑和痛苦像沸腾的岩浆,在那幽暗的深潭里翻滚、冲撞!

她死死地盯着他露在白大褂领口外的脖颈线条,盯着他疲惫却依旧冷峻的下颌轮廓,盯着他那双因为过度劳累而布满红血丝、此刻却写满了震惊和难以言喻痛楚的眼睛!

无数混乱的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闪现、爆炸:解剖室惨白的无影灯下,那朵锁骨的蓝花楹被强光照得妖异刺目……图书馆窗外磅礴的雨声里,一把倾斜的雨伞下,肩膀透过薄薄T恤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暖意……医院冰冷走廊尽头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还有……还有……一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画面——医学院最高的实验楼天台上,猎猎寒风中,一个男人痛苦嘶喊的脸!

那些碎片带着锋利的边缘,狠狠切割着她脆弱的神经!头痛欲裂!但这一次,她没有尖叫,没有崩溃。她只是死死地、死死地抓住轮椅扶手,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那双蒙着薄雾的眼睛,穿过七年的遗忘深渊,穿过那场毁灭性的车祸尘埃,穿过此刻电梯里冰冷的空气,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被强行撕裂记忆屏障的痛苦和……一种难以置信的、微弱的确认感,牢牢地锁定了陈默!

她的嘴唇,在薄毯下极其艰难地、颤抖地翕动着,的唇瓣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如同被砂纸磨过的气流声。

陈默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他看到了她眼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挣扎和痛苦!他看到了她嘴唇的翕动!

一个极其微弱、破碎、却无比清晰的音节,终于艰难地、无比清晰地冲破了那层记忆的坚冰,冲破了喉咙的阻滞,在寂静的电梯轿厢里,如同惊雷般炸响!

“陈……默……?”

这个名字,不再是冰冷的“陈医生”,不再是陌生的代号。它是被遗忘的深渊里挣扎而出的、带着血肉模糊伤口的、最初的锚点!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那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中!他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了半步,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轮椅上那个颤抖的身影,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巨大的狂喜和灭顶的恐慌如同两股狂暴的飓风,瞬间将他撕扯得粉碎!

她……记起来了?至少……记起了他的名字?!

那朵深埋于疤痕之下、崎岖狰狞的蓝花楹,在这一刻,终于穿透了遗忘的尘埃和血肉的阻隔,带着比当年初见时更尖锐、更汹涌的剧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猛烈地绽放开来!电梯冰冷的金属墙壁,映照着两张同样写满痛苦和惊涛骇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