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死寂得只剩下监护仪冰冷的滴答声,以及……被子里那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和急促到令人心碎的呼吸。林晚蜷缩在黑暗的茧中,指尖死死攥着那张带着玻璃划痕的照片,照片背面那几行字如同滚烫的烙铁,烫着她的神经。
“皮囊”……“画布”……“标本”……
这些字眼像生锈的钥匙,在她记忆的混沌之海中,笨拙地、痛苦地搅动着。那个笑容灿烂、锁骨上盛放着蓝花楹的女孩是谁?为什么看着“她”,心口会像被巨石碾过般窒息?为什么“陈医生”这三个字,会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混杂着恐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陈默依旧闭眼靠在椅子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他放在膝盖上、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手,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在赌。赌这被强行撕开的遗忘裂缝里,涌出的不是毁灭一切的洪水,而是……一丝微光。
被子下的呜咽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呻吟。林晚似乎在里面承受着巨大的折磨,身体微微痉挛着。
“啊……”一声短促的、带着巨大困惑和痛苦的抽气声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
紧接着,是更长时间的沉寂。然后,那只攥着照片的手,极其缓慢地从被子边缘缩了回去。被子里的动静平息了,只剩下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被子的边缘被轻轻掀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林晚苍白憔悴、未消的脸露了出来,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角和疤痕边缘。她的眼睛红肿不堪,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洞茫然,而是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巨大的困惑,以及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脆弱渴求。
她的目光,先是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扫过依旧闭目的陈默,确认他没有“威胁”,然后才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痛苦,死死地、死死地重新落回被子里——落在那张照片上。
她没有再看陈默,也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起来,像守护着唯一的珍宝般,将那张照片紧紧捂在胸口的位置,隔着病号服和厚厚的纱布。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脸颊上狰狞的疤痕。
陈默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她眼中那复杂到极致的痛苦和困惑,看到了她死死护住照片的姿态。没有认出,没有质问,只有一片被强行搅动后的、更加混乱的泥沼。但至少,那层彻底将他视为“陌生人”的坚冰,裂开了一道缝隙。她在挣扎,在试图抓住那飘渺的记忆碎片,哪怕那些碎片带着锋利的边缘,会将她割得鲜血淋漓。
他站起身,动作很轻。没有试图靠近,也没有再看她一眼。他沉默地走向门口,拉开门,对守在门外的护士和心理医生低声交代:“让她安静待着,不要打扰。照片……暂时留给她。”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疲惫的决断。
护士和心理医生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点了点头。
陈默没有回办公室。他走向了“臻容”大楼深处,一个挂着“创伤心理干预中心”牌子的区域。深夜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柔和的灯光和隔音门后隐约传出的背景音乐。他敲响了其中一扇门。
门开了,一位穿着舒适针织衫、气质沉静的中年女性站在门口。她是“臻容”特聘的顶尖创伤心理专家,Dr. 苏澜。
“陈医生?”苏澜看到陈默此刻的状态——苍白疲惫,眼底布满红血丝,白大褂有些凌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了然,“为了……VIP监护病房那位林小姐?”
“是。”陈默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她……情况很糟。创伤后应激性全面遗忘症,今天拆线……镜子里那张脸让她彻底崩溃了。我……给了她一张照片。过去的照片。”
他言简意赅地将刚才病房里的情况描述了一遍,包括林晚的反应和她死死护住照片的姿态。
苏澜静静地听着,眉头微蹙,眼神专注而带着专业的审慎。“你给了她一把钥匙,陈医生。但这把钥匙打开的,可能不是宝藏,而是潘多拉魔盒。”她看着陈默,“遗忘是大脑在极端创伤下的自我保护机制。强行唤醒,尤其是通过如此强烈的视觉刺激(那张照片和镜中现实的对比),风险极大。她现在的状态,极度脆弱,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我知道风险。”陈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但我不能看着她……永远被困在那种空洞的绝望里,像一具行尸走肉!那张脸……镜子里的那张脸……”他无法再说下去,眼前又浮现出林晚在镜子前崩溃尖叫的惨状。
“我理解你的痛苦和……急切。”苏澜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但修复心灵,远比修复面容更复杂、更漫长,也更需要耐心。强行拉扯,只会造成更深的撕裂。”她顿了顿,看着陈默通红的眼睛,“陈医生,恕我首言,你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首接介入她的心理治疗。你的情绪……太强烈了,这对她,对你,都是巨大的干扰源,甚至可能成为新的创伤刺激。”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下意识地想反驳,但苏澜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让他哑口无言。是啊,他怎么能平静?每一次靠近林晚,每一次看到她痛苦挣扎,每一次想起那场悬而未决的车祸和母亲可能的阴影,都像是在他心头的伤口上反复撒盐。他根本做不到冷静客观!他所谓的“帮助”,很可能只是在将她推向更深的深渊!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再次将他淹没。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我……该怎么做?”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
“把她交给我。”苏澜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从专业的角度介入。我会评估她的状态,制定最安全的方案,尝试在建立稳固信任关系的前提下,引导她面对和处理创伤记忆。这个过程会非常缓慢,充满了反复和不确定性。你需要做的,是克制,是等待,是……给她一个绝对安全、不受干扰的环境。包括,”她加重了语气,“来自你个人情绪和过往关联的干扰。”
“绝对安全的环境……”陈默喃喃重复着,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沈静姝那张雍容冷静的脸庞再次浮现在脑海。臻容……真的安全吗?
“我会尽我所能,在‘臻容’的范围内,为她提供最高级别的保护和隐私。”苏澜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补充道,“同时,陈医生,我强烈建议你寻求自己的心理支持。你承受的……并不比她少。”
陈默沉默了很久,久到走廊的声控灯都暗了下去。最终,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好。交给你。我……会保持距离。”
他转身离开,背影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显得异常沉重和孤独。将林晚交给专业人士,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看似理智的选择。可心头那片沉甸甸的、关于车祸真相的阴霾,却丝毫没有散去。遗忘的堤坝裂开了缝隙,涌出的不只是混乱的记忆碎片,更有那深埋于疤痕之下的、蓝花楹的剧痛,以及……可能潜藏其后的、更加冰冷的杀机。他必须弄清楚!在苏澜尝试修复她破碎的心灵时,他必须去面对那片更加黑暗的深渊。
几天后,林晚在苏澜的安排下,转入了创伤心理干预中心特设的独立疗愈套房。环境更加私密、安静,布置也更接近居家,试图减少医院的冰冷感。陈默严格遵守着“保持距离”的承诺,不再亲自查房,只通过苏澜的每日简报了解她的情况。
简报内容简短而谨慎:
“林小姐情绪略有缓和,对照片反应强烈,但回避深入讨论。尝试引导安全话题(如艺术、色彩),有轻微兴趣波动。睡眠依旧不稳,噩梦频繁。”
“今日治疗,引入放松引导和简单的艺术材料(安全蜡笔、纸张)。她对蓝色表现出异常偏好和……焦虑。提及‘花’字时,出现短暂呼吸急促和回避。”
“尝试建立‘安全岛’意象。进展缓慢。对‘陈医生’三字无明显情绪反应,但提及‘医学院’时,出现轻微生理不适(心率加快)。”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扎在陈默的心上。她在挣扎,在那些破碎的线索里痛苦地摸索。蓝色……花……医学院……这些关键词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案。她对“陈医生”的漠然,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
他无法再等下去。利用“臻容”的资源和人脉,他避开了可能被母亲注意到的渠道,通过一个绝对可靠的私人调查渠道,重新开始追查那场车祸。这一次,目标明确:那个肇事司机!
调查反馈很快,却带来了更深的寒意:
“目标:张强(化名),男,42岁。事发前三个月受雇于一家小型私人运输公司,负责城际零担货运。事故发生后,因伤势严重(双腿粉碎性骨折)且被认定全责,失去工作能力。获得保险公司基础赔付后,迅速搬离原住址,下落不明。”
“深入追查其社会关系及银行流水发现:事故前一周,其名下账户有一笔来源不明的大额现金存入(远高于其正常收入)。存入方式为现金柜台操作,无监控记录。事故后三个月,其妻儿账户收到一笔来自海外离岸公司的匿名汇款,数额可观,备注‘人道援助’。”
“该运输公司注册资金微薄,背景模糊。进一步追查其股权结构,发现一层复杂的代持关系,最终指向一个……与沈女士(您母亲)名下某慈善基金会有关联的壳公司。”
“沈女士”……“慈善基金会”……“壳公司”……
这些词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冰冷得让人窒息的可能性!那笔肇事司机事前收到的大额现金?事后其家人的“人道援助”?还有那家作为桥梁的、与母亲基金会关联的运输公司?
这绝不是简单的“操作不当”!
陈默坐在黑暗的办公室里,电脑屏幕上调查反馈的冷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指尖冰凉,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他以为自己早己对母亲的冷酷有所认知,但此刻,这份认知带来的寒意,依旧让他如坠冰窟,西肢百骸都冻得僵硬。
如果……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场摧毁了林晚面容和记忆的车祸,那场让她坠入无边地狱的灾难……始作俑者,竟然是他的亲生母亲!为了彻底斩断七年前未能斩尽的“麻烦”,为了维护她眼中“完美无瑕”的陈家和儿子的“正途”,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人灭口!
“呕……”一阵剧烈的恶心感猛地顶了上来!陈默猛地捂住嘴,冲到洗手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烧般的胆汁和冰冷的绝望!
他扶着冰冷的瓷砖墙壁,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冷汗。镜子里映出的男人,双眼血红,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灭顶的愤怒,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被至亲背叛的剧痛!
就在这时,他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一道催命符——沈静姝。
陈默盯着那个名字,瞳孔骤然收缩!母亲……她知道了?还是……这只是又一次“例行”的“关心”?
铃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持续地尖叫着,如同索命的咒语。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依旧,却无法照亮他此刻坠入的、比深渊更黑暗的绝境。那朵深埋于林晚皮肉之下的蓝花楹,仿佛透过遥远的距离,再次传来尖锐的刺痛,与手机铃声交织在一起,演奏着一曲绝望的丧钟。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仿佛那是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