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那句“极有可能失忆”的判决,如同淬了冰的尖刀,精准地刺穿了颜晓晴最后一丝支撑。她在冰冷的ICU观察窗前,额头的血混着泪,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像她碎裂心魂的具象。林雨柔的安慰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海水,模糊不清。她的世界,只剩下门内那个在精密仪器包围下、依靠药物和机器维持着脆弱生命体征的男人,以及那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遗忘”之剑。
齐朗被宣布暂时脱离生命危险的“好消息”,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沉、更窒息的绝望。他被转移到了神经外科的重症监护病房,严密监控着颅内压和各项生命体征。那扇门,不再是隔绝生死的屏障,却成了囚禁颜晓晴灵魂的**玻璃牢笼**。她依旧固执地守在门外,蜷缩在角落,仿佛生了根。护士默许了她的存在,只要她保持安静。林雨柔无法全天陪伴,只能每天抽时间送来食物和水,强迫她吃一点,看着颜晓晴如同嚼蜡般机械吞咽,眼神却从未离开过那方小小的观察窗。
窗内,齐朗安静地躺着。氧气面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露出的额头和颧骨处依旧可见青紫的痕迹。各种导管连接着他的身体,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波形成了颜晓晴唯一能抓住的“他还活着”的证明。她贪婪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他,试图从他紧闭的眼睑、微弱的呼吸起伏中,捕捉一丝过去的影子,一丝……记得她的可能。
三天后,情况再次出现波动。齐朗的颅内压异常升高,一度陷入更深的昏迷。警报声尖锐响起,医生护士冲进病房。颜晓晴的心脏瞬间被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死死盯着里面忙碌的身影,听着隐约传来的指令,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她溺毙。那一刻,她甚至祈求上苍:只要他活着,哪怕永远忘记她,哪怕他醒来后视她为陌路……只要他活着!
又一次惊险的抢救,颅内压被艰难地控制下来。颜晓晴虚脱般滑坐在地,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每一次波动,都在提醒她,他依旧在深渊边缘徘徊,而她,连陪他坠落的资格都可能被剥夺——如果他忘了她。
又过了几天,医生终于带来了一个“阶段性”的消息:齐朗的脑水肿开始消退,生命体征趋于平稳,具备了尝试唤醒的条件。但前提是,他需要转入普通病房,进行更系统、更长期的观察和促醒治疗。
“这意味着…他醒来的可能性增大了?”林雨柔带着一丝希望问。
主治医生点点头,但眼神依旧凝重:“是的,脱离危险期,进入恢复期。但颜小姐,”他转向脸色苍白如纸的颜晓晴,“我必须再次强调,基于目前的脑损伤评估,尤其是额叶和海马区,认知功能障碍,特别是逆行性遗忘(对过去事件的遗忘)的可能性非常高。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唤醒的过程本身可能很漫长,也很痛苦,而当他真正有意识时,面对的可能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和陌生的面孔。这对病人和家属都是巨大的考验。”
“我明白。”颜晓晴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无论他变成什么样,无论他记不记得,我都会守着他。”
***
齐朗被转入了神经外科的单人病房。环境比ICU稍显“温暖”,但依旧充斥着消毒水和药物的冰冷气息。他依旧在沉睡,只是撤掉了部分紧急维生设备,看起来更像一个陷入深度睡眠的人,而非濒死的伤者。颜晓晴终于得以进入病房,不再隔着那扇冰冷的玻璃。她小心翼翼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近得能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
这是车祸后,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不受阻碍地看着他。他瘦了很多,英俊的脸庞带着病态的苍白和未消的淤痕,脆弱得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她的手颤抖着,悬在半空,久久不敢落下,怕惊扰了他,也怕……触碰到那可能己然陌生的灵魂。
护士开始进行基础的促醒刺激:呼唤名字、轻拍手臂、按摩肢体。颜晓晴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齐朗的脸。
“齐朗先生?齐朗?能听到吗?”护士的声音温和而清晰。
“朗朗…”颜晓晴终于忍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带着血泪的思念,轻轻地、颤抖地唤出口,“朗朗…是我…晓晴…”
病床上的人,毫无反应。睫毛未曾颤动,呼吸依旧平稳而微弱。
护士安慰道:“别急,可能需要时间,也可能需要更强的刺激。”
颜晓晴的心沉了沉,却不肯放弃。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成了最执着的唤醒者。她一遍遍地呼唤他的名字,从“齐朗”到“朗朗”,从轻柔到带着哭腔的哀求。她握着他微凉的手,用指腹轻轻他手背的皮肤,那是他曾经无数次温柔牵起过的手。她絮絮叨叨地讲述他们的过去,声音低哑而破碎:
“朗朗…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图书馆,你撞掉了我的书…”
“你说我眼睛里有星星…那时候我多傻,还觉得你轻浮…”
“我们一起去过的海边,那天风好大,你把外套裹在我身上…”
“你说过…永远不会丢下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说那些话…不该把你推开…求你…看看我…哪怕恨我也好…”
她讲得口干舌燥,讲到泪流满面,讲到喉咙嘶哑。她描述着记忆里每一个甜蜜的、争吵的、痛苦的细节,试图用这些碎片,敲开他被损伤封闭的记忆之门。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心电监护仪单调的嘀嗒声,和他沉睡中平静无波的面容。他的世界,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无形的壁垒隔绝着,她的声音,她的触碰,她的悔恨,她的爱意,都无法穿透。
偶尔,在药物作用下或外界刺激稍强时,他的眉头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指尖会轻微地抽动。每当这时,颜晓晴的心脏都会狂跳起来,巨大的希望瞬间将她淹没!她屏住呼吸,凑得更近,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朗朗?你听到了对不对?你感觉到我了?是我啊!晓晴!”
可那细微的反应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微澜后,迅速归于沉寂。他的眼睛,始终紧闭着。
希望燃起,又迅速熄灭。每一次微小的反应带来的短暂狂喜,都被随之而来更深的绝望和无力感碾得粉碎。就像一次次被抛上希望的浪尖,又狠狠摔回冰冷的遗忘深渊。颜晓晴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无边黑暗中徒劳凿壁的囚徒,每一次敲击都耗尽心力,面对的却只有沉默的、坚不可摧的岩壁。
她的憔悴肉眼可见。眼窝深陷,颧骨突出,额头的伤口结了痂,像一道丑陋的烙印。林雨柔心疼地劝她休息,她只是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病床上的人,喃喃道:“他还没醒…他还没认出我…我不能走…万一他醒了,睁开眼,看到陌生的环境,会害怕的…我得让他第一眼就看到我…” 哪怕他眼中的她,只是一个陌生人。
这间病房,成了她新的牢笼。透明的玻璃窗外是流动的世界,窗内,是她被悔恨和恐惧钉在原地、对着一个可能己将她彻底遗忘的爱人,进行着绝望而无声守望的灵魂。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冰冷和她泪水的咸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枷锁。她守着这具熟悉的身体,却仿佛守着一座埋葬了他们所有过去的空坟。
沉沦的钟摆,在遗忘的深渊上空,缓慢而沉重地摇晃着,每一次摆动,都敲打在颜晓晴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回响。她被困在了这名为“等待”与“可能遗忘”的玻璃牢笼里,而唯一的钥匙,握在那个沉睡的男人手中,而他,甚至可能己经忘记了钥匙的存在。